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盈盈和窦国琴,都在逼近自己的寻找之物。
长久以来,寻找,是支撑她们的信念,但“找到”以后,又该往何处去呢?
谢晓宇发来了一条语音消息。
谢嘉祺点开对话框,往上拉。好几屏的记录都是谢嘉祺在絮絮叨叨,谢晓宇只偶尔发那么一两句话,无非是“少吃外卖”“不要熬夜”“给自己买点好的”,但只要谢嘉祺迫击炮似的提到谢晓宇的生活状况,得到的都是一句“知道了”。
放在十年前,一定是谢嘉祺对谢晓宇爱答不理,但这十年间,两人的身份发生了转换。谢晓宇越来越沉默寡言,谢嘉祺不知道谢晓宇其余的时间都在和谁交流。
谢嘉祺点开语音,谢晓宇的声音洪亮,听起来很愉悦。
“今天中考结束,我在学校里遇到校长,校长给了我一包烟。”
谢嘉祺思索了一会儿,想发微笑表情,犹豫了,想发一句称赞,也没有发。她暗自决定要补偿小时候的不懂事,但在谢晓宇面前反而变得更加拘谨,失去了父女的亲密。
最后谢嘉祺问:“只给了你一个人吗?”
谢晓宇的消息回得很快:“是的,就给了我一个人。”
谢嘉祺笑了。工作群的消息被顶了上来,不用点开也知道同事们在抱怨。中考结束了,他们就该忙起来了,下一季度的销售绩效又要重新开始算。
“你晚上在家里吃饭吗?”谢晓宇又问。
“我晚上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发完,谢嘉祺又补充,“我晚上不在外面吃饭。”
“知道了,我去买菜。”谢晓宇打字回复。
谢嘉祺草草打理了一下就出门了。她搭公交到中安区长江北路站,步行去派出所。值班的民警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有二十一年前溧南市煤矿机械厂凶杀案的线索。民警露出不解的表情,但还是让她在走廊里坐一会儿,回去找熟悉事务的老民警。
她在走廊长椅上看见了窦国琴。窦国琴佝偻着背,目视前方。窦国琴旁边还坐着一个男生,看起来十几岁的样子。两个人也不交流,只是静静坐着。
窦国琴也发现谢嘉祺了,不自觉地挺起了背。谢嘉祺坐到她旁边,十指交叉。
两人都没有开口,坐在一旁的男生憋不住了:“怎么还没出来,都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他看向窦国琴,“不会出什么事吧?”
“兔崽子,这里是派出所、警察局,又不是什么黑帮据点。”
小姜在走廊一头出现,走到三人面前。男生率先站起来往小姜身后看,谢嘉祺也看过去,发现乐盈盈跟在小姜身后。乐盈盈一向颐指气使的,此时此刻却面色惨白,唯唯诺诺。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很叛逆,不信任大人是很正常的事。”跟在小姜和乐盈盈身后的是老秦,“小姜,一看你就没结过婚,没生过小孩。”
这句玩笑话没让任何人笑出来。小姜只是转过头去,乐盈盈和周阳在旁边交头接耳,谢嘉祺颇为不安,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而窦国琴死死盯着老秦,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但老秦径直走到谢嘉祺面前停下,一惯的漫不经心:“谢嘉祺是吧?”谢嘉祺站起来,“你说你有煤矿机械厂凶杀案的线索是吗?”
窦国琴的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闪电般的目光扫向谢嘉祺。
谢嘉祺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浑身不自在。
“那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吗?那时候你才多大呀?”小姜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跟我来吧。”老秦下意识想把烟送到嘴边,摸了一嘴空,甩甩手,“小姜,你也过来。”
看到谢嘉祺被两个民警带走,乐盈盈和周阳先是窃窃私语,再是互使眼色,最后乐盈盈一瘪嘴,站在窦国琴面前:“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先走了。”
窦国琴反应过来,微微颔首:“谢谢你。”
乐盈盈一怔,还不习惯窦国琴的道谢。周阳已经走在前面老远了,朝乐盈盈招手。
他们走后过了好久,窦国琴换了个位置,坐在可以看见审讯室出口的位置上。整个派出所里忙忙碌碌,没人再管这个五十岁的女人。但窦国琴还在等,双手紧紧抓着膝盖。门开的时候仿佛已经度过了一个世纪,首先从里面出来的是老秦。
看见窦国琴,老秦一点都不惊讶,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走回座位上。接着出来的是小姜,谢嘉祺跟在后边。小姜一脸严峻,谢嘉祺的神色反而更像老秦,看不出悲喜。
谢嘉祺看了窦国琴一眼,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窦国琴忙跟了上去。
老秦的余光瞟到两人消失在大门口,回头看见小姜还坐在电脑前面按键盘,一沓文件飞了过去:“我说你在干什么呢?”
“痛痛痛!”小姜没躲过,生生挨了一下,“我在联系交通部门查看监控啊,如果那个女孩说的是真的,那还能拍到……”
“调什么监控,走了,叫小季和小周一起,出外勤了。”老秦一把扯过椅背上的外套,边往外走边掏烟,“你去开车——快点,别磨磨蹭蹭了。”
怀埠是个县,下了高铁还要转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等他们进入怀埠县内的时候,已经是五六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乐盈盈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西晒的热辣阳光,她往外看,看到夹道林荫,行人很少,只有稻田、瓦房和人工湖,甚至还有牛车从窗口一闪而过。
周阳也在打瞌睡,头时不时往下坠。乐盈盈完全醒过来了,不过仍然觉得头昏脑涨。她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拿到了一个地址:怀埠县和汽电子装配厂。
窦国琴递过来的手机里,说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淳朴老实,他听到乐盈盈的声音很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女孩。
他说那个年代进煤矿机械厂做工的外地人很多都是由师父带着进来的,既然乐山峰不是溧南人,那很可能也是由老人带着进来的。
“一般会有介绍信,信里会写清楚之前是什么工种,是不是熟练工之类的。”男人说,“我可以帮你问一下,但也不一定能问到,我也离开厂里好多年了。”
乐盈盈没想到和乐山峰从未提起的过去以这样的方式搭上了关系,震惊之余她都忘了道谢。
窗外的建筑多了起来,他们很明显已经进入了县内。周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左顾右盼,紧紧搂住包。车上的人不多,除了逢年过节探亲,很少有人会来这种乡下。
“到了?”周阳揉揉眼睛。
“马上进站了。”乐盈盈说着,大巴车就开始拐弯,开进狭长的通道。
“我们打车过去吗?”周阳看时间,“我订的宾馆就在车站附近,要不然我们先过去?”
“又没有什么行李好放,我们先去电子装配厂吧。”乐盈盈看起来很着急。
周阳知道自己拗不过乐盈盈,向后仰去,等着大巴停定。两人走出车站出口,接受着站外黑车司机审阅的目光,他们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像两只待宰的羊羔。
离他们最近的男人走上来:“城里来的?去哪里?走吧?”
乐盈盈看到男人身后不远处停的那辆棕色小面,连忙摆手表示不需要。两人走到街边,周阳敲了敲其中一辆出租车的窗户。
“上哪块?”司机抬头,嘴里叼着烟。
“怀埠县电子装配厂。”乐盈盈一字一顿说出地址。
司机没说去或不去,拉开车门,倚在一旁,开始冲着周围的人大声吆喝:“去上店,还有没有去上店的了?再来两个再来两个。”边说边冲乐盈盈和周阳使眼色,“先上车等着吧。”
“我们付钱了,为什么还要和别人拼车?”乐盈盈生气道,她赶时间。
“顺便嘛。”司机不以为意,“去上店顺路的就一起嘛。”
乐盈盈懒得和这司机再说一句话,扭头就要走,司机连忙追到车屁股,很不情愿地妥协:“走吧走吧,现在也没人,快点吧。”
乐盈盈还要发作,周阳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在这里还是不要弄出什么矛盾,乐盈盈翻了个白眼,两个人坐上去。司机推了牌子,又回头说:“一个人三十哈。”
“不是打表计费吗?”乐盈盈暴怒,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司机不吭声了,在后视镜里瞟两个小孩的表情。周阳握住乐盈盈的手,对司机说:“三十就三十,师傅我们走吧,麻烦快点。”
听到周阳这句话,司机才点火启动。出租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期间乐盈盈一言不发,看着窗外。周阳左顾右盼,看着汽车渐渐驶入荒无人烟之处,心下警觉得很。
幸好夏日白昼长,就算太阳下山依然可以看到周围环境,周阳发现四周不再有建筑,路两旁都是翻起的黄泥渣土,前方隐隐约约有一幢亮着灯的巨大厂房。
司机就在这里停下,周阳火速付了现金,拽着乐盈盈下了车。司机摇下车窗。
“你们住在哪块?从这里回去要专门叫车,平时没有车下来的。”司机伸出两根手指晃来晃去,“加二十,我就在这块等你们,一会儿还把你们送回去。”
在乐盈盈咆哮之前,周阳先答应了。他架住乐盈盈两条胳膊把她往前推,不断出声安抚。
两人走近门卫室,乐盈盈甩开周阳的手,停住了。她仰头望着这只荒野里的庞然大物,瞬间被陌生感席卷。她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从没来过这里,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乐盈盈一直以来的决心有了些微的动摇,她想临阵脱逃。
这时门卫老头看到他们,探出头来大声问话。他说的是方言,乐盈盈猜问的应该是“你们找谁”之类的。周阳捅了捅她,乐盈盈豁出去了,上前一步。
“乐山峰以前是这里的吧?”乐盈盈字正腔圆。
“哪个?”老头耳背,又大声问了一遍。
乐盈盈再次退缩。她不敢提乐山峰的名字。乐盈盈转头就要跑,被周阳一把拽住。老头惊讶地看着他俩,周阳说:“我们找戴蓉凤的,戴蓉凤在不在?”
“找戴蓉凤的?”这回老头听清楚了,“你们是哪里的?没见过你们哇。”
“戴蓉凤是我阿姨。放暑假了,我们从城里来玩的,我去找阿姨玩的,电话没联系上她。”
“哦,是层里来的。”老头笑着重复了一遍,平翘舌不分,“戴蓉凤今天没来厂里哇,我早上没有看到她,我帮你们打个电话问问好吧?”
“不用了,我们正好要上去,要不然你把地址给我好吧?”不得不说,只听了几句,周阳已经开始能够模仿怀埠人的塑料普通话了。
老头很热情,不住点头,撕了张纸就把戴蓉凤的地址写在上面递给周阳了。两人爬上出租,驶离了装配厂,这时老头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但看人走远了,也就没再说。
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司机走调的小曲飘出窗外,周阳能感觉到乐盈盈的僵硬。
他们很顺利地就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简直顺利得过了头,但这或许不能算是好事,因为她确确实实就在怀埠,就在离溧南不过五六小时车程的地方,乐盈盈的亲生母亲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而且看老头的反应,甚至可能已经工作了很久。可她没有来找乐盈盈,一次都没有。乐盈盈现在在想什么,周阳不敢去问。
县城的宾馆破破烂烂,两人住的是标间。乐盈盈在手机里反复输入纸条上的地址,最终确定步行过去也不过四十分钟。她霍然起身准备离开。
“有没有搞错,你现在去?”周阳刚能坐下喘口气,“现在天都黑了,太危险了。”
“我们现在必须得抓紧时间。”乐盈盈一鼓作气仍要往外冲,“我昨天没有回去,我今天也没有回去,现在中考已经结束了,老太婆找不到我,一定会报警的。要是报警了,我就……”
“你先不要激动,先不要慌。”周阳说,“离家出走这个事情我有经验,他们要报警估计明天上午之前也不会受理,更不要说还是跨省找人了,没人会猜到你来怀埠的。”
乐盈盈被周阳说动了,坐下来,屁股被床板硌得生疼。
“周阳,或者我们可以坐夜班车回去。”乐盈盈忽然嗫嚅道,“我们也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就算真的是,你看,她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说不定早就已经有别的小孩了,她说不定就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但这些事其实你心里早就有准备了吧。你看你妈离开你们一家人这么多年,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周阳靠在床头,脸朝天花板,看到一只蛾子使劲朝着日光灯扑棱。
“夜班车肯定是来不及了,如果你明天想坐最早的大巴回去,我没有意见。但你得想清楚,你来这里本身也不是为了确认你妈到底还想不想要你的,我觉得这已经……很明显了。”
“你想清楚你要的是什么,然后确认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一整天的疲惫这时终于涌了上来,周阳眯起眼睛:“今天就早点睡吧。”
老秦仔细打量面前这个男人,身材瘦削,面孔黧黑,两颊和脖子上有明显的晒斑。他是方形脸,五官端正,眉眼清晰,年轻时应该不错看。
男人身上的夹克外套已经褪了色,穿灰色灯芯绒裤子,坐着的时候裤腿收起,露出深蓝色的丝袜和黑色布鞋。一刻钟前这个男人管老秦要了一支烟,老秦二话没说就给了。
此时男人看着他,泰然自若。
元阳河废品回收站的人管他叫“老陈”,同行按年纪称呼他“小陈”或者“陈哥”,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他的真名,徐兆程。
“你怎么不戴眼镜了?”老秦问,“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还戴眼镜。”
“我们有见过面吗?”徐兆程反问。
“二十一年前,在煤矿机械厂,那个时候我们也是这样,面对面的。”老秦笑。
“这么久的事情你都记得。”老陈——徐兆程也笑笑,“现在又不读书了,戴眼镜也就没用了。”
“为什么不用真名,要叫‘老陈’?”
“是真名,老程。”徐兆程咧嘴,“怎么您也前后鼻音不分嘛。”
他的样子让人看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解释,徐兆程吸了口烟,朝着老秦似笑非笑的脸补充说明:“捡垃圾又不是什么光荣的工作,没必要跟所有人交换姓名吧。”
“大学生在九十年代很稀少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九十年代没上过学的,现在发财的也大有人在,我怎么不能变成这样子咯?”
徐兆程的回答滴水不漏。他一点都不紧张,甚至在说每句话时都能够直视老秦的眼睛,似乎在表达他明白自己为何身处此处,但又笃定自己会安然无恙。
他的自信和谈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拾荒多年的人。
老秦嗤笑一声,随意翻开面前的资料夹。
“2022年5月25日的晚上八点到十点,你在什么地方?”
“记不清了,我们捡垃圾的,整天都在外面跑,哪里有垃圾就在哪里。”
“你以为我在和你拍电影吗?”老秦撂下笔,脸上仍然带着假模假式的微笑,“我请你过来可不是要看你和我贫嘴的,回答我的问题。”
“你带我来的方式怎么也说不上是‘请’。”徐兆程向后一靠,“5月25号,今天多少号?今天都6月24号了,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5月25日下午六点半到七点之间,有人目击到你在元阳河车站附近,手边还有一个蛇皮袋。”老秦说,“你在那里做什么?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都说了在捡垃圾,里面装的当然是垃圾了。”
“但你平时活动的范围并不在元阳河附近。”
“元阳河那里收废品的价格比较高,我也会去那里。”
“你从元阳河车站出来之后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
“几点的时候?”
“记不清了。”
“有人可以为你作证吗?”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问。”
徐兆程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老秦在这里走到了死路。他已经打听过了,徐兆程目前住在郊区板房里,和一群建筑工人一起。那群建筑工人一般都要到半夜一两点才回来,凌晨四五点又要出门,这两个时间段徐兆程的窗口都是一片漆黑,再加上平时徐兆程也不和他们有过多交流,所以他们无法判断徐兆程的正常作息是什么样。
“那天你带去元阳河的那个蛇皮袋呢?”
“已经扔掉了。”
“扔掉了?那可是你吃饭的家伙。”
“我说错了,是送废品站的时候一块扔那里了,你要是现在去找说不定还能找到。”
避重就轻,漏洞百出,不用动脑子老秦都知道徐兆程在糊弄自己。但他的确没有更切实的证据逼徐兆程吐露出更多信息,他唯一胜在了先机,在传唤徐兆程的那一刻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有四十八小时。
“问完了吧?可以放我走了吗?”徐兆程见老秦不说话,问道。
“喝点水吧。”老秦将水杯推到徐兆程面前,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小姜就等在走廊上,看到老秦出来连忙迎上去。老秦做了个手势,两人走到前面拐角处的饮水机前,小姜才问:“怎么样,他认罪了吗?”
“娘希匹,你是第一天当警察?脑子也不动一下的吗?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想让他认罪?”老秦喝了口水,“我要你打印的照片呢?”
小姜忙把文件夹递上来,老秦翻看几页,重新进入审讯室。桌子上的水一点儿没动,徐兆程似乎料到了老秦会这样几进几出。
“这个女的你认识吗?”老秦将几张照片并列放在徐兆程面前。
徐兆程低头凑近照片,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最后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她的尸体于5月27日在元阳河附近被发现。”
“哦,这就是你‘请’我来的原因。”徐兆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元阳河附近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的,怎么就抓我一个?”
“她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有很多树叶。”
说这话的时候,老秦一直在观察徐兆程的表情,希望他能露出细微的动摇。但徐兆程无动于衷,高度近视的双眼试图在面前找到一个焦点。
老秦将尸体现场发现的照片放在徐兆程桌上正中央。那张照片最大程度上复现了当时的情景,河边的女尸,潮湿的土壤,或深或浅的绿色树叶,女人突起的眼球在绿叶与绿叶的罅隙中露出,仿佛想要看穿画面外的什么东西。
徐兆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见过吗?类似的场景。”
老秦想一直看到徐兆程的眼睛深处,想发现什么,可只找到没有目标的瞳孔。
“我从来没见过。”他说。
老秦再度离开了审讯室。
推开审讯室的门,小姜从墙上弹起来,跟在老秦后面走到了饮水机前。老秦将饮水机旁边的茶缸往上一搭。小姜发现老秦的脸冷得像冰川。
派出所一条街道之外的花园广场上,还坐着一个等待的女人。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系着腰包,向前驼着背,双手放在两旁撑着长凳,两只脚交叉放着。
今天她穿了一件米色衬衫,衬衫干净熨帖,显得非常正式。
她就坐在那里也不说话,路过的人大概都会以为只是个老太太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脚而已。
谢嘉祺从步道走过来,自然能看到窦国琴目光所至的几个正在喷泉边玩耍的小孩。
窦国琴看到她了,不过直到谢嘉祺在她旁边坐下两人都没交谈。
那天窦国琴追出去以后,看见了满脸惊慌失措的谢嘉祺。作证这件事并没给谢嘉祺带来任何正义使者般的快感,她只觉得害怕。她不断诘问过去那段记忆的细节,害怕只是自己的错觉。
窦国琴拦住她,谢嘉祺发出小声的惊呼,而后平复下来。
“你想让我讲的,我都讲了。”谢嘉祺说,“接下来的事情,警察会处理的。”
窦国琴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追问谢嘉祺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她点了点头,好像明白谢嘉祺都讲了什么一样。这个无声的举动忽然将她们俩拉到了一块,这是一种共享甚至是掌控着某种秘密的亲密。只不过在霎那间的感触过后,两人都很难面对这种距离的拉近。
两个人都不是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类型,窦国琴身上有那种老人特有的拘谨和矜持,而谢嘉祺会因为和人倾吐内心而觉得害臊。
“你就在这边坐着?不去派出所吗?”成为参与者之一后,谢嘉祺对这件事开始记挂了。
“我有的时候会在路边歇歇,看看这些小孩子。”
谢嘉祺也去看那群男孩女孩,他们在模拟动画里的人物,两只手都比出数字“8”的手势,一只手放在腰间,一只手放在胸前,噘着嘴不停“哒哒哒哒哒”,冲着虚空扫射。
谢嘉祺不喜欢小孩,小孩也聒噪得很,五岁有五岁的聒噪,十五岁有十五岁的聒噪。谢嘉祺想这是因为他们的世界连成一片,烦恼和快乐都太过于相似。而二十岁、二十五岁的时候,人会突然变得缄默,彼此之间再也感觉不到对方的绝望和痛苦,因为他人无法感同身受。
“我有的时候会想他们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
她偶尔也会这么做,在等车的时候,或是在小区里遇上三五成群玩游戏的小孩。她会通过那些小孩的只言片语、体态神情去预测这个小孩未来会是什么样,这个戴眼镜的女孩是不是能上一所不错的大学,那个调皮的男生以后在公司里一定不会被同事喜欢。
不过猜测往往不准,因为诸如此类的幻想过去之后,谢嘉祺又会想到自己,“我小时候他们肯定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
“前几年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会想到童瑶,想到童瑶的小时候,她还开开心心活着的小时候。但是过了几年,我就想象不出来了,到现在二十几年过去了,如果不是那些照片,我都要忘了童瑶是什么样子的了。”
窦国琴发出幽幽的叹息,语调里充满了哀怨和惋惜。
她认为这不是别人的过错,这是她的错。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再这样下去什么都要记不住了。”
“说不定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呢。”这话说完谢嘉祺都想抽自己一嘴巴。
窦国琴没说话,也没表现出被冒犯的样子,不停用大拇指摩挲着掌心。
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说不定她看到你这样,内心还会觉得愧疚。这是嘉祺没说出来的话,也许也是她愿意把她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的原因。
不是只有逝去的人才有资格说原谅,我们必须有原谅自己的勇气。
谢嘉祺琢磨了好久才打好这句话的腹稿,没想到窦国琴先开口:“我等了快二十年,等的就是现在。徐兆程……徐兆程不得好死,一定要偿命。”
提到这个名字,谢嘉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回家后装作偶然和谢晓宇提起以前在煤矿机械厂的生活,谢晓宇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很乐于分享女儿婴孩时期的轶事。
说到徐兆程的时候,谢晓宇说,“以前小徐家里有个收音机,你忘记啦?你那个时候一点点大,扶着桌子跟收音机里面的音乐一起,扭来扭去的。”
谢嘉祺低头扒饭,努力回忆,可一点印象都没有。而在谢晓宇的描述中,徐兆程似乎还是个相当斯文的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好了,我要过去了。”窦国琴站起来,“我刚才去派出所的时候,小姜说秦警官现在有事,他肯定在审徐兆程。我现在要过去看看。我要个结果。”
她说得非常肯定,一句话,一张纸,一个判决,什么都可以,但她要一个结果。她要结束她这二十年几乎漫无尽头的生活。
谢嘉祺跟上去,两人很快就到了派出所门口。小姜站在窗边,抬头就能看到这两个女人。小姜暗叫一声“糟了”。
“阿姨,你不能进去。”小姜挡住窦国琴。
“徐兆程呢?结果怎么样了?”窦国琴单刀直入。
“阿姨,这件事我们暂时不方便透露给你。”
“那就让我进去,我要见老秦,我要直接问他。”窦国琴撞开小姜往里走。
小姜着急忙慌地拦在窦国琴面前,两人正胶着,老秦冷着一张脸走出来:“叫什么叫,不知道里面审案子吗?”
“秦警官,审得怎么样了?他交代了吗?”
“你少打听,少打听。”老秦看上去有点急,把她往外推。
“我凭什么不打听,那是我女儿啊,你凭什么不让我打听,你是不是和他,狼狈为奸!”
窦国琴激动起来,小姜和谢嘉祺两个人才勉强拖住她。老秦本来都要走了,这时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如鹰隼:“你和被害人根本没有关系。我们现在查的是元阳河的案子。”
“元阳河!”窦国琴惊呼,“那我女儿呢?我女儿被杀的事情呢?”
“我应该很早就告诉过你了。”老秦说,“证据不足,我们目前没有找到任何一名嫌疑人。”
“证据怎么可能不足!”窦国琴喉咙干涩,“她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她不是都给你们证据了吗?”
谢嘉祺和老秦的目光短暂交汇后,谢嘉祺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窦国琴的眼睛。窦国琴迅速意识到了些什么,老秦叹了口气。
“她虽然是目击者,但提供的证据,很有限。”老秦顿了顿,加了一句,“就跟没有证据一个样。”
出乎谢嘉祺的预料,窦国琴没有在现场歇斯底里。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你的意思是,你要放了徐兆程?好不容易抓到了,现在要把他放了?”
打碎别人的期盼是件很残忍的事,但这么多年里,老秦这种事也做得不少了。
他不是第一天做警察了,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天。
于是他点点头:“如果没有更多证据的话,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放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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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夏堃 编辑 | 方悄悄
原文链接:《凶手近在眼前,可惜证据不足 | 鼓中人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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