我一直觉得,广阳坝这个名字,宛若一泓湖水,清澈见底,压根儿就挖不出什么东西,更莫说写什么文章了,但是,因为我特别好奇“广阳”这个词,词典上只解释地名,没解释含义,所以我还是决定探险一次。
一、畜沮
广阳坝,最初应该叫畜沮。
《华阳国志?巴志》说:巴子时“都江州”,“其畜牧在沮,今东突峡下畜沮是也”。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说:“‘畜沮’,今广阳大洲(飞机场)是也。上距铜锣峡二十里,在大江中,方广十余里。最高处,出水已百余公尺。其出水面,当在数千年前。《尔雅》:‘水出其后,沮丘’。此坝有江水分支绕出洲后,深合其义。此地养牛、羊、马、鸡群,不虞走失。又可坝截内河为大鱼池。巴子时或曾养畜、养鱼于此。故曰:‘畜沮’。晋世其地应已成为农田,但人民或能传其名义也”。
畜沮之畜,指人类养畜牧;畜沮之沮,应该是沮洳的省称,《诗·魏风》有“彼汾沮洳”句,解释说,沮洳,水浸处,下湿之地。畜沮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放牧的低湿之地。这个养殖畜牧的地方,有些特别,怎么会写进史书呢?我估计这是一个以部落或国家名义建立的养殖场,请看这个语句“巴子时,虽都江州,……其畜牧在沮”,这是站在国家的层面写的,从畜牧二字看,这个畜牧场主要是养牛牧马——为战争做准备,一旦战争爆发,马供将士骑乘,而牛则用于运送粮食、刀箭等军需物资。一般的畜牧场是肯定不能进入正史的,唯有官家的可以例外。正如龟亭北岸的市场一样,它也因为是官家的,所以进入了正史。
畜沮一名,最早出现在《华阳国志?巴志》中:“巴子时虽都江州,或冶垫江,……其畜牧在沮,今东突峡下畜沮是也,……其郡东有明月峡、广德峡,[及鸡鸣峡],故巴亦有三峡。”《华阳国志》成书约在公元348年,也就是说,畜沮一名至少出现了1700年了。
二、广德屿与广德峡
不少人都说广阳坝原名广德屿,这个错误犯大了;而且还有人说《华阳国志》说广阳坝即广德屿,这让常璩很受伤。试看一例:广阳公社,“公社以原辖区内广阳坝(现为重庆市南岸区所辖)得名。此坝地处长江江中,古为广德屿,亦名广阳州。宽广平坦而向阳,故称。民国十九年在河口(场)设广阳乡。解放前后沿用此名。一九五八年为广阳公社。”(《四川省巴县地名录》)
有研究者觉得直言广阳坝古名广德屿真是拿不出证据,于是和稀泥地说:“出明月峡下口,可见一片岛屿,包括今中坝、苏家浩、桃花岛一带,广德屿是古时的总称。”这种和稀泥的方法,不仅没有改正旧的错误,而且还在生产新的错误。
“古为广德屿”依据何在?三岛统称广德屿依据又何在?坐实广德屿,可以解决不少历史的遗留问题。广德峡在哪里,《华阳国志》提到广德屿只一处,“巴子时,虽都江州,……其郡东枳有明月峡、广德屿、[及鸡鸣峡],故巴亦有三峡。”尽管有人说,广德屿是广德峡之误,否则不能与明月峡相匹配,这个可以改,不涉及根本,但是,谁说了广阳坝古称广德屿?做学问可不能顺口打哇哇!多年来,我一直在关注广德屿与广德峡,我的意见是广德峡在广德屿的旁边——一些研究者非要搞“你死我活”,只允许一个存在,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历史地理研究中,很多人才疏学浅,碰上问题常常是人云亦云,要不就打太极、和稀泥,关于广德屿,他们也是这样的态度,而任乃强力排众议,直言“明月峡外有离堆曰尖山子,即广德屿。”(《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尖山子是苏家浩岛上最高的山,一般用它来代指苏家浩岛。
苏家浩是长江中的一个岛屿,长3250米、最宽处1150米,海拔310.5米——面积够大,足可称“屿”,海拔够高,足以与江北五宝镇干坝400米左右的高岸构成峡,且这里的宽度只有1150米。谁也别嫌310米矮,渝中区的最高点枇杷山也才345米。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我写的《金鸡三碚、百丈梁、苏家浩地名考》,刊载于“重庆地方志”微信公众号2022年8月19日,里面有我对苏家浩与广德屿较多的议论,我就不在这里啰嗦了。
最后,可以肯定地说广阳岛不是广德屿。
三、广阳坝
广阳一词,最早见于“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秦于蓟城地区置广阳郡,蓟县属之。自汉至隋唐五代,蓟县之建制始终存在。西汉,蓟县相继隶属燕国、燕郡、广阳郡、广阳国。”(中共北京市大兴区委宣传部编《兴甜绿海》)广阳郡治蓟县,旧址在今北京城西南隅,其地形地貌与广阳坝颇为相似,都是平原,这为我们理解“广阳”的原始意义提供了参照物。
广阳坝之“广阳”,目前,我们所能查到的、最早的记录是《太平御览》引李膺的《益州记》所说:“广阳州东七里,水南有遮要之堆。”李膺,南朝梁武帝时代的人,大约生活在公元500年前后,他的《益州记》虽然散失了,但很多文字因被别人引用而得以保存。《太平御览》成书于宋朝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若以《益州记》计,广阳坝一名问世1500年;若以《太平御览》计,广阳坝一名问世1000年。
关于“广阳”二字的得名原由,不少人臆想杜撰、穿凿附会,硬说因广阳坝位于广德屿与阳关之间而得名;也有人说,取广德屿之广、阳关之阳,合为广阳坝。广阳一词,虽说词典没解其义,但却流传得非常广,全国叫“广阳”的地名也不少,随手一查就发现:陕西铜川有广阳镇、河南南阳有广阳镇、安徽黄山有广阳乡、河北廊坊有广阳区……难道它们都在广德屿与阳关之间?再说了,广阳坝还曾叫广羊洲,这又作何解释呢?
广德屿是广阳坝的古称,阳关在今江北区朝阳河,取两个相距这么远的地名各一字来做名称,我是肯定不会相信的。
为了解读广阳二字,我电话咨询了多位老先生,大家商量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广者,大、多;阳,与太阳有关,向阳、敞亮、宽广,最后,大家比较一致地认为,可以用方言(或者是古汉语)“平阳大坝”来意译“广阳坝”。近十平方公里的广阳坝,不就是平阳大坝吗!
平阳大坝,一般人用“地势平坦而宽阔”来解释,其实,这就是广阳坝的地形地貌呀!平阳大坝,《四川方言词典》作平扬大坝:“平坦而宽阔的坝子:那是片平扬大坝,走几十里都遇不到一座山”,《成都市新都区民俗志》作平阳大坝:“相传在秦代,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平阳大坝”,民间故事《狮子峰》作平洋大坝:“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山下的施家坝,是一块平洋大坝,田土很肥,庄稼长得很好,……”我四处查找例子,竟然还找到一个“广阳大坝”的例子:“靠山孤峰突兀,安如磐石;明堂广阳大坝,开阔敞亮。”(李浩《盛世长歌》)要说现成的、解释得好的,还得数网络《词典网·历史词典》,它说:广阳镇,“因此地长江江心有一冲积坝,宽广向阳,古称广阳洲。”再后来,发现《巴县地名录》也说过类似的意思:广阳坝,“亦名广阳州。宽广平坦而向阳,故称。”对,地势宽广平坦而向阳,因而得名广阳坝。当初蓟县命名的原由,也应该就是“宽广平坦而向阳”吧。
四、广羊坝与广阳岛
广阳坝又称广羊坝,此称谓只见于《新元史》。引文见广阳坝一节。“十一年,行院汪良臣围嘉定,……嘉定降。进攻重庆,宋军突围出走铜锣峡,行院呼敦遣步鲁合答追之,至广羊坝,斩首二百级。”(《新元史》)广羊坝仅此一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写法,我们不得而知。
五、广阳州、广阳洲、状元坝
广阳坝又称广阳州,见李膺《益州记》:“广阳州东七里,水南有遮要之堆。石志云:治东江浒广阳坝,即广阳州也,字宜从洲。此石江中突起,俗名遮夫堆。《华阳国志》郡东枳有广德屿,有明月峡,故巴亦有三峡也。”虽说是《益州记》的文字,但却是《蜀中名胜记》转引的。曹学佺认为,广阳州应该写成广阳洲。然而,古人写“洲”的少,今人写“洲”的多。
刘琳注《华阳国志》的引文中有:“《御览》卷五三引李膺《益州记》:‘广阳洲东五里有遮要三塠石,石东二里至明月峡。峡前南岸壁高四十丈,其壁有圆孔形如满月,因以为名。’广阳洲即今广阳坝,……”
广阳坝又名状元坝,此说仅一见,没法细说:“广阳坝机场:广阳坝(又名状元坝),广阳坝机场位于县东,大兴场与广阳乡之间靠长江南岸河中一平坝,广阳坝机场始建于民国18年……”(《巴南交能史话》)列在此处,供参考。
六、大禹创造了广阳岛
破解地名,一定要有民间故事的介入,它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它却代表了地名的浪漫解读一派,可以说,没有民间传说的地名,都是不浪漫的。你想想,一个地名几千年,其地存在的时间更长,怎么可能没有民间传说产生呢。
大禹创造了广阳岛的故事说,大禹治水的那个时候,重庆就是水乡泽国,只有南山、放牛坪、铁山坪露在水面。大禹为了疏通河道、释放重庆地区的水,于是选择在今天铜锣峡的位置挖河道。他手中的山神耙厉害得很,他把第一耙的泥土扔在身后,形成了广阳坝的下坝;他把第二耙的泥土再扔到身后,又形成了广阳坝的上坝;他把第三耙挖出来的泥土再扔到前两耙土的上面,这样就形成了广阳坝。远远望去,广阳岛宛如顺江畔卧伏的一条龙,龙头风称上坝,龙洞岩称中坝,龙尾嘴称下坝。这三耙一挖,铜锣峡就形成了,江水哗哗哗地流向东海,重庆地区便渐渐地露了出来。
神话传说表达的是人民对大禹的景仰和对广阳坝的热爱,事情当然不会是真的,但热爱是真的。
七、广阳坝的高光时刻
广阳坝最辉煌的篇章,应该还是抗战时期。1929年,四川军阀刘湘在此开辟飞机场,并创办了四川最早的空军。抗战爆发,这里被中央空军接收,成了西南地区第一个飞机场,因为这里是中国空军的基地,也因为这里处在日机轰炸重庆的必经之路上(当时日机多是从汉口飞往重庆)因此,广阳坝成了日机轰炸的重点,随手翻开一些记录日机轰炸重庆的书,你就会发现日机对广阳坝的特殊照顾:
1938年2月18日上午9点30分,日机9架在广阳坝投掷炸弹12枚,炸伤四人,炸毁民房及小学宿舍大片。随后,日机首次空袭重庆。
同年10月4日,日机9架在广阳坝投弹50余枚后,首次窜入重庆市区,……
1939年2月18日,日机向广阳坝投弹12枚,……
同年9月28日,敌机3批次,袭击重庆,在广阳坝机场投弹数枚,……
同年9月29日,日机2批次,袭击重庆,在广阳坝机场投弹数枚,……
面对如此的轰炸,中国没有屈服、重庆没有屈服、广阳岛没有屈服!
广阳岛机场被炸烂了,需要赶紧恢复,合江迅速组织一千七八百民工,自带干粮,星夜奔赴重庆……
往事不能如烟,往事应该如铁,应该凿刻在石头上,告诉子孙,落后要挨打。如今,广阳岛已经开辟成旅游景点,主城有班车直达这里。
有空去看看,在看风景的同时,也看看历史的遗留物。
文章作者:姜孝德
作者单位:江北区文化馆(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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