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
李仕一
(一)
是一栋二层小楼,坐北向南,桔红色外墙,隐约地藏在绿树之中。
房子前面,有一口约一亩大的水塘,塘边有一棵檀树,是傲檀,到六月也不吐新芽。水塘不远处是一片竹林,一条沙石路弯弯曲曲地从竹林旁经过,每次回家走在沙石路上,风都会吹动叶子,摇曳中弄出沙沙的声响,很有节奏地和着我的脚步声。
早晨五六点钟,鸟儿在树上戏耍,叽叽喳喳的叫唤声,有的清脆,有的婉转。朦胧中醒来,二楼室外与窗高的绿色便聚焦在我眼中。推开窗户,风便把香的味道给送进来。这味道,是院外槐树花开的春味,是田里稻花飞扬的夏香,是院内樟树释放的情趣……
是的,这房子是我家的,在铜陵市大通镇一个叫何畈村的村庄里。
不过房子很快要拆迁了。
拆迁办的人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怕我会变卦,劝我喝口水,可此时我哪有心情喝这白开水呀?!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五十年?!我在何畈待了五十年,这里出生、这里长大、这里生产生活,如今棚改,自己一手建起的老房子和这里的一草一木,将永远消失,我岂能不舍?!
拆迁补偿合同摆在面前,握住笔的我此时怎么也落不下自己的名字,真不忍心让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仿佛多耽搁一会,就能延长生命的存在。
(二)
起秋风了。
风很小却连续不断地在吹着空气,好像是来催促愁云翻腾的。
想着这一大群前后簇拥着老房子的桂花树正缓缓吐香,想着门前春开粉花的樱桃树和春风花白的杏树在那儿静静地坚守着,想着院中两棵十米多的大高个子香樟树也在那等候着,心中泛酸。
我家这房子,是由一栋两层小楼和两栋小平房组成的。小楼有四个房间两个厅堂,父母双亲加上儿女共六人居住。两栋平房其中一栋是二十平米大小的厨房,一栋是养猪养鸡用的圈所和厕所。
小楼是一九九四年建的,在一九八六年建的三间瓦面平房地基上翻建的。一九八六年建的平房是当时的很著名的“三间(间音干)一拖(披厦)”,是为了成家。九四年建这小楼,一是为了改善居住,二是为了消磨时光。那时我因“闲言碎语”而被闲在人家。人闲,又有力气,手搬肩担,搬运木料,搬运砖石,正好打发最灰暗的时光。半年下来,小楼建成,我瘦了三十多斤。这房子建好,我的所谓问题也查清楚了,我又精神抖擞地上班了。这对我而立之年是个幸事。要感谢勤劳、汗水和清白,要感谢社会的正气之风;还要感谢改革开放的社会发展。我住了土墙草顶房就长达二十五年,若不是国家政策好,岂能住上楼房?!
至今要拆它,实难让我接受,可我又是受惠之人,又岂敢细胳膊拧大腿而不拆呢?!
(三)
签完字,一人独自来到老房子里,那爬满墙的绿藤,遮住了窗前部分光线,让阳光穿过来变成了数道光束,像生产队晒场上天还没完全黑就放露天电影时,那胶片机里射出滋滋的光柱似的。
伫立窗前,我有些恍惚:这房子真的就怎么拆了吗?!
恍惚之中,那些故事在窗前窗内交替地呈现着,像是时光隧道里播放的影像,一会是窗前的思考背影,一会是灯夜里的聆听春雨,一会又是麻雀落上窗台窥视的一双眼睛?!
也许这双眼睛属于她的。她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一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些许忧郁和怯怯的感觉。那年我十八,她十六,她已是亭亭玉立。也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她走过我家窗前,我正在看书,猛然间抬头,她正怔怔望向我。几秒钟的对视她低下头,然后她递过来一袋用线布袋装的枣子,扭过身子跑开了。她父母早逝,儿童时,她寄养在他人家中,由于家庭的苦难,让她比同龄人要成熟早些。那时年少懵懂,虽很喜欢她,却不知如何表达,后来她成了别人的新娘。多少年以后几次清明祭祖时遇见,她还是那样轻轻一笑,低着头悄悄走开,眼睛里流露给我的还是那忧郁的神色和些许怯怯的表情。
也许窗前的眼睛是发小金狗和来宝他们的。金狗,属兔,他父亲是村支部书记,我们大队最高领导人。他小时候可顽皮了。在上学必经的田埂上,他给你设个陷阱:挖个坑,弄了些湿牛粪放进去,坑口上面用草掩盖,如果你蹦蹦跳跳乐得高兴了一不留神,你会一脚踩进去。现在他的背影还是那样挺直,只是转身一笑时,脸上的皱褶多得让我再次敬重岁月的公平。金狗也如我一样,我们都是沧桑的年纪,都被光阴把年轮刻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他当年笑中透着狡黠的眼神,现在更是荡然无存。来宝小时候与金狗性格不同,很憨厚,长得瓷实。那时他很有力气但比较“笨”,因此来宝和我形成了互补。我和金狗、来宝同上的小学,叫民主学校,学校比“完小”规模大,设有初中年级的学校。农业学大寨学校也办了个农场,于是我们学会了插秧。学校劳动的事情,来宝为我承担了许多挑担子的活,作业我帮他的忙,虽然有时候我的答题或许也是错的,可不大有人管你,只要你在学校劳动好就能升年级,就能被评为三好学生。渐渐长大,我们还经常一起上山打柴、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喝酒。特别是那喝起酒来,大蓝边碗端起来几口就能喝完,喝醉了躺在地上睡上一觉,醒来也就没事了。
我们村子并不大,居住也不集中,四五十户人家散居在“何湾”与“方家垅”两个自然村,在“何湾”处居住人数较少,为王、徐和周姓人家。父母在世时到我家的人不少,都知道找老李家要去“方家垅”。何畈不像其他村子样,一个村子大都一个姓是一个祠堂的,而是由众姓组成,多为近代移民。如今棚改货币化异地安置,村庄也就不在了,一百五十多人也不可能再在同一个村子里,一起相闻鸡犬之声了。晚辈沙曼说得好,出阁前是一个村子里的,嫁人后仍是同一个小区的,这要续多大的缘分呀?!
即将离开,我们当年满村子乱跑的小伙伴们,以后还会联系吗?
(四)
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地拂上脸面,亲切如母亲的手在抚摸着我。然仔细体味,却又遥不可及,在远处飘浮。
推开东面的房间门,那木摇窠安静地卧在那里。
这木摇窠有些年头了,杉木做的,它摇睡了好几代人,父亲儿时睡过,我睡过,我的两个孩子也睡过。望着它,我看到了当年孩童带泪的笑脸。这木摇窠是件好东西,冰天雪地的季节,摇窠底部放些干净的稻草,先铺上一床厚厚的褥子,再放进用碎花布缝着的窠被,裹躺在里面甭说有多暖和了。
这是最美妙的时刻。母亲一边哼着儿歌,一边轻轻踏踩摇窠的底板,让躺在摇窠里的我,仰面望着房顶左右不停地摆动……渐渐的母亲唱的小曲声音小了,我也渐渐地进入了梦香。
摇窠摇篮我们依赖。母亲世间行走,我们在母亲体内或静或动的睡眠,也许刚出生还需要这种习惯性晃动的感觉和安睡的状态。有种笑说我非常赞成,说小时候在摇窠里看惯了晃动的世界,长大后遇万千气象就见惯不惊了,就能经得住曲折和坎坷。
母亲是个“大手大脚”的女人,也是手巧的好女人。
和她老人家年龄相近的妈妈们都是裹脚的三寸金莲,金狗的母亲丁妈妈、金根的母亲方妈妈,还有钱奶奶、王奶奶们,她们都是小脚,走起来让我看着纠结,整个人往前直冲的,似乎要倾倒的样子,而母亲三十八码的大脚走起路来则健步如飞。母亲叫钱桃花,九岁时就来到了老李家,当年祖母不让她裹脚,母亲受益了一辈子。母亲做事很麻利,借用父亲打算盘的口诀讲,叫三下五去二,很快的。杀个鸡,一般两人配合,她从来不需要,左手握抓鸡膀子的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鸡头,两小腿肚子夹住鸡脚,右手持刀,往鸡脖子上轻微一抹,鸡就没了。上山打一担柴,别人要三个多小时,她老人家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母亲最拿手是做鞋活。一到雨天,我家就很热闹,村子里妇女齐聚一起,在我家纳鞋底缝鞋帮子。鞋做好了,总互问,看看是不是和李妈的鞋差不多?!母亲视力很好,直到七十岁才带上老花镜。记得清楚那1998年雪后的下午,母亲靠在大门门框上,一边享受着冬日的阳光,一边纳着鞋底,脸上带着圆形铜边框的眼镜,左手握住鞋底,右手持锥,打孔穿绳,一送一拉……那场面现在说起好像就在眼前一样。
母亲干活有力气,打起我们来有时也很使劲,一巴掌下来,如佛祖般的手印便烙在屁股上,这要痛上好几天。教育我们,父母从不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即便意见不一,也是口径一致对待我们,所以小时候挨了父亲或母亲揍骂,甭想唧唧歪歪找人讨情。
二楼西边房间里有几只柜子,平时不大待见,今日再看见却舍不得给收破烂的。随便翻翻旧书,这多年不曾见到的算盘,出现在一排书的背后。
这是一把老算盘,是父亲用过的,一梁十三档,梁上两珠梁下五株。算盘中梁折过,上面铝条加固是父亲做的。
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李满昌是老人家的大名。那时村民组管它叫生产队,农活统一安排,年终统一分配,生产过程由队长、会计、保管员三人组织。父亲有一只小木箱,外面包牛皮的,生产队证券就锁在里面。一天晚上,父亲把马灯挑亮,端起小箱子摆在方桌上,用满是老茧的手抹了抹桌面,接着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箱子,带上眼镜,从箱中拿出个小本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用双掌使劲地压了压本子,然后算盘响了一阵子后,父亲写了一会儿,打一会算盘又再写一会,未了,把小本子拿起,侧对着马灯,看了又看,最后又放进小箱子里,慢慢地锁上,然后再放进大箱子里,放进衣服盖上面,又锁上。
父亲不仅算盘打得准,会的东西很多,犁耙耖等农具、篮箩筐等家用品的制作,也是样样精通,木匠家伙一应俱全。谁家需要搭锅灶,找老保管,父亲一天时间保准给你沏成两口的锅灶。三十岁入道,一直到七十多岁,农村老人百年后都请父亲去收敛,替故去者穿衣打扮,送他们入土为安。父亲不仅做事细致,而且处处讲究公平,人民公社吃大食堂时,铲锅巴的洗锅水,父亲都坚持均分给有“吃闲饭的人口”的家庭,即使自己的二女儿挨饿晕倒,也不多拿半碗“洗锅水”回家。所以父亲有很好的口碑和极高的威望。也正因为此,当年和我老婆处对象时,问何时看家境,外村的岳父慷慨地说,这小子家穷我知道,小子的父亲老保管为人好我清楚,不用麻烦再看了。
父亲2005年去世,母亲2007年去世,一个八十四寿一个八十一寿,他们一生勤俭、厚道。父母生了四男三女,我排倒数第二,最小的是弟弟,二哥幼时夭折。父亲七十三岁时出了第二次车祸,大通街五里亭的路上被一姑娘骑自行车给撞了,撞坏了胯骨,以后父母就住到了“二小子”我的家。父母养我一生,我只养了父母十年,父母的音容笑貌,始终在这老房子、小院子里,像不曾离开过。
(五)
房间书柜里不少书是女儿和儿子高中旧课本。翻阅这些发黄书页,仿佛是在阅读他们成长的过程。
“晨哥”是我女儿,这名字是她的大学学生给取的,她出生前“折腾”了不少时间。霜降未至,十月的一个下午,天气温暖如春。晨哥于头天上午九点多就开始在娘胎里折腾,让娘亲痛苦不堪,“折腾”到第二天早晨两点,晨哥才出来见我们。她是足月儿,脐带缠住了细弱的脖颈,不仅她的生日由17变成了18,更让晨哥从小就多了一回危险的牵挂。也许在娘肚子里憋屈得太久了,晨哥哇哇地哭了好长时间也不肯息怒。而自从这次啼哭之后,晨哥小时候就一直“哭得不错”。有一次,吃早饭,接连打碎两个碗,我心情不好要打她,她也知道有错,我还未抄起扫帚,晨哥就冲出院门,一阵风似地跑向爷爷,那时父母还未住到我家,离我家大约一百多米远。晨哥她一路上又嚷又哭,声音很大,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两条小腿一蹦窜多远的夸张动作,让人好气又好笑。她爷爷很生气,我们夫妻遭到一顿数落……晨哥她从此就赢了,我和她妈妈之后没有再打她过。她和她弟,唯她被打过一次,但愿她以后在不愉快时不要恨我,说我偏心。
晨哥学位博士,可小时候并不聪明。虽然六岁就上学,可直到二年级时才能勉勉强强地数到百,看她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又是摆小木棍的又是掰指丫头的窘态,也让人哭笑不得。
晨哥远在他乡,知道这老房子要拆除了,坚强的她是否也会哭?!她刚结婚那会儿,带着女婿回娘家,就特意带着女婿来看这个老房子。她一定讲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她说起的是哪一个故事,是她在某个夜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还是在门前树上摘下的杏子,抑或是坐在竹床上听爷爷讲故事。
尽管她已经长大嫁人,但是在我的眼里她始终还是那个要强的小女孩。站在房子里,我总觉得像是看到她在门前摆树枝着急数数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觉得只要这个老房子还在,她就永远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我父亲喜欢的一张藤躺椅,摆在树底下,我儿子经常抢占。儿子靠在上面看小儿书,我让他起来,他说爷爷还没来,来了再让座。
书柜中这张海欧胶卷相机拍的照片就是当时的这场景。
那时,儿子喜欢和爷爷一起去钓小龙虾。用个竹竿子拴上一段很细的尼龙线再系只钩子,儿子举着;爷爷拎着红塑料桶,跟在后面。爷孙俩回来后,儿子把几十只大小不一的小龙虾放进大塑料盆里,再弄一个板凳坐着,儿子小屁股抬得老高,倾着头用毛刷把小龙虾刷干净——爷孙俩要把这虾变成下酒菜。遇到此等好事,我也沾点光,儿子也乖巧地与我这平时不大在家吃晚饭的父亲,对饮一小杯啤酒。儿子喝完,我父亲笑眯眯地说着,嗯,好~好!再给你加一点。父亲从他自己杯中倒些啤酒到他孙子杯中。然后说道,来~来,咱俩也碰一下……
手摸饭桌一角,那过往的日子现在想起,仍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
儿子小时候学走路的样子,我是忘不掉的。走路前,除了在摇窠中睡觉,白天大多数时间,儿子是坐在座车里的。在不足半平尺的围栏中,儿子常常时而坐着、时而踮着脚,有时候还在里面蹦着,笑呵呵地逗着大人乐。也许是长时间坐在“轿车”里,锻炼了儿子的双腿,儿子走路比别人要早。记得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儿子在竹床上“蹦达”下来的时候,我是不知道的,他摔疼了我是知道的,我从外面进屋看儿子用双手扶竹床站着,儿子的小脸上分明有小溪水流过。听见我招唤,儿子转身离手朝我奔了过来,虽然步子蹒跚,但跌跌撞撞中,让我惊喜喊出来:快来看呀!儿子会走路了。
如今,我这宝贝女儿,我这宝贝儿子,都在千里之外,走出的距离有些远,但好在地球并不大。
(六)
岁月沧桑,往事随风。
这里的记忆很多,每走一步,每一阵风吹动的瞬间,都让我记忆犹新。
如我家的小院。
这是个后院,平房与楼房之间用围墙连接而成,红砖沏的围墙。院子有一百多平米,院子里两棵香樟1995年春栽的,长得很快,儿子树下做初中作业时,树冠已覆盖了整个院子。如今已比小楼高,遮天蔽日的,可这两棵树,今后是被挖掘机野蛮地放倒,丢弃在一边死去,还是被抬举到公园里美化自然,其命运不能预测。
院子的西北角处有口水井。冬暖夏凉的井水很是好用。冬天里,那塘水冷,井水暖,用小木桶打些井水上来洗衣。夏季时,过去没有冰箱,剩菜剩饭装在提桶中,用一层纱布盖严桶口,再将提桶悬在井中,两到三天,味道一点也不会变。平房里有一锅土灶,父亲搭沏的,母亲在世时,使用这柴灶做饭。煮米饭时,母亲喜欢在饭头上蒸三四只白茄子,熟了后与蒜子一起捣烂成泥,放些盐和油,非常好吃。望着这落灰的锅台,母亲当年系着花围裙端着这蒸茄朝我走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我喉结蠕动,我闻到了蒸茄子的味道,我突然又有了当年饥肠辘辘的感觉。
小院子是父亲会客的地方,经常与来串门的丁妈妈、王叔叔们刮闲白。丁妈妈视力比较差,王叔叔说话很慢,家长里短的他们都喜欢说给父亲听,父亲也不表明观点,只偶尔劝说两句。小院子也是父亲讲故事的地方,他把曾讲给我的故事,什么岳母刺字、武松打虎、妖怪吃枣、金口玉言等,说评书似的又活灵活现地讲给他的孙女孙子听。母亲始终是倾听者,不像她的孙女“为什么?”、“后来呢?”问个不停。其实,好问者有个好处,就是能长学问。非常遗憾,孙女孙子都成为“Dr”时,爷爷奶奶已仙鹤西去十年了。
小院子里夏风是温馨的,那温暖的场景我永远也不会忘。
那是暑假的一天上午,大约十点来钟,我女儿和儿子在写作业,写着~写着他们都先后爬在竹床上睡着了。窗前的我正要喊时,看见我父亲弯下腰轻轻地走近,也不做声,拿下他们手中的笔和书本放在一边,缓缓地坐到他孙女孙子中间,挥动着大芭蕉扇子,迷着眼睛扇着。
父母夏日里,总会搬出那张乌红、乌红的老竹床,放在樟树下。这老竹床比父亲年纪还大,母亲不让我们睡,说老竹床寒,会伤人。后来这老竹床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给烧掉了,母亲指挥的,说是给父亲用好些。搬出老竹床,再在周围放几把小竹椅子,再搬来一张柏木做的小方桌,桌子上面摆上缸窖湖窖厂烧制的黑黝黝的大茶壶,用山里红叶子满满地泡上。母亲说这叶子比绿茶去火效果好。渴了,我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茶壶嘴,咕噜~咕噜喝起来,解渴就行,喝饱了又继续去从田畈里往家里挑水稻子。1997年前,有17年时间我既在单位上班坐办公室,同时也承包农田干农活,那个年头我也是“蛮拼的”。“双抢”时节,炎阳如火,土路晒得白白的,光脚踩在上面非常烫人,需脚尖、脚后根交替触地跳着前行。一百四五十斤的担子,本已累得挑不起来了,回到家,看到孩子们和父母在院子里欢笑,力气很快又回来了。
(七)
蝉声不断袭来。
那躲藏起来的蝉在初秋炎日里,做最后的嘶鸣,也不知道它们是在哭还是在唱。我想应该有哭,作别过去,不可能没有伤感。也应该是在唱,舍旧得新,迁徙有苦亦是喜,岂能不唱?!
手扶比水桶还粗的香樟树干,触摸那树皮上的绿苔,苔毫细密而潮,那湿润的感觉使我多了些愁绪。记忆里有许多故事,有的正在模糊,有的依旧清晰。张大爷蚱蝉声般思念故人的说唱让人心悸,排成排向前锄草的男女老少和笑声不断的劳动场面让人怀念。扎稻草人,推铁环,捉黄鳝,打麻将,喝大酒,故事很多,笑声有之,哭声有之,一切都在荏苒的岁月里。
铜陵变化很大,这是托改革开放的福。过去一次往来铜陵百货公司,晨出家门晚上才能回来,现在花时二十分钟不到。铜陵境内高铁、高速、省道、县道四通八达,往北京、往上海、往一切要想去的地方都能快捷到达。如此大发展,何畈和其他村一样成了城中村,于是有了棚户区改造,于是我的一生中多了回迁愁的经历。
签字时,拆迁办的人劝我,说城里住高楼亮堂。说的也是。可住了五十年村子,上塑到祖辈就有的村子,这一“拆”永远就没有了,叫人如何不伤感?!
也许久了,心会平静下来。我暗示自己,因为我把意气风发的年纪,奉献给了这老房子,奉献给了生我养我的地方。
也许久了,那故事,也只能在乡愁里消失殆尽了。我瞎猜别人的,因为年轻人比如我的孩子们,他们家乡观念还不强,他们如先辈那样,正走在“他乡是故乡”的路程上。
也许久了,那往事还是那么鲜活的如一幅幅精美的图画浮现在记忆里。我是这样想的,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样想的,因为思念和回忆已成为我们的特权。
平静下来后,屋里屋外清扫了一遍,焚烧了一些杂物,也除去少许旧念。出点力,流些汗水,尽量把这房子、这院子弄得干净一些。虽面临被拆,也要让老房子、旧院子有一个干净的外观形象凛然展示。
一周后,拍了些老房子和村口的照片,然后把房子钥匙交给了拆迁办,然后把这些照片发给女儿、发给儿子。(7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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