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介绍《红楼梦》版本之前,有几个重要问题我们是需要厘清的。
首先,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抄本材料是极其有限的,它们无法拼凑出《红楼梦》创作与流传过程的大致情况,也无法推测出各个版本之间准确的先后问题。
其次,当我们讨论起各个版本,如甲戌本、己卯本等时,这些版本背后其实包含着两个概念:如理念中的“甲戌本”与现在所被发现的“甲戌本”实体。理念的本子即这个版本的祖本,在经过后人的传抄之后可能会出现多个抄本,又因为不同的人经受抄写、整理点校而呈现出差异;过录本则是祖本的誊抄本,现在所发现的绝大多数抄本都是过录本。
再次,同一个祖本的不同抄本的形成,又可能有着不同的底本,或是以同一个祖本中的前期抄本为底本,以其他本子作为校本对底本进行修补。当一个抄本出现两个底本以上的情况时,我们便可以称之为拼配本。往往拼配本的情况是较为复杂的,如杨藏本、列藏本。有时候,因为这些拼配本选用的底本、校本过杂,异文过多、修改痕迹过多,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出这些拼配本究竟选用了几个本子作为底本,它们的存在就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孩,我们可以亲切地称之为“百衲本”。
在厘清以上问题之后,我们大致地可以梳理出目前已知的版本情况:曹雪芹大约从乾隆十年(1745年)开始写作,乾隆十九年(1754年)写成八十回,随后或许又创作了部分后续情节。经过十载批阅,五次增删,这些斟酌的痕迹也被保留在不同的抄本之中。
经过研红学者们的考据辨析,大致可以认为己卯庚辰系统中,己卯本与庚辰本同出于己卯庚辰原本,另有戚序本和梦觉本两个分支:蒙府本、戚序本和舒序本同为戚序本后代,梦觉本与程高本同为梦觉本后代。两个分支之间在互不知情的情况各有分回与回目名体系,而这两个分支间又有特同异文,因而其共同祖本被称之为“广传原本” 。
目前学界大致达成的一个共识,即《红楼梦》版本可以分为甲戌原本和己卯庚辰两个分支,甲戌原本系统指的是脂砚斋四评原本系统,其他版本则属于己卯庚辰原本系统,即曹家四评副本系统。脂砚斋共抄阅评点了四次红楼梦,存在四次点评原本,从曹家直接外传的不是脂砚斋四评原本,而是曹家四评副本,应当是脂砚斋评论完后曹家要回来自留的副本。
至于《红楼梦》的抄写与流传过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1.第一阶段:即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将部分章回传阅于亲朋好友之间,以稿本或誊抄本为载体;
2.第二阶段:亲朋好友的二次传播下形成的一批读者,载体为传抄本;
3.第三阶段:即职业抄手对《红楼梦》的缮补与流传。
尽管关于《红楼梦》版本系统的爬梳说法五花八门,但随着内外证的不断出现,必然会有旧的结论被推翻,有新的观点被提出。按照目前我们所能认识得出的范畴来说,宏观情况便是如此。下文便按照抄本大致的先后顺序,具体介绍每个本子的档案信息及其背后的故事。
“最早的版本”:甲戌本
(甲戌本凡例)
甲戌本是目前主流观点里现存版本中最早的版本。第一回正文里便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字样,除此外第五回、二十五回等处首行也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题字,可以推测出,甲戌本是脂砚斋从乾隆十九年(1754)开始抄阅再评的自留本。
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红楼梦》故事中,一僧一道与青埂峰顽石对话这一重要情节只有甲戌本有所保留,且只有甲戌本卷首有《凡例》。凡例,即书首说明著书首要切旨、修书体例的内容。关于《红楼梦凡例》的作者是为何人,学界的观点也是众说纷纭,不过作者为曹雪芹这一观点论据是合理的,毕竟《凡例》在影印本中的字体、置放的位置都可排除脂砚斋所作的嫌疑。而抛却《凡例》作者之谜,《凡例》指出《红楼梦》乃旧作《风月宝鉴》披阅增删而成,并定名为《石头记》,更是展现了作者于颓唐之中创作《红楼梦》的心路历程,是现今理解《红楼梦》的重要资料。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摘自《凡例》
如今我们所能接触到的甲戌本实体,是指清同治年间大兴人刘铨福的藏抄本,仅有十四回流传于今,包含原著章节中的一至八回、十三至十六回、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甲戌本的发现时间相对而言便有些许晚了,毕竟目前已发现的许多抄本发现时间都较甲戌本早。
(胡星垣信件)
甲戌本不仅出现的晚,被发现的也晚,且极具戏剧性。1927年,胡适从欧美回至上海,接到一封署名胡星垣的书商来信:
兹启者:
敝处有旧藏原抄脂砚斋批红楼,惟只存十六回,计四大本。因闻先生最喜《红楼梦》,为此函询,如合尊意,祈示知,当将原书送闻。
手此。即请适之先生道安
胡星垣拜启
五月二十二日
起初,胡适并不以为意,但这名书商却是十分诚挚,将书送到了胡适和徐志摩合办的新月书店里。胡适读后,认识到甲戌本的重要性,在1928年的《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中提出“甲戌本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而在1961年《影印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中,他也讨论了为何仅有甲戌本保留了《凡例》的问题,认定《凡例》是曹雪芹亲作,而其他版本不存“似是钞书人躲懒删去的,如翻刻书的人往往删去序跋以节省刻资”。
胡适的猜测或许不无道理,但甲戌本的文献价值不止于此。甲戌本中大量的异文、其他版本中被删去或是不存在的众多批注修正了当时红学界的一些认知,如《凡例》中曹雪芹对家世变迁的吐露佐证了《红楼梦》的自叙传性质,大量曹雪芹至亲好友的批语也对研读《红楼梦》补充。据统计,仅仅这十六回的残本《红楼梦》中,便保留了朱笔眉批、行间侧批、双行夹批1600多条。
同时,甲戌本所出现的异文大多是较为符合情理的。如迎春之父“赦老爹”一处异文,其他本字均为“老爷”,而“老爷”这一称谓不符合北京人的用语习惯,显然是不道地的;在刘姥姥前来拜访时,平儿对周瑞家的称谓唯独甲戌本为“周大嫂”,和王熙凤、宝玉、宝钗等人对周瑞家的称谓平辈份,最为准确。
相较于其他的抄本,甲戌本的内容也更符合逻辑,言辞更为通顺。这一年曹雪芹正开始对《红楼梦》进行第五次增删,对贾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进行了名字的点改,如斟酌香菱原名,将原本的“英菊”点改为“英莲”;贾府人丁兴旺,为了捋清人物关系,曹雪芹将贾母原加过公身份改成了贾国公的儿媳,将贾宝玉原贾国公孙子的身份设定改为重孙。这次增删将一些原来存在的设定瑕疵尽可能地订正,并被保存在甲戌本中。
1947年12月15日,胡适仅携带甲戌本和几份文稿离开北平,飞抵南京;1949年,胡适漂洋过海抵达美国,在1950年于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为甲戌本制作微缩胶片,洗印成四套正片,其中分别赠送给国会图书馆、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和《红楼梦》英译者王际真,一套自存。1961年5月,甲戌本在香港影印发行。1962年2月24日,胡适因心脏病猝发离世,家属将甲戌本寄存于美国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2005年,上海博物馆将之购回。尽管先生生前身后多有是非,但胡适先生对于红学研究的贡献是不可泯灭的,亦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保全了这一重要的版本,值得我们深以为敬。
一茎双生:己卯本与庚辰本
己卯本与庚辰本年代接近,是同一个体系的两个版本,且“己卯”“庚辰”指的都是定稿年代,异于甲戌本“甲戌”所指的开始抄录的年代。
(一)己卯本
(己卯本影印本)
己卯本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根据朱淡文《红楼梦版本研究札记》考据,原本为曹雪芹亲友畸笏叟于乾隆二十四年冬第五次增删的前八十回(除第六十回、六十七回,现在这两回是根据另一抄本抄配的),现存现存版本四十一又两个半回回,批语主要是双行小字批形式,共有717条,现由中国历史博物馆购藏,1980年5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
己卯本上题名“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第三册扉页题字“己卯冬月定本”,可知原本乃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冬天定稿的脂评本。如今所流传于世的实体抄本中,“玄”“祥”“晓”等字均省去最后一个笔画,通过推断讳字可猜测是乾隆年间的怡亲王弘晓抄藏,这一解释是较为合理的:一般脂砚斋或是作者自留本字迹点注均为一致,但这一实体抄本中的字迹可见是多人分抄一回,这也解释了为何抄本中多有衍脱。由于曹家同怡亲王府有着较为亲密的往来,曹雪芹将著作送至王府抄写阅读合乎情理,因而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现今己卯本的身份,即怡亲王府借来的己卯原本过录的抄本。
己卯本抄本的归属问题有些复杂,如今能追溯到最早的收藏者是二十世纪的名藏书家董康,之后如何辗转流入陶洙手中,我们也无从得知。但孙洙在己卯本中留下了较多的印记:陶洙在己卯本上留下五段署年题记,分别是一九三六年丙子、一九四七年丁亥,记载此残本存四十回,其中五十四、六十五回由一个叫武裕庵的人抄配,然后陶洙再对此进行校录补抄,却不想,这一好心举措为后世对此本进行研究制造了不少的障碍:他用甲戌本、庚辰本抄补情况尚可通过他的记录去分别,但朱笔旁改部分经过年岁,已经很难辨认哪些是原来的朱批、哪些是后来陶洙的补校了。
(北京琉璃厂)
1959年冬天,己卯本在北京琉璃厂的中国书店现世,被发现时也已经处于散佚状态,通过对竹纸年份、抄写版心、纸张长宽度、抄写格式等的鉴定,被确认为真品。“北京琉璃厂”与《红楼梦》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从其历史来看,由于北京琉璃厂交通便利,书肆行业发达,文化氛围也极为浓厚。张次溪《琉璃厂小志》中记录:“火神庙在琉璃厂东门内,琉璃厂书摊多在该处陈列,最早约在康熙年间,谓之庙市”,而程伟元也叙述了《红楼梦》的传抄过程“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
嘉庆年间,住在琉璃厂南后孙公园胡同的藏书家刘位坦购得甲戌本,他的儿子便是我们前文提及的刘铨福。可以说,北京琉璃厂不仅促进了当时《红楼梦》在民间的传播,更是直接关系了甲戌本、己卯本、梦稿本等重要版本的现世,可谓对《红楼梦》研究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二)庚辰本
1933年1月,胡适又看到了一部七十八回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是徐星署前一年在北平隆福寺书摊上偶然碰到,花八元购得收藏的。胡适在认真考察后,写成长达十一页的《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将之与甲戌本进行了仔细的比对探读。这,就是与己卯本同出于一个体系的庚辰本。
庚辰本的实体抄本发现时间要比己卯本早了二十多年,但原本却比己卯本原本晚一年,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定稿的版本,是曹雪芹根据己卯原本进行少量修改而成的一个版本。现今我们所发现的庚辰本题名依旧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由八十回组成,中缺六十四、六十七回,是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夏以后的过录本。庚辰本分装八册,第五册、第六册扉页均有题字“庚辰秋定本”,证实了庚辰的定稿年期。庚辰本书中具备脂砚斋前后回评、眉批、行间旁批、双行评注,保留了最多脂砚斋评语和曹雪芹原稿,且距离曹雪芹往生的时日甚近,有可能是生前最后一个本子,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甲戌本虽然开始抄录的时间早于庚辰己卯,但抄成的时间如何,至今学界并没能拿出一个定论。但这几个版本之间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在庚辰己卯本中,存在九条之多的将甲戌本行侧抄录为双行小字夹批并添加“脂研”署名的现象。我们可知,侧批通常是在完成好的抄本上随性添加批注,而在再次传抄的过程之中,抄书人为了将正文和批语规范地录入抄本中,便会将侧批转录为双行小字夹批。这一现象,可以称得上是甲戌本早于己卯庚辰本的一大有力佐证。
抄本间的扩散:梦觉本、戚序本与蒙府本
《红楼梦》的版本传播有两个重要的节点:第一个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曹雪芹逝世,这意味着《红楼梦》小说情节删改的事实性终止,绝无可能再被作者翻新点检;第二个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甲本的出现,意味着脂本系统开始出现一百二十回的刊印本,并影响了之后的抄本章回拼配。
而在曹雪芹逝世与程高本出现之间,有三个重要的脂本出现,并且都有着共同特点:它们都有着明确的整理者身份,并留下了重要的序言信息,体现了抄本流传与扩散的过程。这三个脂本,即梦觉本、戚序本与舒序本。由于舒序本底本的复杂性,将由下一章一并介绍。
(一)梦觉本
梦觉本是现今发现的抄本中第一个以《红楼梦》为书名的八十回抄本,卷首有梦觉主人序,其原本成书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甲辰九月中旬,因觉主人序末署“甲辰岁菊月中浣”,又得名甲辰本。梦觉本实体1953年在山西现世,如今被珍藏在国家博物馆。
事实上,关于《红楼梦》应当定名为《石头记》还是《红楼梦》、曹雪芹原意最终定下的名字为何者的讨论也是滔滔不尽的。就目前的抄本情况来看,大部分抄本的题名仍为《石头记》,《红楼梦》这个名字的传播情况更为广泛是受到了程高印刷本流传影响的。根据《凡例》中的内容,我们可知如今的《红楼梦》乃曹雪芹将旧作《风月宝鉴》与新作姊妹篇双剑合璧而成,而《红楼梦》是“中其全部之名”。但由于如今发现的抄本大多属于己卯庚辰系统,所以《红楼梦》的名字未曾得见。笔者较为赞同《红楼梦》这一名称,因为《红楼梦》确实要较《石头记》总括全文,也点出了小说的梦幻性质。
梦觉本的持有兼整理者号梦觉主人,留下了一篇对《红楼梦》分析透彻的序篇。他在序中点出了《红楼梦》“书之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的“梦幻中的现实主义”性质,更直指作者的“警世”用心。对于《红楼梦》的结局,梦觉主人直截了当地指出了“书之传述未终”,且认为剩余部分终究是渺无音讯、不可获得的了。但介于《红楼梦》一片惘然、于云雾之中不可穷索的梦幻性质,梦觉主人似乎并不认为《红楼梦》无结尾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而是认为这样的现实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追思空间,让人如梦方醒,久久不能释怀。
“书之传述未终,馀帙杳不可得;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甲辰本《红楼梦》梦觉主人序摘
梦觉本八十回均无缺失,内容完整,书中带有大量脂批,将脂评总批抄于各回目后正文前,并与低一字位格式抄写。通过对现存抄本的考察比对,可以发现序言、回目、正文字迹完全相同。今人林冠夫在《论梦觉本——红楼梦版本论之一》中提出,全书字迹比对可得出该抄本出自五人抄写手笔的结论,并在论文中详细整理了五名抄胥各自承担的章回抄写工作,这里不多加赘述。通过对这个版面平整的过录本的仔细比对研究,我们大抵可以得知这个抄本是梦觉本原本的过录本,而底本很可能以庚辰本系统中的某一抄本为祖本,且曾被人用甲戌本校改过。
除了甲戌本、庚辰本在梦觉本中的痕迹之外,梦觉本与现今几个脂本语言上有着较大的差异。梦觉主人在整理《红楼梦》的内容时,他察觉到了许多不通顺的内容,但他的态度是对此进行大幅度的删减,并在无其他版本引以为据的情况下擅改原文中的字句,删去作者在小说中的议论,以自己的观感来修改异文,将文字进行简约化处理,以求文从字顺。因而,我们今天可以读到的梦觉本中的遣词造句与其他的版本有着较大的出入,且显得更为简洁,却也失去了许多原意。
作为脂本到程甲本的过渡本,梦觉本系统的抄本极有可能是后来程甲本的底本,因为程甲本继承了梦觉本中的大量简化版情节与字句,并继承了梦觉主人删改批语、涂抹原文的作风。尽管程甲本序中声称程甲本乃集群英之荟萃而成一家之言,但梦觉本与程甲本的承继关系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
(二)戚序本
(戚宁本戚蓼生画像)
戚序本是由乾隆进士德清戚蓼生整理并作序的一个《红楼梦》八十回抄本。这个版本的《红楼梦》传播链相当繁杂:戚序本起初流入一个署名立松轩的收藏家手中,他在此版《红楼梦》中四十一回回前也留下了一条署名“立松轩”的批语,经过红学界等人的考证辨伪,戚序本中有多条侧批、总评出自立松轩(或他的往来亲友)之手。
后来,戚序本被多次传抄,形成了各种过录本——蒙府本、戚沪本、戚宁本等,而戚序本原本如今已无从得知。由于戚序本过录本删去了原署的年月、名号,如今我们已经无法得到确切的证据证明戚序本的出现年期。今人童立群《<戚蓼生序言>写作时间考》对戚序成文日期进行考据,提出从戚序结尾”彼沾沾焉刻褚叶以求之者”来看,似乎戚蓼生正对将《红楼梦》雕版印刷的人意有所指,而戚蓼生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九月至乾隆五十六(1791年)年四月正在北京原地待命,由此大致可以猜测戚蓼生序创作于此段时间。
“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戚蓼生序文摘
戚序本虽然已经音讯渺茫,但其几个过录本都保存了下来。其中之一的戚沪本约在光绪年间为桐城张开模所得,因而也称之为戚张本;戚沪本后归俞明震,俞又以之赠上海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1911年至1912年,狄葆贤对戚沪本进行照相石印并予以出版,题名《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我们一般将印刷本称之为“有正大字本”,这是第一种正式印刷出版的脂评本系统的《红楼梦》。1920年,有正书局用大字本剪贴缩印了一种“小字本”;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有正石印大字本影印出版,改题《戚蓼生序本石头记》,1988年又重印一次。这就是戚沪本的传播情况。
戚沪本全书字迹一致,应当是由一人抄成,不同于戚宁本出现的好几种不同字迹的抄写情况。有另页抄写的会前后总评(第一、二回回前总评误入正文),正文内有双行批注,无旁批和眉批。戚沪本抄本上有张开模的印章六处,印文为“桐城张氏珍藏”、“桐城守诠子珍藏印”、“翁珠室”、“狼藉画眉”等,这为考据戚沪本原本的收藏流传情况提供了有力证据,且大致可以推断出,该抄本抄写年代约为乾隆末期。
(戚蓼生序)
戚沪本原传已毁于兵火,但1975年上海古籍书店发现了其上半部1至40回。现存于上海。后南京又发现一种带有戚蓼生序的古抄本,八十回全,称为“戚宁本”,因现藏于南京图书馆,所以又称为“南图本”。戚宁本十回为一卷,每册第一页右下角盖有“南京图书馆藏”阳文长方图章)(第一册、第四册、第十册、第十九册在正文回目下)。
毛国瑶先生曾介绍此本“南京图书馆在本书的标签上注明’根据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重抄’”,但如今检验该本并无此标签;刘世德先生认为戚宁本应当是过录自戚沪本,过录时间应当是比较晚的。2010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南图本影印出版,题名《南京图书馆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戚序本的整理情况是较为复杂的,文字有较大幅度的改动,而原先的眉批、旁批也都被整理抄写成双行夹批或前回后批汇入正文,并删去了原署的年月、名号,致使古今批语混杂其中,且存在较多的音讹形误。鲁迅先生1912年5月购买过一本戚序本《红楼梦》,他于1921年编印《小说史大略》时摒弃了程本而以戚序本为为引文底本,这当然有一部分原因出自于历史限制,毕竟此时甲戌本等早期抄本尚未现世,但从鲁迅先生的选择上来看,他还是更为推崇戚序本,认同戚序本要比当时仍为主流的程高本更为接近小说原貌的。
(四)蒙府本
(蒙府本)
蒙府本的大致情况,同以上三个本子是不大一样的。首先,蒙府本也是一个“拼配本”,这指的是蒙府本续的后四十回,然其前七十四回又是根据同一种脂本抄录的;其次,蒙府本是一个一百二十回本,后四十回正文跟程甲本是一个体系的,不同于之前所提的八十回脂本;再次,蒙府本的原抄本前八十回至少完成于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出版以后,时间上也晚于前面所提到的众脂评本,但底本又同戚序本相近。
因此,蒙府本的情况是比较矛盾的。蒙府本是清蒙古王府的旧藏,共一百二十回,工楷抄写,前八十回与戚序本大体相近,后四十回正文系统是程甲本,七十一回回末总批后有“柒爷王爷”字样,又称“王府本”。
蒙府本的收藏家族是内蒙古的阿拉善亲王家族,是元太祖成吉思汗弟弟的后裔一支。据其后代达锐口述,这部《石头记》抄本乃其爷爷清代内蒙古阿拉善卫拉特部第八代扎萨克和硕亲王塔旺布里甲拉从北京琉璃厂购得,后传给第九代亲王达理札雅,由亲王嫡福晋以及达锐母亲金允诚保管。“柒爷王爷”这一字样经过达锐证实,正是金允诚的父亲、光绪之弟爱新觉罗·载涛,更有载涛子爱新觉罗·溥仕手书为证,“坐实”了这一字样的身份。
(溥仕手书证明七爷王爷身份)
1960年,金允诚在政府动员下不舍地将蒙府本捐赠给了国家。1968年,第九代亲王达理扎雅在巴彦淖尔盟被迫害致死。次年,金允诚含恨离世。1979年,经胡耀邦同志批示,亲王夫妇得以平反。1987年,书目文献出版社按原规格影印出版。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之出版,题名《蒙古王府本石头记》。
正如前文所提,蒙府本要追索底本时间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依傍,我们唯一能得出的确切结论是一百二十回的蒙府本实体抄成时间必然晚于程高本,而这一依据正体现了蒙府本与其他脂本的不同。蒙府本回目中收录了程伟元序文和《佟氏与清皇室五世姻亲对照表》,前者证实了蒙府本的抄写时间晚于程高本,后者则是蒙府本与所有版本独异之处。除此之外,《红楼梦》第六十四回的内容己卯本、庚辰本均缺失,唯独蒙府本有所保存。
《红楼梦》缺失的章节讨论,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的一段段公案。譬如最为不一致的第67回,正如程高序说的那样,“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蒙府本补齐的章节中,我们能看出程甲本的痕迹,但又不完全都是程甲本的原文,可以说蒙府本补齐的后四十回是七拼八凑的。有不少议论认为蒙府本拼凑的四十回要比程高本高明,这一点主观性还是很强的,这里就不多加置喙了,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蒙府本与程高本存在较多的差异:
1.有的回目与庚辰、戚序、列藏诸本相同而独异于程高本,证明蒙府本在接受程高本的影响同时是有所抉择的;
2.蒙府本中许多异文与庚辰本、戚序本、列藏本等有所一致,证明蒙府本的底本与之有着较为亲密的联系,或是蒙府本在抄定时有比照诸本进行修改;
3.相较于程高本的后四十回语言习惯,蒙府本中保留了较多的方言字,如“呷”,而程高本后四十回大多被根据北京话语言习惯改去。
至于文献本身,蒙府本的底本应当是戚序本的姊妹本,戚序本除六十七回外正文、批语和行款几乎与蒙府本相同,但戚序本要比蒙府本少771条旁批。蒙府本保存着其他脂本所没有的623条旁批,其中部分是脂评,其他批注则无法追索。抄本全本用工楷抄写,但抄手似乎比较马虎,譬如文中存在六大段抄漏情况。
蒙府本虽然情况较为特殊,但正因为其情况的复杂性,故仍将其置之于这一章节之中,而未纳入下文探讨的拼配本范畴。
三个拼配本:舒序本、杨藏本、列藏本
拼配本相较于前文所叙述的整体本,它的底本来源要更为驳杂,前八十回并非来自于同一个体系。在这三个拼配本行伍之中,舒序本是一个较为独特的存在,因为在其序文之中,整理者十分坦诚地“交代”了该抄本的拼配情况。在搜索资料时,笔者亦看到有论点认为舒序本不应属于拼配本范畴,但本文仍然遵照主流观念分类。
(一)舒序本
(舒序本第一回)
舒序本是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年)六月举人舒元炜整理并作序的一个八十回抄本,因而也得名己酉本,现存1-40回。舒序本原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吴晓玲先生于1938年元旦购藏。1987年,舒序本被中华书局首次影印出版。1995年吴晓玲先生去世,按遗嘱将舒序本并其他吴晓玲先生个人藏书全部捐献给了首都图书馆。
吴晓玲先生以吴芾笔名在1940年出版的第31期《宇宙风》上刊登了一篇《危城访书得失记》的文章,讲述了购买舒序本的经过。他在文中写道,当时厂甸熟识的书店正在忙着进货,当吴先生被特许去翻阅尚未定价的新货时发现了这个抄本,且店主要价四十元。书店收来的这本抄本出自哪个家庭已经难以考证,线索只剩下了舒序本首页右下方“敬慎堂印”和每册首回页右下方的“得天然乐趣斋之印”两方印章,但吴晓玲先生仍将之购入,为舒序本的流存作了大贡献。
舒元炜序文落款“乾隆五十四年,岁次屠维作噩,且月上浣,虎林董园氏舒元炜序并书于金台客舍”,落款有钤印“元炜”“董园”,并有舒元炜兄弟舒元炳题词《沁园春》一首,末署“澹游偶题”,下有钤印“元”“炳”。钤印印泥颜色与句读打圈印泥颜色一致、墨色一体,笔迹一致,可以将这一实体证实为舒元炜亲手抄写的原本而非过录本,或者是原本的直接后代。
(舒元炜序)
舒元炜序中关于该抄本成书时间、整理的具体情况记载十分清晰,但舒序本的版本问题却是很复杂的。在序中“就现在之五十三篇,特加雠校;借邻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钞胥”,可知舒序本确切是由两个底本抄配而成的,而两个底本或许也有抄配的成分。
林冠夫先生在《红楼梦版本论》中他分析了舒序本中纠缠交错的构成成分,认为舒序本中包含着早期本子和晚期本子的成分,这相去甚远的时代让舒序本中的文字变得五花八门。刘世德先生考,舒序本中的部分内容有部分来自蒙、戚本,部分内容可能来自庚辰原本的某传抄本过录,文字经过后人整理后有了较大差异;第九回很可能是甲戌前第四次增删稿的内容,结尾也间接证明了舒序本包含的部分曹雪芹初稿。尽管不能捋清它们之间清晰的血缘脉络,但通过异文的大量直观比对,我们是可以认识到蒙府本、戚序本、杨藏本等和舒序本之间具有较为亲近的关系的。
除此之外,舒序中还提到了程氏兄弟背后的整理者和全书谋篇布局的一些问题。在舒元炜的序中,有一位号称“筠圃主人”的人士,按序文意,应当是舒序本的真正组织者,或是一大重要的推动者。并且,序文中也在暗示虽然“《红楼梦》观止于八十回”,却“业已有二于三分”。笔者对于如林冠夫先生所提出的“舒元炜同时期在传闻中知道有一个一百二十回本”的论点是有所斟酌的,不过这篇序文确实与程高序构成了互证,我们可以大抵猜测《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布局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这个猜测暂时还得不到更为有利的证据支撑。
(舒元炜落款)
通过更多新的版本被发掘,许多《红楼梦》稿中的正文、批语云里雾里的谜底也能被逐渐揭晓。刘世德先生通过对舒序本文稿的梳理,发现其他本子中第九回结尾处的缺失唯独在舒序本中被舒元炜兄弟进行了补抄。这一回结尾,己卯本、庚辰本文意皆是贾瑞悄悄劝金荣向宝玉磕头,戚序本则改成了向秦钟磕头,而舒序本则是贾瑞悄悄劝解金荣好汉不吃眼前亏,金荣听了认为有理,才向秦钟磕头作罢,然后贾瑞决心去挑拨薛蟠来报仇,同金荣商量计谋。这样的情节,同蒙府本、戚序本第九回宝玉秦钟关系更为亲近并引同窗谣诼处脂评“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是相互照应,也与宝钗心想的那段“宝玉当日竟为秦钟闹得天翻地覆”话语前呼后应。
由于“薛文龙争风宁国府”一节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接轨,里中或许需要引出宁国府的族长贾珍与秦钟姐姐秦可卿的不可语之事,因而删节“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时,务必也会对学堂引出来的一场大闹进行阉割,因而金荣、贾瑞、薛蟠和宝玉秦钟之间的闹事也成了一笔糊涂账。因而,舒序本对于第九章末尾的更补有了一定的原稿补笔可能性,也是符合逻辑情理的。
(二)列藏本、杨藏本及其他一些本子情况
(列藏本)
中国自古至今一直与周边邻国保持着较为密切的文化来往,其中包括文献往来。这里所要探讨的一个《红楼梦》本子如今收藏于俄罗斯,是道光十二年(1832年)由随旧俄宗教使团来华的大学生库尔梁德采夫所得,从北京带回俄国的八十回本,中缺两节。
这一拼配本大部分来自己卯庚辰原本的抄本,回目与正文交叉不规则抄配,抄成时间不早于乾隆末期。抄本在收藏者修补装订时以清高宗《御制诗》第四五集为页间衬叶,因《御制诗》第五集刻于1795年,表明钞本重订应在1795至1832年间。列藏本批语极少,仅三条为特有,其余批语与庚辰本同,同时掺入许多后人的眉批、夹批、特批。但本子保留了其他本子中未录入的曹雪芹诗作一首: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列藏本的批语收录情况、底本情况是一笔“糊涂账”,不仅许多批语来源无处可考,底本也同许多本子之间有着亲密联系。有一种情况可供我们理解如何判断各本子之间底本的联系,以舒序本与列藏本为例,秦钟临死、宝玉探望一段,二版本都混入了一句正文批语“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这处抄手之失误可以列为证明二者有共同底本的证据之一。除此之外,列藏本还出现了大段脱文情况,字数多达96字。按照底本每行字数24字的范式,我们可想而知抄手约是由于“跳行”导致了这样的疏忽。
1962年,苏联汉学家先生李福清在苏联亚洲人民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发现了这部蒙尘已久的珍贵抄本,于1964撰文向世人介绍了列藏本的发现,如今该藏本为俄罗斯圣彼得堡东方学研究所收藏。1986年4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会同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编定,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当然,除了列藏本外,俄罗斯保存了将近60余种刻本《红楼梦》,其中包括著名汉学家卡缅斯基收藏的精装程甲本《红楼梦》、彼得堡大学东方系图书馆藏程甲、程乙混装本《红楼梦》等。这些文献将作为东方文化的锦绣玑珠,在别国继续熠熠生辉。
(杨藏本)
杨藏本是指清末藏书家杨继振道光九年己丑(1829年)旧藏的一百二十回全抄本,发现于1995年春,因收藏者杨继振于卷首题字:“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百二十卷,内阙四十一至五十卷。据摆字本抄足。继振记”,又得名梦稿本,回目有杨继振与友人的“红楼梦稿”题鉴,第七十八回有朱笔“兰墅阅过”字迹。
这一拼配本七零八落得像是一辆被重装得出产原厂认不出的汽车。这杨藏本原抄本过录时间应该在乾隆五十七年以后,流传过程中散佚了部分内容,今存本的22、53回为道光九年前根据程乙本抄补。前八十回中,1-7回为己卯原本传抄本,25-26回与列藏本出自同一祖本,刘世德先生发现其中有曹雪芹立足《风月宝鉴》旧稿的改写痕迹。后四十回根据程乙本补录,有十九回为程乙本简抄本,大体上杨藏本属于己卯庚辰本系统。
杨藏本抄本实体正文字迹不一,证明一百二十回章节抄写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而在原抄写内容之上,杨藏本改文字数与条目众多,又有以纸条拼贴形式出现的“附条”夹杂其中。通过对杨藏本抄本的点校,我们可以发现,较之于其他版本的《红楼梦》,杨藏本保存着他本均无或是面貌迥异的回首题诗、回目题诗,改文中也有较明显的整理者痕迹,而与梦觉本的简约化修改方向相反,杨藏本则是朝着矫饰化修改方向发展。
1959年春,北京文苑斋购得杨藏本,后归之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如今该抄本实体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1963年1月,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影印出版,题名《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梦稿本,让梦稿本的影响力不断得以提升。
除了以上所提的众多本子,一些本子便不再展开篇幅多加赘述。如郑振铎先生收藏的靖藏本,如今今存23、24回,正文与他本差异较大,情节与人名删改痕迹很重,抄成年代也很晚,约在乾嘉之际;南京发现的扬州靖氏过录本《石头记》存七十八回,中缺28、29两回,1959年在南京时候发现,1964年后佚失。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其他本子的发现希望会越来越渺茫,但对于《红楼梦》版本的认识一定不会止步于斯。
两次印刷传播情况:程高本与亚东本
(一)程高本
(程甲本)
每当我们提起《红楼梦》时,程伟元、高鹗总是被万般唾骂。但随波逐流的人多,能给出中肯见解的人很少。在笔者看来,程高本在文学传播这一环节上对《红楼梦》接受史有着很大的贡献,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程高本指的是由程伟元、高鹗整理出版的《红楼梦》百二十回印本系统,这一系统除了我们如今熟知的程甲本(1791)、程乙本(1792)之外,还有藤花榭本(1818)、王评本(1832)等。这个系统的祖本和传抄情况时间线索相较于脂本大体系而言要清晰很多,大抵这就是刻本的好处。
程甲本,又名乾隆辛亥萃文书屋活字摆印本,是乾隆五十年辛亥(1791年)萃文书屋的活字排印本,题名《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甲本卷首有程伟元序,是程高本的祖本,在梦觉本基础上编辑而成,并删去了所有的脂评,以杨藏本的六十七回代替梦觉本原章回并进一步改动,甚至影响了全书的情节内容、人物性格、主题思想,与早期脂本相比有较大差异。1930年,商务印书馆以程甲本为底本出版了万有文库本评点《石头记》。
(程高本绣像)
程甲本对《红楼梦》情节影响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在各类早期抄本中,石头仅仅是神瑛侍者下凡公案中的见证者,但程甲本则将神瑛侍者和石头合二为一,并影响了之后的《红楼梦》抄本、刻本情节,让神瑛侍者和石头的身份在后世流传中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程乙本是程甲本竣工出版不到三月便改订推出的版本,只相隔了七十天。程乙本序有所增加,回目内容与旧本相比有比较大的变化,增删了两万多的字数,与原作差距较大。胡适1927年11月在《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中高度评价了程乙本并认为此本远胜于程甲本,将自己收藏的程乙本推荐给亚东书局汪源放重新标点排印,并为之作序。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印行的《红楼梦》底本都是程乙本。
程甲本和程乙本的高下问题一直存在较大的争议。支持程甲本的人认为程甲本接近脂本,改动较少,保留了更多的原生态;喜欢程乙本的人则认为此本更为流畅通顺,利于传播,如胡适便认为程乙本力避文言字眼,都用俗语白话的形态有益于读者阅读。但这两个版本作为程高本系统的代表同其他抄本相比较,通病则是都喜欢整理删除其他抄本都保留的字句,或是增添别的抄本都没有的内容,这也是程高本备受指摘的原因之一。
(高鹗序)
各种抄本的新发现,也推动了我们对于程高本认识的发展。从前的红学研究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但随着杨藏本等新稿本的发现以及诸多内证的指出,目前学界更倾向认为程高本乃是二人对于各种搜罗而来的抄本进行加工而成。海外红学家周策纵先生认为高鹗并没有著作权,他在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的春天由程伟元出示初稿,同年冬至后五日竣工,其中的时间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后四十回的创作。因此,他提出在程高本的著作权上,二人的功劳应当时同等重要,或是程主高副,绝不应该是新红学曾经坚持的“高续说”。
程高本的价值和意义是很大的,对于程高本价值的认识不当只是停留于无止境的攻讦。首先,程高本保存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基本框架,避免了抄本的持续涂抹。其次,程高本降低了阅读的成本,低价格、大印量、印刷快的印刷本推动了《红楼梦》的普及,为这部名著带来了更大的读者基础和持续影响力。再次,程高本补全了一些其他传抄本漏抄的文字,使故事更加完整,如保存了晴雯摔箱子后与王善保家的对话,更是补齐了故事后续情节,让红楼梦故事系统更加完整,至今仍然没有续本能够超越程高的四十回后续。最后,程高本校改修订较为认真,一些补缺较为高明流畅,也有一些删改出于时代政治敏感原因,是值得我们同情理解的。
(二)亚东本
亚东本指的是汪原放于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用新式标点铅印的上海“亚东图书馆本”《红楼梦》,前前后后共有16版。亚东本起初的版本以程甲本为底本,而后汪原放从2手中得到了程乙本,并于1927年将亚东本底本修改为程乙本重排出版。
汪原放是安徽绩溪人,他小时候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和学术训练,十三岁便到叔叔汪蒙邹开办的芜湖科学图书社里作学徒。他曾在1920年12月11日给胡适的书信中这样写道:
“我发愿点读精校,精印三部大书,实在是勉勉强强,大着胆子;因为我的学识,自己晓得,薄弱的很,现在弄出来的两部,虽然自问用心竭力,以事为事,无奈没有学问提着,竟有许多“弊漏”,我真惭愧得很!
我除兄和仲翁两处,实在无处去请问了。”
尽管亚东本初版之时,汪原放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但他在那个时候便已经展现了严谨的出版态度和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常常向胡适、陈独秀请教,胡适与陈独秀也乐意指导这位出版行业的后进。汪原放所创立的亚东图书馆因为出版了一系列的五四新文学运动相关书籍而名气大盛,这也使得汪原放有底气去做一件非须下苦功夫而可成的大事:出版古典白话小说标点本。
亚东图书馆出版了十六部古典白话小说标点本,其中汪原放标点的有十部,其中包括《红楼梦》,而《红楼梦》也是这一系列标点本中影响力最大的读本。《胡适口述自传》一书中,总结了亚东标点本小说系列的三大特点:“一、本文中一定要用标点符号;二、正文一定要分节分段;三、(正文之前)一定要有一篇对该书历史的导言。”这一形式基本上沿用至今,不可谓影响不深远。
(亚东本目录样式)
1921年5月5日,亚东本《红楼梦》首版出版。印刷本内封页刊登有“加新式标点符号和分段的中国古典小说”字样,以程甲本系列中的双清仙馆本(道光年间版本)为底本,并选用有正本、日本明治三十八年铅印本等为之作校,卷首附程伟元的《红楼梦》序、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陈独秀的《红楼梦新叙》及汪原放的《校读后记》,提高了亚东本的学术价值与权威性。亚东本有精装本和平装本两个系列,印了四千部。精装本全书共三册,定价四元二角。平装本全书共六册,定价三元三角,一经发售便引得万人空巷。
但由于印刷系统的程序性,在初版交付到印厂之后,汪原放很快就后悔了。他在1921年2月24日信中说道:“《红楼》出版,便须重印。我想到再版时拣可改的改一过,那时再加几页《再版勘误》进去。”因此,在初版一年之后,1922年5月, 进行再版,卷首增附了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于胡适之<红楼梦考证>的商榷》与胡适《跋<红楼梦考证>》《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等文章,并将胡适《红楼梦考证》一文改补为新一版改定稿,通过紧跟学术界热点来扩大亚东本的销量。
尽管亚东本陆陆续续修改了好几版,汪原放仍然不大满意,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本子”,即程乙本。1922年,汪原放借来了胡适手中的程乙本,开始重新点校《红楼梦》。1927年,他将亚东本底本从程甲本修改为程乙本重排出版,卷首有胡适序言《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还增加了胡适所藏程乙本中兰墅、小泉的引言和高鹗的序言,并重写了《校读后记》,同时对初版和再版时的附录全部予以保留。
汪原放《校读后记》中表达了自己对未能及时用程乙本作为底本深深的遗憾与自责之情:“我这一次最抱歉的旧式最开始标点时我不曾知道胡适之先生有一部乾隆壬子的程排本。等我知道此本时,已太晚了,来不及校改了。……我希望将来能够有机会补正这一回缺陷。”这种对于出版文稿认真负责的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铭记的。
(汪原放手札)
在深入了解整理《红楼梦》版本与流传情况之前,笔者从未留意过亚东本的存在。但不能否认的是,亚东本体现了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文学改良观念,是一种“形式比较新颖且相对符合现代读者阅读习惯的版本形态”,有较高的版本价值。
首先,亚东本《红楼梦》让标点本成为了《红楼梦》流通的主流版本;其次,亚东本首次排印程乙本,促进了程乙本的传播,也对原先已经广为流传的程甲本做了一次订正;再次,亚东本卷首序跋内容丰富,成为了新红学奠基之作。此后新红学成为红学界学术主流,《红楼梦》研究成为了一门具有现代意义的学科。
附录:各版本与重要节点大致时间表
*:不确定时间
甲戌本:乾隆十九年(1754年)开始抄写,1927年发现,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己卯本: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定稿,1959年冬发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定稿, 1933年1月发现,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 曹雪芹去世;
梦觉本: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成书,1953年发现,题名《红楼梦》;
舒序本: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成书 ,1938年发现,题名《红楼梦》;
*戚序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成书,1975年发现(戚沪本),题名《红楼梦》;
*蒙府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以后成书,1960年捐出,题名《石头记》;
程甲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出版,题名《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
程乙本: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出版,题名《全部绣像红楼梦》;
*列藏本:1795-1832年间重订抄本,1962年发现,题名《红楼梦》;
杨藏本:道光九年(1829年)成书,1959年春发现,题名《红楼梦稿》。
后记
The Twenty-Four Solar Terms
当我步入大学专业知识学习之后,我再翻阅手边的《红楼梦》,一些问题总缠绕在我的心头:
现在我手上这本《红楼梦》,它是怎么来的?
是谁参与了它的创作、修撰、流传的过程?
我们所听说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版本,他们的先后顺序是什么?
于是我五月份左右时候向我的好友正式宣布,我要去梳理一下红楼梦各版本信息与流传过程。她说,好的,去吧。然后我在实习时候便天天摸鱼,读了很多文献,譬如《风起红楼》《红楼梦版本探微》都是那时候读完的。
看完之后我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崩溃。就像我至今其实不能理解很多论文和专著中的一些观点,也不明白他们是如何那么断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他们总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去给出很多的猜想,但猜想和事实是有距离的。无论我读再多的文献,这些本子的关系在我脑海里都还是一团乱麻。我认为,在今后漫长的学习生涯里,我还是要找机会搜罗各种抄本的影印本资料,亲自比对各版本之间的异文,掌握其中的信息,那种如隔云端的虚无缥缈感才会慢慢消失,落地生根发芽。
因此我尽可能地斟酌我的字句,小心翼翼地避免犯一些不着边际的错误。从八月末做了艰难的决定开始动笔,到落笔时已经写了足足半个月,期间几乎断掉了其他书目和论文的学习,也在将大脑里一团乱的知识抽丝剥茧,落笔成文,并随着字数的缓慢前进豁然开朗。我想红楼梦版本研究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很多学人终其一生投入研究方才获得吉光片羽,而我怎么可能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掌握他们一生的心血,于是我的心境也随着敞亮了起来。
前人的叙述已经很详尽了,我能做的也只是整理他们所发现的信息,思考他们提出的论点,判断是否可取,并用了很多个“约莫”“估计”“或许”“大概”“可能”来表示我有所保留的态度。在搜寻资料时,我也在网络上看到了不少假借考据红楼梦章节版本之名索隐野史的稗官,不仅感叹《红楼梦》研究的一片“群魔乱舞”状况。如今终于落笔,回想起这痛苦的学习过程,竟然也发现了很多的乐趣。
我想,半个月前的我正如我此时的心境:进退两难,但还是有着不得不落笔的理由。我在暑假的学习里每每读完一本书,做完一篇读书笔记,都会有一种不甘在我心里升腾:一想到我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去读这么多的文献,结果什么都没有学到,总觉得时光被白白虚度了,也没有底气往已完成书目里填上那几本学术著作的名字。我想我至少得留下点什么,哪怕写完之后什么都没有记住,至少留点足迹也好。最终坚持了过来,感觉还是学有所获的,这样的一篇笔记,也算对得起我所声称的“对红楼梦的热爱”。
又以及,在整理的过程中,当我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我还是习惯性地向我的老师,台北里仁书局创始人徐少知先生寻求答疑解惑。我的老师徐少知先生校注了一生的《红楼梦》,他的身上也有着汪原放先生那样专注坚毅的钻研精神。希望今后我能够过更深入的学习充实自我,并努力向这些学人看齐。
终究要与这段时间的“摸瞎”“探路”告别了,今后的路还等着我去闯荡。
一个个难关,一个个过。
参考文献:
1.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M],上海:华东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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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世德,解破了《红楼梦》的一个谜——初谈舒本的重要价值[J],红楼梦学刊,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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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杨景园,《红楼梦》的版本[J],图书馆学研究,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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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云、马义德,论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所藏的《红楼梦》版本[J],红楼梦学刊,2017
10.温庆新,亚东本《红楼梦》:现代阅读传播的一个缩影[J], 南京大学学报,2021
11.蒙府本第67回金光闪闪(上):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68d2680100axmn.html
12.论舒序本的版本来源: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430/09/364692_466980806.shtml
13.聊聊和蒙府本《红楼梦》的一段前缘:
https://card.weibo.com/article/m/show/id/2309404602298302071175
14.甲戌本《凡例》由曹雪芹所作:
https://www.hongloumengs.cn/hongloumeng/13/hongloumeng7141.htm?ivk_sa=1024320u
来源:南垞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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