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6月,年近70岁的张謇为一个47岁的女人举行了大葬,期间,他还亲自主持了该女子的大殓、过七、百日、生忌、公祭等各个环节的活动,之后,他还一口气为她写下48首悼亡诗。
该女子墓碑上的字,是张謇亲自题写,上书:“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之墓”。
这位沈女士的墓碑上,为何没有冠夫姓?原来,“不冠夫姓”也是张謇的意思,他不仅不允许她的墓碑冠夫姓,还不允许她的丈夫插手其葬礼。谁都知道,他这是“霸葬”,势必为他和她引来争议。
可张謇不仅丝毫不在意所谓的“非议”,还在她葬礼后,公然与其夫余觉进行了一场笔墨战。能让声名显赫的“状元巨商”如此“不管不顾”的沈女士不是一般女子,她正是中国“绣圣”沈寿——
沈寿(字云芝)出生在“苏绣之乡”江苏吴县,年仅十六七岁时,她就成了苏州有名的刺绣能手。“才”和“貌”往往难两全,可偏偏沈寿却才貌双全。她面容清秀,嗓音甜美,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
上天对沈寿似乎总是格外眷顾,在多数女子都只能接受“包办婚姻”的年代,她却以自由恋爱的方式成婚了。她的丈夫是常来自己家中做客的青年才俊余觉。余觉擅长书画,他和她,一个能画,一个能绣,堪称双绝。
婚后,余觉悉心将自己掌握的书画艺术融入妻子的刺绣之中,使沈寿的绣艺脱颖而出,名扬苏沪。
面对这个一直成就自己的男人,沈寿心里充满了感激。很长一段时日里,他们的婚恋都是当地“典范”一般的存在。只要提及沈余恋,年轻男女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然而,世间从来没有“圆满”。婚后的两人虽一直恩爱有加,却始终没有爱情结晶。婚后整整十年,沈寿的肚子一直没见动静。余觉也已30岁,眼见其他同龄男子都已儿女成群,可自己膝下却什么也没有,他难免心里有想法。
1904年,两人结婚11年后,沈寿居然怀孕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余觉不凑巧地得到了一个机会:给慈禧七十寿辰献礼。
原来,当年春节后,在清廷商部供职的单束笙为敬献慈禧太后七十寿辰筹办寿礼,登门拜访沈寿和余觉,恳请他们赶制一堂进贡绣屏。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你的绣品能得老佛爷青睐,那你可就真要声名大噪了。”送走单束笙后,余觉激动地对妻子说道。沈寿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她顾及肚里的孩子,她犹豫地道:“话是如此,可我刚刚怀上我们的孩子,我的年纪又不小了,万一有个闪失。”
余觉听了却不以为然地道:“我听我娘说过,这女人怀胎,就是要多动,只要不过度操劳,应无大碍。”
为了绣制令慈禧满意的绣屏,余觉从岳父家收藏的名画中选定了11件,亲自描摹,让云芝绣制。要在短时间内绣出11个绣屏,对于任何绣娘而言,这都是大工程。为了赶制绣屏,沈寿一不留神便因操劳过度导致早产了。
“头胎小产”是大忌,沈寿的身体受到了损伤,她也因此被诊断为“终生不育”。
所幸,其中的8幅绣屏被进呈慈禧后,慈禧欣喜不已,她还盛赞绣屏为绝世神品。高兴之余,她还亲笔写了“福”、“寿”两个大字,分赐余觉夫妇,并颁农工商部双龙宝星四等商勋。其妻沈云芝为此更名“沈寿”,绣名也随即传扬天下。
敏锐的余觉觉得“打铁需趁热”,他见太后高兴,直接上书朝廷“建议创办女子刺绣学校”。慈禧首肯并批准后,中国第一所公立刺绣学校也就此诞生了。
更让夫妻俩高兴的是,慈禧还令他们赴日考察工艺教育。考察回国后,他们率苏州刺绣教师等一干人马到京报到,余觉任绣工科总办,沈寿任总教习。他们的“夫妻搭档”,进入鼎盛时期。
赴日期间,天赋异禀且学习能力极强的沈寿,还开始尝试将西洋画用光线表现物体明暗的手法,创造了具有独特风格的“仿真绣”。也从此时起,沈寿的绣艺在国内达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
沈寿对余觉的感激又加了几分,她觉得:自己这一路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全靠丈夫在关键节点上搭手。
1909年,沈寿第一件运用仿真绣法完成的绣品《意大利皇后像》,在1909年意大利世界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金奖,被授予“世界至大荣誉最高级卓越奖”。如果得慈禧赏识让她名噪京城,那么这次获奖,就真真让她名噪世界了。
眼见妻子的名气越来越大,余觉的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开始琢磨如何利用妻子的绣品“变现”。可无奈,到京城多年,他依旧未能找到合适的模式。
1910年,余觉经人介绍认识了进京的状元郎张謇,此时的张謇,正担任江苏咨议局议长,他在南通创办的实业也卓有成效。在余觉眼里,他自然是个极其“吃得开”的人物。
余觉没有费多少气力,就给张謇留下了好印象,张謇甚至曾对人夸赞他说:“余冰臣,人才也”。
余觉与张謇认识没多久,清帝退位,绣工科也匆匆解散。无奈的余觉只好带着沈寿及家人借住天津,并自立女工传习所。此时,他们走的模式是:一边制作绣品,一边卖绣品。
因为生意较少,绣品销路也一般,余觉不得不写信给张謇寻求发展。余觉之所以求助张謇,是因为此时的他,已成为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熊希龄内阁实业总长。
张謇收到信后,力邀他南下,共商刺绣发展事宜。张謇还透露说:自己本就有发展刺绣事业的想法。余觉南下后不久,沈寿也在丈夫的邀请下南下。这样一来,夫妻俩就都到了张謇当时所在的南通。
张謇很快发现:他们夫妻俩完全不是一路人。余觉重利,而沈寿却看重刺绣技艺的传承。到了南通后,余觉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变现”,而沈寿却将注意力放在了绣品、培养刺绣人才等等上。
沈寿被委任为南通女子师范附设女工传习所任所长兼绣科主任期间,张謇因见她工作出色,几次主动要求给她加薪,但“每加每辞”。
张謇爱惜人才,尤其像沈寿这种“天才”级别的人才,他更是格外看重。为了让她更好地刺绣、教授学生,他为她安排了一个佣人照顾她的生活,沈寿为此感激不尽。
按理,有了张蹇的帮衬,夫妻俩的生活将更加如意。可出人意料的是:前往南通,竟成了他们夫妻感情生活的大转折。
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想法本就不一样的夫妻俩频繁因为刺绣事宜发生矛盾;另一方面,余觉对自己无子嗣一事越来越纠结,他甚至因此萌生了纳妾的想法。
“动心起念”,有了纳妾想法的余觉鬼使神差地将妻子安顿在了女师范学校宿舍里,自己则在外头单独居住,并接连纳妾。
1915年,沈寿赴旧金山参加第20届世博会,以创新的仿真绣法绣制的《耶稣像》荣获第一金质大奖期间,余觉就娶了两房姨太太。
沈寿心高气傲,她对丈夫在外头娶小妾的事极为不满,可碍于往日夫妻情分,她未曾为此吵闹过。
事实证明,越是不表现出情绪的人,往往情绪更大,而他们未能释放的情绪,终将以糟糕的方式被呈现出来。随着郁结越来越大,沈寿的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差,与此同时,她将更多的心力放到了刺绣事业上。因为过度操劳,她得了肝病,且一直不见好转。
只有沈寿自己知道,她的病是心病,所以,再名贵的药材也医不好她。身染重病后,她仍旧不忘教学,她的执着和敬业精神感动了张謇。
张謇极其同情沈寿,他和她一样,在感情上也相当坎坷。而他们坎坷的方式,还颇有些相似。
张謇本有一个很好的妻子,名叫徐端,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可徐端一直未生下儿子,张謇本不在乎也没有续娶的意思,可徐端却逼着他纳妾。为了能让张謇纳妾生子,徐端“祷神卜筮,博访良家,尝单车晨出,风雪,夜逾半而返”,后来她索性一下子为张謇纳了几位妾室。可即便如此,张謇也直到46岁,才有了独子张孝若。
相比余觉,他俩的结果虽相似,可却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被动纳妾的张謇对妻子满是愧疚,妻子死后,他的感情之门也彻底关上了。而他与几房妾室也渐渐冷淡,并一直独居。
沈寿的遭遇,不得不让他想到自己的妻子,他将自己对妻子的歉疚和各种复杂情感,不自主地转移到了沈寿身上。而对余觉,他则充满了怨恨。他和余觉终究是完全相反的人,他对余觉的做法很是不解。他实在想不明白:传宗接代真的如此重要吗?难道感情,不才是婚姻里最重要的吗?
更让张謇不解的是:沈寿病后,作为丈夫的余觉,竟一直采取不管不问的态度。他甚至还为一些与钱有关的事情,和她争执不休。
沈寿耗时八个月绣成的耶稣像在美国旧金山被展出时,有富商愿以一万三千美金求购收藏。沈寿坚决不卖,而余觉却为此愤怒不已。张謇和沈寿都认为:这件作品是中华艺术精品是无价之宝,不可以金钱交易而流失海外。为此,他还派专人去美国取回绣像,珍藏于传习所内。
沈寿再次见到耶稣像后感动不已,深感“先生知我心”。相比为了钱财和她争吵的丈夫,张謇和她的灵魂契合度,明显更高。
余觉在外头养小妾时,张謇一直在悉心照顾病中的沈寿。他不仅嘱咐家人给沈寿送这送那,还经常为她“延医诊治,亲自煎药。”
为了让沈寿好好养病,张謇还将风景优美的谦亭一处“腾出”,给她居住。谦亭周围的风景极美,这里波光潋滟,垂柳依依,石雕回廊。住进谦亭的沈寿十分高兴,病中的她常常脱发,她将这些发丝收集起来,并“以秀发代线”绣成一方白绢横幅,献给张謇作为报答。
收到大礼后的张謇,欣喜若狂地赋诗答谢,其中一首写道:
“因风送人帘波影,为鲽为鹣那得知?杨枝丝短柳枝长,旋合旋开亦可伤。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护鸳鸯。”
无论是“鸳鸯”,还是“鹣鲽”,它们所指代的都是情人,这点,写诗的张謇清楚,“得诗”的沈寿也心知肚明。
人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她就爱谁”,这话,放在旷世才女沈寿身上,依旧合适。她在应该得到爱的丈夫那里受了伤,重伤之下,她近乎本能地将感情转移到了张謇身上。
可沈寿心有顾忌,她顾忌的并非他们之间“二十年”的年龄差,而是她有夫之妇的身份。每次张謇进她房间时,她都特意让侄女粹缜在身边陪着,以防“人言可畏”。
张謇虽深爱沈寿,却也极其尊重她,她一直在等她,等她冲破一切和自己在一起。作为男人,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她在没有想好的情况下,就选择了自己,若她将来后悔,那结果将是三败俱伤。
沈寿的卧室搬到濠阳小筑后,张謇才略微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不顾世人的看法,也在此居住办公。只是,两人分居前后,更在中间开一个小门,方便进出。
正是在此间,关于张謇和沈寿的风言风语四起。得知消息的余觉竟醋意大发,跑来大闹,他看了两人的诗作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时的男女关系就是这般奇怪,男人在外头纳妾、花天酒地,却不容许女子有任何“不检点”。
余觉在吵闹一番后,发觉自己也抓不到实际的证据,他于是逼迫妻子离开南通,回到苏州去。沈寿病情刚刚有所好转,她在南通的传习所也正办得兴旺红火,学生已越来越多,她怎肯放弃。
余觉见妻子死活不肯离开,一口咬定他们已有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死乞白赖地和张謇借了一笔钱,去上海办自负盈亏“福寿绣品公司”。在上海,他更是沉缅酒色,不能自拔,将苏州的房产全卖掉,拿去上海挥霍光了,再来找沈寿要钱,吵架……
余觉胡搅蛮缠的结果是:沈寿本已好转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又一次,因为被他气得太惨,她竟吐了血。
张謇懊丧不已,他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醋意,他深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情绪大,往往意味着“她对他尚有感情”。但他明白,自己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沈寿的病情恶化后,她每天都离不开药罐子了。张謇十分心痛,他一面不断请名医为她诊治,一面亲自为她料理餐饮:“为劝衰年日进餐,朝朝亲手检厨单,宁抛蔬笋甘鱼肉,总辨清浓与苦酸。”
沈寿病入膏肓后,才彻底放下了与丈夫的恩怨纠葛,并看到一直陪伴左右的张謇。她对他已不再如以前那般“防备”,他每日到她病榻前,喂她吃药时,她开始用深情而留恋的眼神回望他。有时,她还会和他讲起自己少年时期的事。
这期间,张謇的日记里,常留下对沈寿病情的记载,“复病”“复不适”“又病”“渐癒”“忽晕厥,甚重”等字眼常常出现。
沈寿去世前后的5个月内,张謇日记中与沈寿有关的内容占到三分之一的篇幅,涉及她的病情、去世和善后等,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与思念之情。
为了沈寿的病,张謇几乎操碎了心,夜半,一听说她的病痛加重,他马上会披衣起床去看视。为了请如皋名医,张謇特派专用轮船去接,心急如焚。
所幸,沈寿在自知时日无多时,提出和张謇一起编成《雪宦绣谱》。这本谱子,由沈寿口述,张謇整理成文。这本传世之作,当可看作两人的爱情结晶。
沈寿离世前,肝腹水肿胀,从脚肿到脸直到眉间,肚子鼓胀极大,抽出腹水达十六斤,别人看了只觉得恶心,张謇的眼里却只有怜惜。
1921年6月8日,农历五月初三,沈寿终于病逝了。她走时,曾留下遗言:愿葬于南通,永不与夫同葬。张謇闻言,含泪应允。
沈寿去世时,张謇已负债累累,可即便如此,他也将她的葬礼办得风光无比。他将她的陵园修得规格极高,他还在她的墓碑上,缀上了他的名字。
余觉看了墓碑后大骂张謇“过分”:墓碑不缀夫姓,还刻自己大名。可张謇听了,却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余觉并不知道,若非顾及沈寿,他绝不会“仅仅在她墓碑上刻名字”而已。
1926年,张謇于南通辞世,他的墓地正对着狼山,与沈寿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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