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花生是什么意思周公解梦(女人梦见花生是什么意思)

在花丛中跳舞(6)

他好像是正在歪脖子柳树下乘凉时看到昔日唐公馆的仆人李思甫的,现在,大家都只叫他李二叔或李师傅,据说他能烧一手好菜,参加了厨房的革命工作。尽管过去了十多年,当年的仆人已略显苍老,陈见还是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他的心在一刹那间剧烈颤抖了一下。这第一次重逢两个人短暂对视,嘴唇动动,却没有说一句话,但单从眼神他就发现对方早已知道自己在荣军招待所的存在。李思甫是身负血债的人,本质坏,解放后他不逃不藏,反而千方百计留在唐家花园究竟有何企图?他身在厨房,想下毒真是再方便不过的事。陈见本想提醒招待所相关领导,但是无从解释自己对厨房里的一名老师傅的怀疑,在他的档案里,记载着他参军之前是一个戏班子的小学徒,幼年逃难与家人失散,后被戏班收留。现在坦白也许太迟,他明白向组织隐瞒真相的后果。他思忖自己眼下的身份只不过是伤员,差不多等同一个死了没埋的,国家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与这种地方无关,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任何重要岗位,恐怕也没人想到应该调查一名退出了政治生活和公众视野的革命残废军人的家庭出身,他们仍然会过组织生活,可以看下发到他们这一级的文件。朝鲜战争爆发后,还向大家读战报。没人忘记,他们现在也仍然还是军人。陈见的部队去了朝鲜,他关注着战友们在异国他乡跟最凶残、强大侵略者生死较量的情况。

残疾军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稍不留神,一次小小感冒都可能夺走一个生命。这团阴影笼罩在大家心头。夜深人静时,很多人辗转难眠,甚至发生过自杀的事件。护理人员不敢懈怠,常常整夜陪伴着大家。

陈见注意到了李佩云姑娘,漂亮、活泼。有时她还偷偷用纸牌替他们算流年运程,对一名共产党员来说,行为是有些出格了的,她坐在昏暗的灯影里,跟陈见他们同室的三个人争论运气这种说法,当然,这只不过是私下聊天,寻开心而已。她说:

“请你乖乖睡觉,必须要听话,等明天太阳出来,把今晚听到的看见的全忘了。”

一个和她年龄相差不大,性格倒是没有被彻底摧毁,他意思没打败双目失明残废军人说:“李护理员,请问你是党员吗?”

她抬起头,瞟了一眼回答:“陆春弟弟,你李姐是百分之一百的布尔什维克。”

陆春还是不改那种可爱笑容,瞪着他两个空洞无物的眼眶,世界对于他来说是永无边际的一团漆黑。他惊讶万分,说:“李姐即然是唯物主义者,怎么还迷信呢?”

“我不迷信。也不迷茫,你想错了。”她说,“我可能相信心情。这是比较科学的说法。大家试着换一种心情,不妨做一些深呼吸,心情会变宁静。你会看到很远的未来,不是经常说,宁静可以致远嘛。”

陆春说:“当然啦,我其实就是有点不服气,你知道,有的老同志打了好几年仗,连汗毛都没有碰掉一根。我运气太差,才上战场,连枪都没来得及放,两个眼珠子就丢了。我们同村去的三个人,一个立了功,一个当上排长,只有我最倒霉。”

陈见迷上了包谷酒,新烤出来的那种,浓度高味道也醇。他喝起酒来毫无节制。但生命如此顽强,倒是有点出乎他本人的意料。现在招待所里很多人都不在了。连和他同室过的杨春明李宝山高虎还有陆春都走了,杨春明死了;李宝山回了老家,由当地民政安置;虎子最有福气,有一天来了个干瘦老头,自称是他后爹,代表他妈接孩子回家,那天招待所好多人都哭了。陆春死得惨,他半夜起床(没叫人)摸去厕所解手一脚踩空在厕所里淹死了。陈见又喝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歪着脑袋坐在床头夹花生米的手发抖,连盘子都碰到地上砸碎了。他想走,马上离开龙井街十五号,这地方实在太沉闷,他咕噜是坟墓,像早年那样逃出去,跟着戏班子满世界跑多好啊!细想这些好比大白天做梦,别说登台唱戏,现在别人把没有双腿的他搁在哪里,他就只能留在哪里。他想起了因伤口复发感染高烧不退死去的杨春明。

老杨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逃不过这一劫。他背地里哭过好几次,私下对陈见说:

“陈团长,你是不了解,我其实最怕死了。我听见冲锋号两条腿直哆嗦,班长说杨春明你抖个啥,我说我没抖。我真的害怕,只好啥也不想,拼命冲,撞运气。你别笑我,我不想死啊,古人说好死不如赖活,假如我真的死了的话我妈怎么办?”

陈见明白自己也不可能死,还有责任,还有歪柳树下他的那一份牵挂。对死会有奇怪预感。可现在他就是废人一个报仇谈何容易。他经历过血与火的战争,闻惯了浓血和尸体腐烂的气味。在这座城市,天空中整天有成群的鸽子,清亮的鸽哨时常从头顶划过。荣军招待所快搬家了,改名干部疗养所。陈见无处可去,只有到那里颐养天年了。领导也在张罗,若是能帮他安个家,那么任谁都省心了。但老陈拒绝。

有一天半夜,李佩云出现在柳树下,站在酒气熏天的陈见背后,固执地推着他的轮椅回屋。陈见略作反对然后没再吱声。她帮助他洗了脸,抱他上床。陈见顺势抓住她的手,再不肯松开。那一晚,李佩云天快亮时才失魂落魄走回楼上自己的小屋。

4

落山的太阳火红而孤远。

这是刘俊最后一次来看她,还能见到出乎意料。因为太忙他甚至胡子都没时间刮一下。他显得疲惫不堪,苍老了许多。李佩云认识他以来,从不见他这样不修边幅。他说:“我要走了来告别,不能对你说我的任务。下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理解。”她说。

“你也是党的人,对不,懂得纪律。”他说,“佩云同志,请原谅,我很自私。”

“这是革命工作需要,谈不上自私。”她勉强笑着。“刘俊同志,我是在你的引导下才参加革命工作的。这点觉悟我有。”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了,到处是彩旗和标语。招待所也开了联欢会,还组织大家扭秧歌。护理员李佩云走进门,看见陈见坐在床头折腾一面小纸旗,把纸旗卷成筒,打开,再卷成筒,如此反反复复。她心里有些胆怯,走到床前又故意保持一小段距离。陈见仍然皱着浓眉,满脸不开心的样子。好几年来,他总是这样,并没有多少变化,他分明是在用纸旗来掩饰他自己内心那种痛苦,否则他的手不知怎样摆放。

“老陈别这样。你很坚强!打败了美帝,战争结束了。你难道不开心?”她说。

他说:“同志,请你别再来打扰我!”

“你说不打扰就不打扰,好轻松啊。”李佩云犹豫了一下说:“照顾你这是我的工作。来,听话,坐到轮椅上,你该到外面换换新鲜空气。老陈,你必须服从命令!你可以讨厌我,但是你无权折磨自己。”

“我还是党的人。”他说。

“对头。”李护理员说,“听话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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