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的张晨硕士毕业了。她的世界已经22年没有白天和黑夜、光明与色彩。
此前,她以初试、复试均为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安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2020级学科教学(音乐)专业硕士研究生,成为安徽省通过全国研究生招生考试的首位视障研究生,同时也是全国首位音乐学科教学专业声乐方向的视障研究生。
两年的时间,对于张晨来说,更像一个“间奏”。在那之前,她是安庆市特殊教育学校的一名音乐老师。毕业之后,她将再次回到那里,带着更好的教学理念、更新的教学方法,以及全国首个视障声乐硕士文凭。
对她来说,这个文凭的意义远远不是一张证书、一顶硕士帽,它是理想,是抗争,是一颗铺路的石子。她希望学生们知道,视障者不是只能学习推拿,不是只能读特殊学校,本科也不是他们的天花板。他们可以跳出自我的局限,跳出社会的眼光,争取自己更美好的未来。
6月16日,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张晨和父母、丈夫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张晨的自述:
换一种形式“看”
“学生”和“老师”这两个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彼此交织,也互为注脚。
13岁来到安庆特教学校时,我正在经历人生的第一场“巨震”。我从小有弱视,视力大概只有0.3左右,但还可以写字、看书。小学六年级的一天,我因为眼底充血,导致视网膜脱落。走在上学的路上,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像是起了好大的雾,眼前的人、物,都只剩下一个轮廓。这样持续了三天,连轮廓也没有了。
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之后的生活要怎么办,而是我爸妈如果知道这事儿,他们怎么受得了。我试图瞒着他们,但当天晚上一回家,他们立刻就发现了,要带我去上海做手术。我们是坐飞机去的,找了当时全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但是手术没有成功。视网膜贴上了,视力却没有丝毫的恢复,我还从此失去了光感,再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我原本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孩子,可突然一下子,我觉得自己被捆住了手脚,哪里都不能去了。要去任何一个地方,做任何一件事,都必须求助于别人。我开始害怕,有一种人生没有出路的感觉。
在那所当时全市唯一的特殊教育学校,我见到了我后来的班主任。这个班主任对我影响很大。我记得一个细节,他从不说“摸书”,而是说“看书”。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同,但对我来说,这件事的触动是难以言说的。我当时觉得自己失明了,从此就和“看”这个词无缘了。但他一直向我们传达的是这样一种观念:“你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看,换了一种媒介来看。”
改变我人生的另一件事,是音乐。我从小就很喜欢音乐,特别有乐感。父母后来说,我小时候是一个特别闹腾的孩子,怎么哄都不行,但是一放音乐,我就安静了。到了一岁多,我开始模仿唱歌,据说模仿的音调和节奏都很准。
刚刚失明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烦躁,有一次偶然听到德彪西的《月光》,它好像一只温柔的大手,一下子就让我安定下来。当时特教学校还没有音乐老师,我定期去省城学习音乐。两周一次,从安庆到合肥,坐大巴要4个小时,来回就是8个小时。
我内心是雀跃的,尽管学钢琴对我来说变得艰难了。从这个音跨到另外一个音,我要一个一个地去摸,去找音和音之间的感觉和距离。别人可以一边看谱一边演奏,我要先把曲谱完全背下来,在钢琴上一个音一个音地找到每个和弦之间的关系,再把两只手合起来,一小节一小节地对准位置。这样的过程重复无数遍之后,才能够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在安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读研期间,张晨跟学院老师交流音乐。受访者供图
我的声乐启蒙老师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
她让我体会到了音乐带来的“色彩感”。刚见到她时,她正在唱一首名叫《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歌,有一句我记得特别清楚:“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好像我前面真的有风吹过,云飘在天上,头发一点一点飞起来了。我才意识到,原来音乐是可以让我打开另一扇门的。
上了几节声乐课以后,我拿到了全国校园歌手大赛的银奖,是和普通学生一起比赛的。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2002年,初二还没有上完,学校的教导主任知道我有音乐的特长,就跟我说,你以后可以考大学,长春大学的音乐专业是招收残障学生的。我去了,也没觉得能考上,只是去试试,看看到底考啥。结果非常意外,我考上了,而且还考了当时的全国第一名。
“原来这就是平等”
毕业后,我回到母校安庆特教学校,成为了一名音乐老师。
我自己是视障者,我知道我的学生需要什么。我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期待,有什么样的渴望。受到当时那位声乐老师的影响,我想,视障者长期被关闭了视觉的“大门”,但训练出了很强的听觉和记忆力。我的音乐课可以以听觉为主,其他感官为辅,连接起来,构成一种通感,从而更好地通过音乐,感受这个世界。
一些学生完全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他们不明白什么是颜色。但是有时,他们会告诉我:“这段音乐,让我感受到了白色。”我问,你是怎么感受到的?他说:“你告诉过我,白色是纯净的,圣洁的。我觉得这段音乐就是这种感觉。”这给我很大的惊喜。
孩子们想象力可丰富了。有的说这段音乐让他们想到了棒棒糖,有的说那首歌的前奏让他们感受到了草的绿色,晶莹剔透的露珠。即便以后没有当上音乐家,至少他们能够感受到生活当中的美,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他看不见,但他可以从其他的地方得到一些补偿,知道这个世界是多彩的。
后来,我发现喜欢音乐的视障孩子很多。不满足于只上音乐课,我组建起了课余合唱团。一开始,合唱团里只有七名同学,是七个女孩子。有一天,一个学生唱起了《七色光》。唱完了,她突然说,七色光有七种颜色,我们每个人就是一种颜色。我说,音乐中有七个音符,你们每个人也是一个音符。“七彩旋”,这就是我们合唱团的名字。
在安庆特殊教育学校音乐教室,张晨正在给视障学生上音乐课。受访者供图
后来,我们这个合唱团不断壮大,开始参加一些活动。有一年,当地举办了一个合唱比赛,经过争取,我们也参加了。同学们都很振奋,想拿到一个好成绩。那时候,他们除了上课,几乎都在唱歌。在食堂唱歌,在厕所里唱歌,在跑步的时候唱歌。他们真的做到了,在比赛中,他们也唱得很好。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比赛最后现场亮分,我们学校不报分数。等所有学校领奖结束之后,我们才拿到了一个特别奖。
那一刻的感觉,真的很难形容。我以为我的学生不懂,其实他们都懂。一个很小的小朋友跑来问我:“老师,什么是特别奖?是我们表现得不好吗?”还没等我回答,另一个学生又问了:“老师,是不是无论我们唱得好不好,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能拿特别奖?”
这个问题问得我心里好沉重,我回答不了。然后,第三个孩子问我:“老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参加比赛?”
我很能理解他们,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从小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比赛,获得各种奖项,最让我深恶痛绝的,也是这种“特别奖”。这代表什么?真的说不清楚。我不能否认主办方的好意,可是我们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好意,我们需要的是平等参与的机会。
我只能跟他们讲,请你们相信我,下一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比赛,我向你们保证,不会再有特别奖,好吗?
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来准备第二次比赛。在比赛前夕,我找到相关负责人,希望能够按照我们本来的水平打分。是什么样,就发什么样的奖。哪怕确实是唱得不好,可以没有奖,但不要特别奖,可不可以?他们同意了。
我们又去参加了合唱比赛。这一次,无论从情感表达还是技术层面,我的学生表现都非常棒,得到全场的最高分,拿了一等奖。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鼓励,因为他们知道了,原来努力是可以被认可的,原来这就是平等。
2021年7月1日,在安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举办的建党100周年原创音乐会中,张晨自弹自唱了歌曲《我爱你》。受访者供图
和普通人一样去追梦去恋爱
但是,当老师也会遇到无能为力的情况。
我有一个学生,是女孩子。她很好强,想学音乐,以后考大学。我就教她弹钢琴,教她声乐。我跟她说,去读书吧,多读书,一定是没有坏处的。可是有一天,她的家长来找我,一见面就破口大骂:“谁让你教她音乐的?学音乐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们说,读什么大学,只要女儿学个推拿,赶快出来赚钱,以后找个人嫁了就行了。
在对待这些问题上,我是一个特别无能的人,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也说不出任何话。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究竟应该怎样引导这些学生?教育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我让他们学习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机会去深造。可能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不现实的,因为不能赚钱。
可是如果视障者一直都是这样,除了做推拿,没有其他可能性的话,我觉得太悲哀了。我们的希望在哪里呢?但我的内心告诉我,可能会有很多非议,很多伤害,但还是应该这样做。
好在这个故事还有后续。2019年左右,这个学生的家长可能看到孩子真的很执着,也没有那么反对她学音乐,慢慢默认了。她又回到我这里,继续学音乐。现在,她要考大学了,想考音乐专业。比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她现在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
2020年,我工作已经有14个年头了。我发现,我的学生们都觉得,对于视障人群来说,读本科应该是天花板了,没有想过是不是还能够再走得远一些。
我在想,能不能做一个先行者,让他们看到自己身上更大的可能性。也是在那个时期,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似乎一直都在输出。我希望有一个系统性的学习和提升,这样才能给学生带去更好的教学理念,更新的教学方法。
这些年,我们也看到制度环境在变好。根据《平等、参与、共享:新中国残疾人权益保障70年》白皮书,2017年,融合教育首次写进《残疾人教育条例》。《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和《第二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7-2020年)》等文件均提出全面推进融合教育,让我们这些障碍人群回归主流,跟普通的学生一起学习。我不能满足于待在特殊教育的“舒适区”里,我要跳出去,和普通学生一起考试、上研究生。
张晨正在阅读盲文乐谱。受访者供图
我一边工作一边备考,那个时候是最辛苦的,一直在“见缝插针”,利用所有碎片时间。我的闹钟定在4点45分,起床大概5点左右。我会一边洗漱,一边听政治课程,就这样听着去上班。我家离学校特别近,下楼,拐个弯,走几步就到校园,我自己可以过去。到办公室以后,一般是5点半左右,我会学一会儿英语。到了7点,就要开始备课了。
就连课间10分钟也被严格计划好,可以用来背两个单词,或者看一道题。我上课的教室在5楼,我的办公室在2楼,在那段路上,我会回顾一下早上看过的内容。中午去食堂买完饭,总是一边听课,一边吃饭,吃完饭就开始学习专业课。
那时候我非常希望有一个整块的时间,总是怕事情做不完。尤其是冲刺阶段,一直到考试前十几天,政治时事的学习资料才能出来。我看不见,我先生就给我念资料,用录音录下来。我要一点一点把资料用盲文抄写一遍,然后才能开始复习。那时候我总是很焦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得完。
这条路很艰难,好在最后,我考上了。我选择声乐专业,是因为我想到了那位老师。多年过去,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第一次从音乐中感受到了色彩的流动,怎样从此过上了更宽阔的人生。
现在我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回想这两年,我真的觉得很温暖,也收获了很多。还记得复试的时候,正值疫情期间,只能线上考试。安庆师范大学的老师专程来我家,为我调试好设备。放榜后,校领导亲自给我送来了录取通知书,祝贺我被录取。
我很高兴除了试卷是盲文之外,其他流程都跟普通同学一样。公布成绩的时候,我的名字和所有的考生在一起。在那之前,安庆师大没有录取过视障研究生,我是第一个,但我融入在所有学生中,没有什么隔阂和障碍。我每天上课,唱歌,也参加了比赛,获得一些奖项。走在校园里,风软软地扑在身上,这些时光都如此宝贵。
张晨在安庆师范大学琴房练琴。受访者供图
我会重新回到安庆特教学校,继续做一名特教老师。我先生过去在中国导盲犬大连培训基地工作,是一名训犬师,我们因为导盲犬“fighter”(意为“斗士”)而相识。就在我入学的第二年,他也考上了安庆师范大学的特殊教育专业。认识我以后,他似乎对特殊教育有了一种“使命感”,觉得需要更多人去关注和从事特教事业。
安庆特教学校目前近70名老师,包括我在内,大约十分之一是特殊障碍人群。回想起在特教学校当学生的时候,一切都是从自我出发的。但当老师之后,关注的点是学生需要什么。他们需要的,其实不过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去生活,去学习,去追梦,去恋爱,需要完全的平等,需要不再被视为“麻烦”和“异类”。这并不容易,但我相信只要走下去,总会走到那一天。
新京报记者 徐杨
编辑 刘倩 校对 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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