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件20年前的事儿。
这事发生在2000年。
那年秋天,我从青岛去泰安看望朋友玉钦时,他带我去看泰山脚下的清凉寺。
我和玉钦去那里时是初秋的上午。那时山脚下正在修路,我们绕道再绕道,颇费了些周折,一路上,他为自己带错了路而愧疚不已,我安慰他:“圣人都有走错路的时候,孔子周游列国时也走了很多冤枉路,再说走错路也不见得全无益处,要不我还看不到冯玉祥将军墓呢。”
我们从冯将军墓右边的山坡上斜穿而下,经冯玉祥小学,再过云门,才来到寺中。这个寺院尽管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但香客很少,当年差不多近乎荒芜。
寺不大,分上下两重院落,下院中,左面有几个商品摊,三位中年妇女热情洋溢地向游人兜售香火、烧纸和护身符之类的商品,右面几间房子有一位老人为游客算命,门前有一位中年汉子摆摊抽签。
20年前的中国,各地寺院管理都非常混乱,处处充斥商业气息,而且还有很多假大师、假和尚以看相、消灾为由骗人钱财。我们来的这个清凉寺也是如此,整个院子充满叫声声,倒不见道教圣地的氲氤,老聃若有在天之灵,不知有何感想。我问了问门口那位中年汉子,他告诉我这个院子里的每间屋都承包给了个人,他也是一个承包者,屋里算命的老人,是他花钱从泰安市某局请来的退休人员,目的是想赚取相信命运的游客的钱。
院子里的两棵大树倒显几分仙风道骨,岁月的风风雨雨增加了它的年轮未增加它的沧桑,依然那样挺拔和茂盛。据记载,这两棵树是八百多年前,来泰山住持此寺的高丽和尚所植。我望着树,设想着八百多年前泰山的晨晨昏昏和枯枯荣荣,叩问着季节替演中自然和人文的无限玄机,便觉得人类永远无法涉过岁月的河。是的,永远无法涉过,尽管有时候能看到目标就在对岸不远处,但你过不去,你真的过不去。即使强行过去了,那目标说不上就成了孽障。
玉钦自以为这些年被命运捉弄了一番,在许多问题上心灰意冷,决定让那算命先生指点迷津,费了一个多小时,花了十几元钱,最终玉钦的结论是“他简直胡说八道,没一点儿准的地方。”
玉钦算命时,我坐在门外与中年汉子下棋。
印象中,寺庙中人聚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在琴棋书画方面可谓藏龙卧虎、高手云集,所以刚上场时,我战战兢兢,出手谨慎,并连连告诫自己:马虎不得,马虎不得,玉钦在场,面子要紧呀。但对垒中感觉他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直到第一局赢定,我都认为他坚守了“君子不赢头局棋”的君子宗旨,是礼让我这远方客人,直到连赢他三局,才明白了他棋艺不过尔尔,也明白了此寺中人非他寺中人,再环视他摆在院中供人抽签用的桌子及他对面的那几个商品摊,哂然。
临离开寺院,我跟中年汉子开玩笑,要给他看看手相,他欣然伸出手来。我信口开河,从他的身体状况说到家庭情况,从他的现在说到未来,说得他频频点头、连声说是,惹得屋里那个“专业”算命先生也跑出来把手伸给了我。我又瞒天过海、胡诌八扯了半天,没想到那算命先生也只有点头和钦佩的份儿。
这是我和那位算命先生的对话——
我:“你喜欢养狗,家里养了两只狗,一只白的,一只黄的。”
他:“啊?”表情很夸张的样子。
我:“天生怕水,极其不爱洗澡。不注意个人卫生,导致肠胃功能很差,甚至已经有浅表性胃炎。”
他张着嘴巴,频频点头。
我:“你有鼻炎,而且很多年了,晚上睡觉喘不动气,有一个鼻孔不通气……”
我说着说着,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问我能不能来他这里,他要高薪雇我来寺院“住持”算命,非常诚恳,非常迫切,还让我去他家,给他老婆算算。我暗自好笑,给人算命原来如此简单,看几本满篇充斥着错别字的《易经》简易读本或者街头小商贩揣在怀里偷偷摸摸卖的盗版手相书就行,相信命运的人也太好欺骗了。
我俩走出寺院大门时,还听到背后的算命先生和中年汉子对我的钦佩之言,我大笑。玉钦大笑不止,他说“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有这一手,你是怎么知道他养狗、不爱洗澡和有鼻炎的?”我给玉钦一一解答:“他裤子上沾着狗毛,有白色的,有黄色的,家里肯定养狗呗。他指甲盖里还是泥,你说他爱洗澡吗?肯定不能呀。”玉钦问:“那他的鼻炎呢?”我说:“你没注意?我给他‘算命’时,他抽烟,只有一个鼻孔冒烟,这自然说明他有一个鼻孔不通气……”
把玉钦笑得不行了。他说:“看来算命这东西纯粹是靠蒙。”“对,”我说,“就是靠蒙。不过蒙也得会蒙,你得有生活经验才能蒙,我养狗,我知道狗毛最容易沾在哪里。”
不过那个上午过得很愉快。偷得浮生半日,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远离喧嚣、远离尘世,得了个轻轻松松、了无牵挂的心境。尽管寺院中所遇也全是我等俗人,但那份清静、那份宁静、那份恬静,在记忆中会相伴一生。我想,这就足够了。
20多年了,与玉钦失联也有多年。近年来一直寻找他,但始终没有联系上,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希望他过得好,更希望他不要信命,一切都要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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