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乐苦恋(宋亦乐几岁)

宋亦乐苦恋(宋亦乐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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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日

薛崇与岑舒成婚那日,岑舒的喜轿被迎进苍离城。

风光大嫁,红妆百里绵延,亦有百姓在城中夹道掷花相迎。

都说北魏的皇子娶了大梁的郡主,新婚燕尔,兵戈将止。

这看似是场举天同乐的喜事。

可那北魏的三皇子,今日的新婚郎薛崇却未着喜服,也未迎亲,临时所建的府邸中连一方红绸都未挂上,反倒在院中搭了台观起了戏。

岑舒被喜娘搀扶着来到戏台下,上头正呜呜咽咽地唱着一曲《哭祖庙》:

“皇兄懦弱尽忠孝,孙儿我也无能力把国保。

羞见江山改别姓,妻儿殉国登泉道。”

好一曲亡国戏。

哪怕战事将息,这曲戏放在此刻亦含了足够讽意。

台上戏唱得悲悲切切,哭的正是她大梁将要亡国。

薛崇未提拜堂之事,只将岑舒晾在一边,耳边绵延戏腔不绝,岑舒低头间也只能瞧见身侧男人一双黑色莽靴,再瞧不见别的。

于是岑舒百无聊赖间倒也掀开盖头一角,瞧着台上那些伶人。

“这戏唱得如何?”薛崇遂问她。

“大婚之日,不迎亲,不拜堂,还在府中搭台让戏子唱戏,知道的说殿下在羞辱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妾新婚之日死了夫婿,年纪轻轻要守寡。”岑舒嘴上亦不饶人,红唇明艳,笑中带讽。

薛崇知道,岑舒骨头硬,从不轻易服软。

如今是大梁向北魏低头,薛崇自容不得岑舒逞这口舌之快,伸手一把掐住岑舒下巴,迫使她弯身:“孤给你们大梁皇室苟延残喘的机会,你真当你是来做孤的妃子的么?岑舒,你那可笑的尊严早在穿上这身嫁衣的时候就注定会彻底被孤碾在脚底。”

于是,薛崇身为新郎唯一做的事儿就是硬灌了岑舒一杯下了药的酒,而后拥着他的爱妾,随意在戏台上指了个伶人,冷笑着命手下将人送至岑舒屋内。

酒中被下了药,岑舒意识迷离间看着被推搡进来的伶人,瘦弱纤细的身段,一身戏服浓妆未卸,半边脸在方才挣扎间掉了半截薄如蝉翼的皮,露出皮下的丑陋面容。

两相对峙,岑舒依旧不忘所谓的贵女自尊,未曾不顾面前伶人的意愿强迫于他,只是强撑着同伶人伸出了手,断断续续开口:“薛崇在我酒里下了药,你……愿不愿意帮我?”

语气带了恳求,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悲意。

“你是大梁的郡主,有权有势的贵人,我帮你,你得许我一生荣华不尽。”伶人未曾动摇,只是对着岑舒讲起了条件,眼中溢满了贪婪。

唱戏的都是下等人,说得更难听点,于岑舒而言,不过是三九流的下贱牲畜。

如今这么个卑微之人不仅要她的贞洁,还要她给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岑舒知道她最好的选择是自戕于此,可她决然不会死在薛崇的前头,于是岑舒这一生难得的耐心与好脾性都用在了这个伶人身上,她说:“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就让小人来伺候郡主。”面前的伶人甚干脆,在她应承下来后几步上前便拥住她,拉着她到了塌边,跪坐在塌上歪着头边笑边撕扯着她的嫁衣。

岑舒因饮了药,在伶人挨近时,有什么自脑中轰然崩塌,尊严理智早已抛往九天云外,她凑近吻他,手亦伸进他衣内,连带着她自己也溺死在了这场情事里。

于是啊,洞房花烛夜,新郎官拥着他的贵妾共赴云雨,新娘则同一个下三滥的伶人缠绵。

传出去都该言一声天下笑柄。

郡主联姻敌国皇子,大婚日皇子不迎亲,一戏子替他入了洞房

2.第二日

伶人的半张脸是极美的。

岑舒在彻底清醒后,用帕子浸了水给尚未醒来的伶人卸了妆。

那半张脸未覆人皮面具,岑舒只想到那亭亭朗月,梨花落雪,唯一点朱唇似红梅,氤氲风情尽生,面容清艳至了绝处。

而另外半边,疤痕遍布,沟壑纵生,早已面目全非。

这是个容貌毁尽的伶人。

薛崇想借这个伶人羞辱她。

岑舒记得,她与这伶人昨夜行尽苟且之事。

如今他们坦诚相对,岑舒清醒后却也不觉尴尬。

塌边散落了不少杀器,她只瞧了一眼,便也随之将它们收了起来。

昨日大婚,岑舒在甲缝间藏了毒药,舌下含了刀刃,袖中藏了弩箭,腰间亦系了能将人头颅割下的精铁所制的细线。

洞房之夜她本该杀了薛崇,可薛崇似乎看出什么,未让她有这个机会。

岑舒知道她已经错过了杀薛崇的最好时机。

她便坐在塌边等伶人醒来。

伶人昨日在台上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丑角,上台都要借着半边人皮去上妆。

不仅丑陋,那身骨头掂量起来也没有几两肉。

是个人人能捏死的贪婪小人。

如今,岑舒却并不想要他的命。

直至伶人睁开那双透着雾气的眼,迷迷蒙蒙瞧岑舒半晌,似才回想起发生什么,面上复又挂上了吟吟笑意。

“你叫什么?”岑舒问他。

伶人下了塌,慢条斯理地穿衣,扭着他那纤细身段,极尽风尘的一番模样。岑舒的角度只瞧见他完好的半张侧脸,在风雪明净的清晨,透过颊侧墨发隐约能窥见旧日的好颜色。

“小人宋宴。”他顿了顿,又道:“是家宴的宴。”

岑舒上前随意拿过桌上玉篦替宋宴束发,动作轻柔:“我如今是薛崇的妻,他借你来辱我是真,但以他的性子也决然不会容你活在世上。”

宋宴显然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小人物,听得这句话身子颤了颤,回身蓦地抓住岑舒的手,急声道:“你们贵人说话不是向来一诺千金么?”

“可你只是一只蝼蚁。”岑舒直视着镜中他那张违和到极处的脸,平静开口。

他骨头本就是软的,没有什么骨气地跪下,手死死抓着她裙裾一角,头紧贴着她的腿,“郡主您是贵人,可也是您求的我这只蝼蚁来帮您,您说话不能不作数。”

奴颜媚骨,极像只低声下气的狗。

岑舒忽然间便觉得没了意思,她放下手中玉篦,又改了口:“宋宴,你若想保住性命,得答应我一件事。”

这是大梁与北魏相争的第十一年,大梁已然被占三州七城,而北魏突生内乱,薛崇亦不再纠缠于战事,逼着已然节节败退毫无反击之力的大梁写了降书。

除了岁贡割地等种种要求,薛崇还向大梁讨要了承安郡主岑舒同他和亲。

岑舒是大梁异姓王岑岚山之女,幼年曾因战乱流落民间,后误打误撞被薛崇拾去军中做了三年人质,实际上当时的岑舒暗地里同大梁递了军报,让未尝一败的薛崇平生第一次惨烈而输。

薛崇视岑舒为自己的耻辱,娶她不仅是用她来挟制大梁,更是为了羞辱于她。

如今北魏的帝王驾崩,朝中数位皇子争权,薛崇多年来立下了赫赫战功,自不可能将唾手可得的皇位相让,大婚后就得即刻带兵回北魏。

当薛崇将门踹开时,屋内一片狼藉,他未想过以岑舒的刚烈性子这伶人竟还会活着,下意识觉得难堪,抽剑就要向宋宴刺去。

宋宴惊叫着瘫软于地,而岑舒却是蓦地挡在宋宴身前。

仅一瞬剑锋止住,岑舒看着薛崇道:“我和亲北魏,殿下不仅在成婚日与爱妾相交缠绵,还下了药将这么个容貌丑陋的伶人扔到我床上,殿下既将人赐给我,我同这他勉强也算一夜夫妻,可舍不得殿下杀了他。”

薛崇怒极:“岑舒!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么!为了个下三滥的东西同我叫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殿下只想借他来辱我,甚至笃定我会杀了他,不会同他有任何龌龊,可当一切不在殿下的预设中,殿下又在这同我歇斯底里。”岑舒此刻还不忘去戳着薛崇的痛处。

于是岑舒清晰地瞧见薛崇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岑舒遂冷笑,不及薛崇反应便拔下发间的簪子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微一用力,刹时见了血。

“岑舒!”薛崇知道岑舒的疯劲儿,怒火骤熄,只剩慌乱。

而岑舒接着道:“我是殿下刻在耻辱柱上的人,殿下此行夺位决不会带我回北魏,只能留我在苍离城,我需要这个伶人伴我作乐,若没了他,妾宁可去死。”

在薛崇与岑舒这段关系里,岑舒有把握,因而从未让薛崇赢过。

直至薛崇离开,宋宴依旧跪坐在地,手紧紧攥着岑舒的一截衣角,岑舒颈边的淋漓鲜血滴落于地,她只随意扔了手中的簪子,继而低眸朝宋宴看去。

宋宴攥着她衣角的手已隐隐发白,本面无表情,看着她偏又弯了眼,眼中却无任何笑意,他说:“郡主替小人挡什么?若郡主死在这,富贵成空,小人失了倚仗,自也没命去活的。”

3.第三日

薛崇留下大将军郑庭安驻守苍离,而宋宴亦留下了一条性命。

薛崇走时毫不避讳地同岑舒下了狠话,直言他登基之后,定也是大梁国亡之时。

彼时岑舒正由得宋宴为自己脖颈上着药,连一个眼神都不吝啬于留给薛崇。

宋宴戏唱得甚多,自个也是个妥妥的俗人,红尘翻覆中也能看透些人事,知道岑舒不会杀他,索性也大着胆子道:“他待你同旁人不一样,若郡主肯服软,至少不会受太多苦。”

岑舒听得这话却蓦地冷笑:“国仇家恨,血海深仇,我决意和亲,就未曾想让他好过,哪怕我死。”

宋宴的手似被烫着般往后缩了缩,良久才倏然笑作一副小人模样:“郡主保我这一世富贵,小人自也当为郡主鞠躬尽瘁。”

那些满口唱着家国大义的戏子本就没什么所谓气节,说来这辈子都当不得君子。

岑舒许他的富贵的前提并不是困在薛崇给她造的笼中,而是要宋宴助她逃出囹圄之外。

他们遂趁薛崇不在,策划了一场出逃。

随着屋内瓷器应声而碎,那才被岑舒瞧上,甚至以命相护的伶人便失了宠,岑舒怒声唤了兵卫将人逐出。

谁都知道大梁这位郡主喜怒无常。

进来的兵卫尚不及将人带走,岑舒便立于其后捂住他口,用利刃割开了他的喉。

宋宴曾跟一个江湖术士学过易容术,平日上台半边损毁的脸都贴的人皮面具,自也能帮岑舒改头换面。

岑舒易了容换上了兵卫的衣服,领着宋宴离开。

等岑舒掏出令牌出府后,北魏士兵才意识到岑舒逃跑。

宋宴却是拉着岑舒在浓厚夜色中疾奔,身后是火光和追兵,在过耳的烈烈风声中,宋宴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

直至两人逃进一处无人暗巷,宋宴在剧烈的喘息声中将岑舒整个人抱进怀里,躲在角落里的稻草堆中。

许因太过紧张,宋宴下意识用了极大的力气,似要将岑舒揉进骨血中般,搂得岑舒身上都泛了疼。

岑舒却什么都未说,安静地任由宋宴搂着,头紧贴着他胸口,半晌才道:“宋宴,我又忘了与你说,这次若你我被抓,你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宋宴遇到岑舒的第三日。

岑舒总在求他,总同他空口承诺所谓的富贵,转头又告诉他选的其实是一条死路。

此时巷外杀机四伏,他心下生了畏,又问:“现在将你丢下还来得及么?”

“我可以出去让他们将我带走,但你舍得丢下到手的富贵?”岑舒轻笑。

宋宴在暗夜里用近乎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岑舒,两人僵持许久,宋宴才似败下阵来般渐敛了眉目,近乎小声地咕哝道:“郡主这性子当真惹人生厌。”

他嘴上如此说,抱着岑舒却未松开半分。

直至夜深,宋宴才带着岑舒从稻草堆中钻了出来,追他们的士兵早已不见,宋宴正想拉着岑舒走,偏岑舒娇贵,抓着宋宴的袖子说自己腿疼。

宋宴口中骂了句什么,倒也不甘不愿地背对着岑舒弯了腰。

那日是宋宴将岑舒背回去的。

宋宴一个人住在近郊的一处小院,够偏僻,亦无近邻,想必暂时无人会寻到此处。

宋宴的院子甚小,屋内亦只有一张床,两人到现在都已经精疲力竭,宋宴似也有自知之明,伺候岑舒睡下后,抱着一床被就要出去,偏岑舒唤住了他。

暗夜里房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岑舒半倚在塌边,正卸着发上金钗,映在墙上似一截纤细的花枝颤影,她看着宋宴,眼神失了往日锐利,不可谓不无辜:“为何要走?”

“小人有自知之明,若不是当日趁人之危,此生断没资格染指郡主半分。”宋宴耐着性子道。

“可我们都已行过男女之事,你又何须避讳?”岑舒直直看着他。

宋宴听得岑舒这般说,只觉得好笑。

这就是大梁的郡主,他命中的贵人啊。

不仅不嫌弃他的贱籍,还不知廉耻要继续同他这么个伶人同床共枕。

宋宴回身,岑舒透过飘飘摇摇的帐幔看着他的脸,绮艳至极,又丑陋至极,半边浓丽如艳鬼假面,半边破碎若残肉覆骨,偏那张惊悚至极的面上又挂上一丝风尘气的笑。

他款款回身,丝毫不犹豫地上了塌,同岑舒相对,手覆在她面上细细摩挲,声音不自觉带了引诱:“小人啊,这辈子戏唱的少,伺候郡主这般的贵人倒伺候的甚多,郡主不嫌弃,小人也并不介意日日同塌与郡主承欢。”

宋宴这样的人骨子里本就卑劣。

他自甘下贱,所以堕落的比谁都快。

是岑舒最厌恶的模样。

然岑舒同宋宴在一处行欢时,许因为这个伶人听话,伺候得合她心意,她总能隐隐生出报复般的快感,这样的感觉缠绕着她,亦冲淡了她心底的鄙夷与不屑。

于是岑舒在将手伸进宋宴里衣搂过他孱弱腰肢,同他又一次肌肤相贴时。

岑舒便知道,宋宴已经携着她一处沉下去了。

4.第四日

宋宴要岑舒脱身以后能带自己一起走。

他说这话时,岑舒正坐在院中阶下逗弄着不知从哪跑进来的一只野猫。

大梁金尊玉贵的郡主,如今穿着一身素衣,倒未抱怨此处荒凉偏僻,听得宋宴的话愣了愣,半晌复又笑开:“你可真贪心,当时说要富贵,如今却又想跟我去大梁都城。”

“您是大梁郡主,小人往日苦日子过得多了,乱世之中需要的不仅是富贵还需要一个庇护。”宋宴说。

如宋宴这般的小人物,身上总有劣根性,又因本身贱籍,从来贪心,最好拿捏。

所以宋宴所求的,岑舒从来都会应。

毕竟应的都是空口承诺,最不会作数。

彼时的岑舒在阳光下抚摸着猫的背脊,装傻般什么都未言语,半晌只是同宋宴道:“宋宴,我想养它。”

她说自己如今在已被北魏士兵所占据的苍离城中本就举步维艰,若有人发现她身份,她会被抓回去,若不依靠旁人,她连活下去都艰难。

因而她才同宋宴做了交易,她要求宋宴在她逃出后收留她,暂给她一个庇护所。

如今她自身难保,还奢求宋宴去养旁的活物。

宋宴那点耐心已经被磨得如纸般薄,想拎着猫儿脖子将猫扔出去,偏忌惮这位贵人喜怒,遂也什么都未言语。

他出门为岑舒置办她要的东西前给自己戴了张极普通的人皮面具,于是那张脸啊便也泯然于众人之中,旁人如何都认不出了。

毕竟是贵人,一朝落难,也依旧比旁人尊贵,富贵日子过多了理应吃不得半点苦。

宋宴给岑舒裁了两件衣裙,买了她想食的糕点,还买了盒胭脂与黛粉。

街道上依旧有士兵在四处搜查,宋宴因为面上那张假皮,并未被人发现。

回来时岑舒不知从哪翻出来一坛酒,还打落了院中树上的青枣,半边身子倚在窗边,一手执着酒杯,正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

他进屋时未注意脚下,还差点踹翻岑舒用褥子给猫儿做的小窝,这只黄毛畜牲龇牙咧嘴地朝宋宴叫了一声,宋宴的脸色不是太好。

而那厢岑舒已然微醺,同宋宴招了招手唤他过来:“宋宴,你为什么在后厨藏那么多酒,唱戏之人该少喝酒,对嗓子不好。”

“人总归需要借着什么由头才能将日子捱过去,我不过是戏院打杂的而已,嗓子真毁了也无甚所谓。”宋宴也缓步朝着岑舒走近,声线平静,面上没什么表情。

岑舒抬眸似要将宋宴看透,沉默片刻倒也忍不住轻笑一声,丝毫不生分地拉过宋宴的袍袖,将手中酒杯随意放在一边,整个人用近乎环抱的姿势挂在宋宴身上,从他袖中纸包里拿出一块腌梅送进口中。

岑舒随即被酸得皱了眉,翻看着宋宴买的东西,低声抱怨:“腌梅我爱吃城南王家阿婆的,裙子我只穿街末巷尾那个矮裁缝裁的,胭脂我喜欢用戏院旁边的那家铺子里的,粉研的细,颜色亦上乘,你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岑舒酒后借着几分醉意胡言,宋宴暗骂这位郡主难伺候,面上却依旧挂着敷衍的笑:“苍离城没有这些。”

而岑舒听得宋宴的话,倒也生出几分委屈来,她不管不顾撕了宋宴面上的人皮,掐着宋宴的下巴迫使他低头看着自己,轻声道:“可是都城也没有。”

她想要的,既不在都城,亦不在苍离,那还能在哪?

宋宴想问,却如何都问不出口,半晌才伸手拍了拍岑舒的面颊:“郡主醉了,小人伺候郡主休息。”

“你以后不许喝酒。”岑舒恍似没有听得宋宴的话,只抓住宋宴的手,在此时显出那么一二不合时宜且莫名的固执来。

“为什么?”宋宴听得她的话只觉好笑。

“我是主子,我说了算。”岑舒依旧坚持。

他们之间尚未签奴契,不过一个是贵人一个是平民,偏有人仗着自己的身份硬要称自己是主子,不仅落魄之时占了他的家,还对他多加干涉。

宋宴这些时日一直有气,于是今儿个宋宴便也趁着岑舒睡下,拎着猫的后脖子将猫远远扔了出去。

直至院门关上,外面除了猫儿不满的叫声,宋宴回身时亦瞧见抱着枕头赤足站在廊下的岑舒,她也未生气,只是微微不解地歪头看着宋宴,问:“扔了它作甚?”

“这些小畜牲什么都不懂,真捡回来养着也不会惦记你的好,不如一开始就扔了它们,图个日后清净。”宋宴也不觉得心虚,同岑舒说这些时,反显出几分快意来。

“你若真将它养了几年,还能放得下么?”岑舒问。

宋宴回答得毫不犹豫:“有些情分当不得真,亦从来做不得数。”

他们两两对望,月色笼罩之下,空落一身孤零零的岑寂。

岑舒固执地看着宋宴,而宋宴也终究再受不住岑舒炽火般的卓然目光,轻声道:“郡主,夜里凉,回去睡吧。”

5.第五日

不知为何,始终无人查到此处。

依宋宴所言,他这张脸在戏院也只能打打杂,来苍离城这数年一向独来独往,无人在意他,自也无人知道他住在此处。

换句话说,一人孑然,伶俜无依。

岑舒这人啊,兴许往日鲜花着锦的日子过惯了,不堪孤寂,因而也无法想象宋宴这些年一个人是如何过的。

她一个人闲不住,便让宋宴给自己唱曲儿逗乐。

往日院中飞进一只鸟儿,宋宴都嫌聒噪,更何况多了一个女人。

宋宴敷衍她说自己不会,岑舒便也同他说:“我喜欢听颜月亭的戏,他是个美人,可他已经了无音讯许多年了。”

“这世上伶人戏子大多命贱,当不得郡主这般贵人的喜欢。”宋宴毫不犹豫地拆了她台。

岑舒除了初时待宋宴总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贵人模样,如今也懒得再摆架子,偏也诱得宋宴这等小人蹬鼻子上脸,全没了畏惧之心。

岑舒并不忌讳同旁人去讲自己幼年最困苦的那几年。

远在她同薛崇相识之前。

十七年前,北魏带兵攻打大梁边境,当时的大梁还未生内乱,泱泱大国,亦有同北魏抗衡之机。

岑岚山带了三十万士兵守在边境处,虽守住了边境城池,岑舒却在兵乱时被北魏探子给掳走。

本来岑舒在十一岁那年就该作为北魏威胁岑岚山的工具,可岑舒这姑娘自幼便烈性。

从北魏军营逃出,一人流落至凉州城,就这么遇到了颜月亭。

那年的颜月亭风头正盛,每场戏都能博得满堂彩,却一心想走歪路,勾引了凉州城一官家小姐,还骗人为他赎了身,自立门户。

官家小姐抛下他嫁人那日,颜月亭便也在那院子里挂起了牌,借着自己一副好容貌,让旁的垂涎他容色之人私下买他,说得好听是去唱戏,实际上不过是做一些皮肉生意。

如他说的,他被戏院的人打骂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被捧成了角儿,依旧是旁人手里的提线木偶,他旧日苦惯了,人也有几分贪,不愿被戏院管制,更不愿得来的钱同戏院分红,索性攀上高枝从戏院赎了身。

这世间三教九流皆为一路,伶人与妓子同样没什么区别,总归是要被人唾骂的,颜月亭这人眼界亦小,仗着自己的容色也懒得去干什么正经营生。

所以他一辈子,都是同人唱曲的命。

岑舒遇见颜月亭那夜。

他被一个贵妇人唤去唱曲儿,情热酒浓时,被那贵妇的夫君捉了奸,挨了顿打,又逢大雨,衣衫不整地被扔了出去,偏生颜月亭厚脸皮,在门外大骂那贵妇听曲儿不给钱。

颜月亭嘴甚毒,什么腌臜言语出了他的口,都显得市侩且招人嫌。

岑舒流落至凉州城不过三日,却已然盘算好之后的去路。

岑岚山不止她一个女儿,岑舒并不受宠,一早就做好了将来会被岑岚山放弃的准备。

她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更比旁的孩子早慧,如今一朝流落在外,未曾自苦,反倒想借这次机会彻底脱离岑家与皇室。

可那年的岑舒十一岁,哪怕心有沟壑,也到底还是个孩子,总要依靠些什么去活。

于是就在这么个大雨夜,她蹲在路边檐下避雨时,瞧见那个被小厮扔出的同她一样落魄的伶人。

颜月亭那夜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红衫,眉角带伤,墨发潮湿紧贴着面颊,瘦弱纤细的身子在雨中不住地发着颤,开口声势却比谁都足,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然面前的大门紧闭,始终未有开阖的痕迹。

颜月亭骂得嗓子都哑了,到底泄了气,拖着被打断的腿坐在了岑舒旁边避雨。

也就是那时,岑舒才看清颜月亭的模样,画似的眉眼,风情袅袅,天生勾人。

当时的颜月亭有气,又发现身旁的姑娘正呆呆瞅着他,遂用那带钩的眼横了过去,骂道:“哪家的野丫头,再看一眼爷爷把你眼珠子挖了!”

岑舒依旧看他,还同他嗤嗤的笑,在把颜月亭笑恼要伸手拧她耳朵时,岑舒却道:“我还从未见过比郎君还要好看的人。”

毛都未长齐的孩子,被颜月亭凶了也不知哭,反倒笑着言他好看,颜月亭只觉得这姑娘定是个年纪轻轻就要走弯路的小色胚,却到底不会真对一个孩子动粗,只朝她翻了个白眼,继而哆嗦着身子继续蹲在廊下等着雨停。

两个人最初的缘分也不过同在一檐下避雨,若非岑舒一时动念,也决不会有日后的牵扯。

“他待郡主可真凶,郡主何须到现在还惦记他?”宋宴听得岑舒所讲的旧事面上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嬉笑模样。

岑舒看着他痴愣片刻,只继续道:“我以为他是同我一样的人,遂用身上仅剩的一支金步摇,包了他一个月,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将我当作富贵人家走丢的小姐,那一月啊,把我捧在手心养着,还一心要为我找失散的至亲。”

在岑舒的记忆里,颜月亭一向是不认命的,哪怕狼狈落魄,哪怕要同形形色色的人笑脸承欢,他豁得出去,也向来不愿服输。

那年的岑舒同样也是想过同命运去抗衡的。

年轻的郡主虽早慧却还是太稚嫩,竟将颜月亭这等下三滥的小人物当成了自己的同类。

6.第六日

那只猫儿在今儿个黄昏趁着宋宴在后厨烧火时偷溜了回来,还偷食了宋宴养在桶中打算杀了熬汤的一条鱼。

宋宴被气得够呛,手里拿着菜刀出来口中囔囔着要将猫煮了下酒吃。

只是宋宴人瘦得慌,宽大袖袍下剩的不过是一截瘦骨,修长指节颤巍巍握着那把刀,浑似握不住般,岑舒只觉得他这刀一挥下,人也会跟着栽下去。

于是岑舒便一把将他手里的刀抢来,同他道:“你同一只猫儿较什么劲,养着就养着,它还真能将天翻去不成?”

宋宴在这方面偏就有那么一二分顽固,连岑舒的郡主身份都不再顾忌,看着岑舒眉目里有了几分狠意:“你必须将它扔了,真在它身上花了心思,哪日它跑了,你又该怎么活?”

“可它只是一只畜牲。”岑舒提醒他。

不过是畜牲而已。

一语惊醒,犹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宋宴整个人蓦地哆嗦一下。他维持着最先的姿势,许久才低头看着正缩在一角的猫儿,它眯着眼睛舒展着腰肢,全然没心肺地吃着它才偷得的鱼,显然没将方才宋宴的一翻闹腾当回事儿。

“我年轻时养过一个没心没肺的野孩子,后来一声不吭地抛下我走了,我只是在后怕。”宋宴声音很低,却也到底将属于他的一部分过去诉诸于口。

是他自己一叶障目,将所有的怨愤寄托在一只猫上,固执地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宋宴到底愿意去同一只猫和解。

岑舒听得宋宴说这话,倒想问他恨不恨,这些年心中究竟有几分怨。

然宋宴这人生了十分心眼,平日漂亮话会说一堆,但岑舒真问及他过往,宋宴若不愿说,大多时候锯嘴葫芦似的不肯吱上一声儿。

今日的鱼没了,宋宴也懒得再同岑舒做旁的,只兀自去后厨煮粥。

这几日因着岑舒,宋宴倒也亲自买菜下厨,三餐未让岑舒落下一顿。

宋宴厨艺不好,做的菜亦难能入口,瞧他那副竹竿样,往日一人时大概也是得过且过。

岑舒兴许因为多了只猫儿供她逗乐,心情不差,进了后厨同宋宴道:“我来吧。”

任谁都以为岑舒这般的贵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然她动作却熟练,不仅生了火熬起粥,还备下数碟小菜。

“家中没菜了,明日你还得出门买些回来。”岑舒这话说的极为自然,好像当真同面前的男人生活了很久般。

“郡主身份尊贵,这些活儿不该你干。”宋宴用帕子绞着手,轻声道。

岑舒挽着袖子净手,听得宋宴的话,也倏然笑开:“我包了颜月亭一个月,时间到了以后,你当我是怎么留在他身边的?”

“颜月亭被人捧惯了,原本雇的小厮嫌他难伺候趁夜跑了,那夜他许是遇到了难缠的客人,落了满身的伤,回来发了烧也不知道,只缩在床上抱着被子发抖,是我下厨给他熬了碗粥,他才勉为其难将我留下的。”

“宋宴,你做的饭不好吃,自己也瘦得只剩把骨头,你说一个人连自己都顾不好,哪还能伺候旁人?”

“我在床上伺候人伺候的不差。”宋宴弯眼朝她笑。

岑舒无奈:“除了床上。”

宋宴没搭理她,反转身坐在小桌边,心安理得地撑着下巴等着岑舒:“只要郡主往后都带着我,郡主想要我怎么伺候我都可以学。”

偏在此时,外面有脚踏落叶的声响。

并非猫儿发出的声音,是有人来了。

宋宴下意识起身想拉着岑舒躲起来,可岑舒却并不在意,她说:“是我父王的人,不用怕。”

岑舒永远都是这样,不管是什么处境,从来都镇定自若。

“你留在这看火,不要出来。”岑舒近乎安抚地揉了揉宋宴的发,眼睛微弯,似将他当成了那只猫。

宋宴不满岑舒这般待她,也向来不会认真去听岑舒的话。

于是啊,岑舒才出去,宋宴也不顾方才岑舒的嘱咐,踮着脚走了出去,趁那二人谈话的间隙站在了院中青枣树的阴影之后。

来的人一身黑衣,戴银制面具,跪在岑舒面前恭恭敬敬,出口却是一副威胁言语。

“郡主你已然忘了此行要做的事。”

“我若想就此归隐,大梁会如何?”

“不惜一切代价,将郡主截杀,大梁并不需要一个家国存亡之际畏怯逃脱的懦弱之人。”

躲在一侧的宋宴在听得她话的一瞬,脑中昏然,整个人近乎要向下软倒,他死死用指甲扣着身侧树干,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继而岑舒发出一声略带讽意的笑,她说:“你不必担心,来此地,我本就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不然也不会向大梁透露我如今的行踪。”

“只是我已错失杀了薛崇的最好机会,如今薛崇回了北魏,而我临到头来也发现自己尚有心愿未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自会同薛崇有一个决断。”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宋宴再也听不进了。

直至那人离开,岑舒才低低叹息出了声:“让你别出来,非要听这些做什么?”

宋宴没说话,而岑舒便也缓步绕至树后拉住宋宴的一截衣袖,拉着他又回了后厨。

粥已经煮好,岑舒盛了两碗,而他们二人各坐一端,岑舒神色如常地小口喝着,不时给宋宴碗中夹菜。

可宋宴未食一口,只是透过层层缭绕的热气看着她。

“怎么不吃?”岑舒问。

此时夕阳渐落,岑舒早早点了油灯,而宋宴看着那一明一暗的灯火,忽然莫名干笑一声,他说:

“想想也是,颜月亭也不是被你骗了么,一支金步摇就让他以为你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花了十分的力气捧着你待你好,只为了在你寻到亲人后从他们那儿得到足够的能让他安然活一辈子的财物,你却在之后又告诉他你只是偷了贵人家首饰的烧火丫头。”

“他赶你走,你厚着脸皮不愿,打你骂你你也像只赖皮狗守着门口,巴巴儿跟着他,口口声声求他收留你,一而再的让他心软,亲口承诺会陪在他身边守他一辈子。”

“可颜月亭不过是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蝼蚁,人人嘲弄他是戏子,人人都能骂他是下贱,他们可以打骂侮辱他,也可以将他当成玩物戏弄地说喜欢他,他这辈子没得到过半点真心,你这承诺再假,他也会因为那么点奢望去信上几分。”

“岑舒,耍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是不是很开心?”

他这次连尊卑都不顾,直唤了岑舒的姓名。

宋宴捂着自己好着的半边脸,不让她瞧见自己的神情,而另外半边面容丑陋模糊,只余不堪。

岑舒没同宋宴说过的往事,宋宴却是在失去理智时说了出来。

有些人事只是当局者在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罢了。

“我没答应带你走,同样也并未骗你,哪怕我不在了,我也会保证你日后的富贵平安。”岑舒温声开了口。

“可你没说过你会死!我凭什么要将我剩下半辈子寄托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宋宴终于崩溃,一把将岑舒推开,大声嘶吼质问着,极尽显示着他那副气急败坏的小人模样。

岑舒起身走近似要伸手拂他的脸,却被宋宴偏头避开,他依旧死死盯视着她,眼中含着刻骨的恨意。

他继而指着门道:“滚!我不想再看到你!给我滚!”

宋宴因发怒而急促喘息着,面前的人到底未再言语,缓步离开。

宋宴清楚听得门闩开阖的声音,最后,四周只余可怖的死寂。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从灶边拿了坛酒,开了酒封,就这么直直往嘴里灌了下去。

宋宴藏的酒都是烈酒,往日一杯即醉,喝上一口都如刀刃割喉。

可宋宴顾不上,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浑浑噩噩间已顾不上烈酒过喉的疼。

他以为只要醉死过去,一切就都会好了。

直至一坛饮尽,他瘫坐在地,又觉自己似高高吊在崖边如何都落不着实处,整个人抽魂断骨般的空了,空空荡荡急需什么去填补。

桌上的粥已冷,在深秋的寒夜里凝结成块,宋宴踉跄着爬到桌边,急不可耐地将那碗粥吞进喉咙,在大口的吞食中那粘稠冰凉的一团缓缓滑入食道胃袋,引得胃部一阵抽搐似的疼。

可他整个人还是空,想抓住什么,依旧抓不住,觉得难过,却又找不到难过的源头。

只能像只狗一样蜷缩在地,在腹部抽搐的疼痛与那朦胧的醉意中,轻声唤:“阿焰。”

没有人答他。

当年的齐他腰的孩子留在他身边时用的便是宋焰这个名字。

宋为母姓,焰则是不熄之焰。

长长久久地燃着,至死都不休的火光。

而宴不一样。

宋宴在用这个名字时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能容他奢望的,所求也不过一场荒唐南柯梦,梦醒后宴罢楼塌,聚合离散皆成空。

十六年前的宋焰与十六年后的宋宴恰恰是镜子两面,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求生却从来都体面,亦始终未曾抛下自尊,而另一个早已经烂了死了,连骨子里都刻着自卑自贱。

他们之间注定不是同路人,说来谁也留不住谁。

7.第七日

宋宴在地上蜷缩了一夜。

醒来时喉咙火烧似的疼,胃亦难过得厉害,他缓缓爬了起来,支撑着桌子许久,肩膀都近乎塌陷下去,在体内又一阵剧烈的绞痛后,他终于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他近乎要将心肺一同呕出,五脏六腑亦似针扎般,他觉得疼,还觉得如坠冰窟般的冷。

哪怕今日的阳光如何好都暖不着他。

此时外面响起一声猫叫。

宋宴也忘了自己昨日还试图赶它离开,他此时急需一个活物暖着自己。

索性跌跌撞撞的要去寻猫儿的踪迹,却在院子里蓦地瞧见抱着猫儿的岑舒。

两人对望一瞬,都是一脸的苍白憔悴。

“昨夜去哪儿了?”宋宴开口声音哑得吓人。

岑舒瞥了眼宋宴身后那一片狼藉,反问道:“是我的错,你又作什么拿你自己撒气?”

宋宴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兴许因为难受得很,手依旧虚虚按着腹部,腰都未能直得起来。

一个好好的人,非要将自己作贱成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

岑舒这会儿是恼的,她想好好骂上他一通,可又思及是自己有愧在先,便也将猫儿放下,一步步上前抱住了他。

宋宴不会承认他等这个拥抱已然等了许多年。

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突如其来的暖意驱散了他身上的不安与惶然,然心中到底有气,头低下去一口咬住岑舒的肩。

“我想着你有气,不敢见你,昨夜在外面墙根处待了一夜。”岑舒也不觉得疼,手轻轻覆在宋宴的后颈上,任由他咬。

直至面前人咬够了,消了气,头依旧埋着,瓮声瓮气地问她:“怎么不走?”

岑舒笑,继而偏头与他耳语:“大梁不再承认我郡主身份,我那所谓的夫君亦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宋宴,没有你给我一个安身之处,我是活不下去的。”

当年啊,那孩子也是搂着颜月亭的腰,在颜月亭不住推着她要将她往门外赶时哭着道:“你赶我走我能去哪?我年纪小,这世道还乱,出去不得被那些牛鬼蛇神给吃了?你不养我我肯定会死的!”

不管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总爱做相似的事,说同样的话。

宋宴知道岑舒不会走,他却也没有再将她赶走一次的力气,只妥协般地抬头问她:“昨天在外面待了一夜,冷不冷?”

她也弯眉笑,只是笑意却染上几分无奈:“我好像发烧了。”

宋宴收拾了昨夜的满目狼藉,还煮了碗姜汤拧着岑舒的鼻子强迫她灌了下去,然后拖着早已支撑不住的身子抱着岑舒上了床,趁着白日鸣鸟啁啾,宋宴用被子将他们裹紧,岑舒更是整个人偎在宋宴怀里。

兴许岑舒知道宋宴昨日饮多了酒,索性用那烫得灼人的手给宋宴一下又一下揉着胃。

宋宴说:“先睡会儿,睡醒了,捂一身汗就好。”

哄孩子般的语气,岑舒轻笑,近乎笃定地开口:“宋宴,你舍不得我。”

这话甚直白,宋宴脸上那粉饰一切的假面也被岑舒直直扯了下来,更显得昨夜宋宴那一通怒意可笑而莫名。

宋宴终究气急败坏,还生了几分委屈,那天生含情的眸子亦晕了湿意与恨意,他近乎赌气地恨声道:“我恨不得你多烧上几日,将你那自作聪明的脑袋烧钝了,成了个呆子,傻子,谁都不认识,谁都记不得才好!”

这样你就不会走上死路。

我也能带你远远逃开,隐姓埋名地躲上一辈子。

然而后半句话宋宴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最终还是服软了,只死死扣住岑舒,再不顾什么脸面地祈求:“岑舒,以后我若在气头上赶你,你千万不要走,我遭不住,如何都遭不住的。”

岑舒只是笑,难有的淋漓酣畅,继而猫似的头埋进他怀里,再开口声音已带了睡意:“宋宴,唱几句哄我睡吧。”

宋宴沉默片刻,便也在她耳边开了腔。

他唱了段《锁麟囊》:“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他半分毫。

我正不足他正少,他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只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两个新嫁娘,两顶红轿子,皆被途中风雨阻了脚步,合该是临门双喜,欢笑良辰,偏地位悬殊,天差地别。

薛湘灵一袋锁麟囊,能安她赵守贞半世凤凰巢,而后多年命运交叠,二人再逢地位轮转,当年施恩,多年后亦得偿报,终落得一场欢喜团圆。

戏终究是戏,而落在现实中,当年的岑舒用一支金步摇,将颜月亭锁了半辈子。

在岑舒抛下他后,颜月亭疯了数年,死了数年,困顿于过往数年,不过是个被命运压干榨尽、阿鼻地狱中永不超生的野鬼。

哪怕再重逢,她也不能将他彻底拉出来。

他还是觉得绝望,还是感到漫无边际的,寻不到源头的沉痛。

宋宴嗓子因这些年酗酒,早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吊嗓时唱腔算不上婉转清明,声线已浊,功底却依稀尚在,因而也并不难听。

直唱得怀里的岑舒睡了去,宋宴才将将收了声,垂下眉目看她。

岑舒其实长得很冷清,眉梢常悬,眸子孤泠,轮廓分明的长相,寒刀霜剑难侵的性子,并不是多讨人喜欢的姑娘。

初时的高高在上是假,逃亡后的这些日子,岑舒终究受不住褪去那身伪装的外壳。

岑舒其实对他总有无边包容。

她会对他笑,温柔的,宠溺的,讨好的,小心翼翼的。

生怕他碎了般。

他也只有趁着岑舒熟睡,才敢这般贪婪地盯着她瞧。

宋宴又抱了会儿岑舒,才慢吞吞起身易容去了街市,在一家拐角处的巷子里抓药。

那大夫姓秦名邵,是从凉州城一路跟来的,眼看着颜月亭成了如今的宋宴。

既是个旁观者,也是个故人。

宋宴往常并不会找他,生了病从来都是自己捱过去,如今破天荒地出现,顶着张假脸上来就要秦邵抓药。

除了退烧药,他在那儿迟迟未走,半晌才递出一截腕子,满脸不自在的道:“昨日饮多了酒,也帮我把脉抓副药。”

“我以为你哪日酒饮多了,会直接找口井跳下去,哪还会在意自己的身体?”秦邵调侃道。

有些事儿放心里闷久了,也容易闷出病来,他遂同秦邵扯了扯嘴角,平静道:“岑舒回来了。”

这世上只有秦邵一人知道他等了多久,又为再见岑舒付出了什么。

“你怎么还一脸苦相?”

“她为自己选了条死路,她主意向来大,我兴许是阻不了她的。”

“盼着这一日那么久,就这般算了?”

“秦邵,我等着这么个归期不定的人,生不得,死亦不得,真当等来的时候,我大底想通了,这辈子我是为了她去活的,她只要还在乎我一分,我都得在她赴死前对自己好些,陪她好好过完这辈子。”

宋宴在今日初晨心念俱灰时,看见站在阳光下的岑舒,抱着猫正同他笑,一身素衣,青松落雪般总还需要容人去仰望。

她曾经是他的孩子,是他如何都放不下的全部,是他的……一生。

他想,世事再难,总归不能再差了。

就这样吧,命运既然放不过他们,他认命,更不会再为自己争什么了。

8.第八日

岑舒在第二日退了烧,醒来时宋宴正在熬药。

拿着一把蒲扇坐在炉边,正偏着头看着青枣树上停落的一只云雀。

岑舒颇煞风景地用木棍打落一颗青枣,惊飞了树上的雀儿,亦让宋宴蓦地回了神。

手中摇着的蒲扇摇得更缓了,宋宴黑似浓墨的眼静静瞧着她,半晌才同她招了招手,岑舒走过去听话地蹲在他跟前。

宋宴再不顾忌,凑过去用唇轻轻贴了贴她额头,而后道:“烧已经退了。”

岑舒用袖子将青枣擦干净,咬了一口,似追忆什么般,轻喃道:“颜月亭院子里也有株青枣树,那时候我还在蹿个头,如何都够不着,想要颜月亭抱我去摘,他身子骨弱,抱不动我,自己摔了一跤怨在我头上,气急败坏地骂我难养,却也扶着腰用木棍给我打了一地的青枣。”

“他总在黄昏出门,深更半夜又落下满身伤回来,他说他怕黑,我时常会给他留灯,他每次回来后都会把我闹醒,让我听他骂那些混不是东西的恩客,骂够了气撒了有时候也会耐着性子唱上几段哄我睡觉。”

“他总说自己是恶心肠,是只顾自己的小人恶人,但他也没有旁人所言那般不堪,曾经的戏院有戏子出逃,躲在他院里,他嘴上骂的凶,没两天将人给赶走,却偷偷在他包袱里塞了几张银票,有流民在院外讨吃食,他用扫帚将人给打出去,临末反要我去给他们送些干粮吃食。”

“我受了凉,他亦说着让我自生自灭不管我死活的混话,却又偷偷出门去抓药,喝药时我怕苦,他也总爱在碗边放上几颗腌梅。”

话说到这,宋宴已经避开药渣将药倒进碗中,随着热气升腾,他捧着药碗,看向面前多舌的女人,轻声命令道:“岑舒,喝药。”

桌上当真放了腌梅,于是岑舒也弯眼,笑得没心没肺:“颜月亭这人总有些固执,宁可旁人唾骂轻贱于他,也不需要他们顾念他半分好,可他却忘了,他身边还有个我,我被他养了那么些年,知道了他的善,总会对他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妄想。”

“够了!”宋宴到底忍不住打断她,岑舒甚听话,乖觉闭嘴,只接过药碗用勺子轻搅着碗中汤药。

又是许久的岑寂,直至汤药渐凉,岑舒皱着眉将药饮下,吃了颗腌梅。

上次岑舒说腌梅酸,今日的腌梅似乎已经换了一家,甜得将口中苦味都尽数化开。

宋宴沉默地收了碗,继而走近岑舒,自她身后环抱住她,五指成梳插进她逶迤发间,以一种近乎旖旎的姿态,将头靠在她肩上。

岑舒的身子在宋宴靠近时细微地颤了一下,继而听得宋宴哑着声道:“郡主金贵,并不知道我们这些下贱之人呐受过什么苦,又遭了些什么罪。”

“不会有人怜悯他的,所以他也从来都不愿接受旁人的怜悯,他收留你,也许只是单纯想试试,若当年有人能像他救你般救他,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的话带了自己都说不清的喟叹,就这么四散在风里。

岑舒闭目,下意识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低声问:“宋宴,你讲讲你的过去,我想听。”

宋宴愣了愣,继而也释然地笑。

所谓的过去,前尘,都是执念而已,独属于岑舒的执念,却已然不是他的。

上辈子太远了,远到随着一年又一年的苦难加成,有许多记忆早已渐渐淡去。

他记得自己依稀是个富贵殷实人家的孩子,有过宠他的至亲,大抵也曾被人爱过。

那年,天灾兵乱,他于战乱中家破人亡,同一帮难民一样流离失所。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哭够了,饿极了,便学着旁的乞丐一样向路人去讨吃食。

这世道人人自顾不暇,不会有人去怜惜一个孩子。

他没讨得钱,甚至没能讨上口吃的,反因与乞丐争食被狠狠打了一顿扔在街上。

小身上尽是青紫,饿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在寒夜里哆嗦着躲在一角发着颤,他已经哭得失了力气,饿得近乎麻木。

路过的醉汉提着他拐进破庙,扒了他衣服,在他青紫裸露的肌肤上落下含了作呕酒气的吻,然后解了自己腰间的系带。

他并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他觉得疼,觉得恐惧,却不敢反抗,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眼前破碎的佛像。

事后他在醉汉要起身离开时,拽住了醉汉的袖子,学着那些乞丐讨钱的声调语气,忍着身上撕裂般的疼扯出一丝讨好的笑,他笑着说:“官老爷,我几天没吃东西了,给点钱吧。”

三个铜板落在地上,暗夜里发出清脆声响。

他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了三个铜板。

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何为羞耻,他只知道这样他就能讨到钱,他就不会再挨饿。

他流亡太久了,什么都讨不到,饿得狠了,食过地上的积雪,吃过野草树皮,啃过被乞丐哄抢分食的尸体仅剩的一截腿骨。

他受够了旁人的冷眼嘲弄,亦受够了那近乎焦灼的饥饿感。

吃了太多苦,当他无意间发现另一条相对好走的路,他便固执地将这条歧路当作了生途。

他自幼生的就白净,眼睛还大,看着人时湿润润像只讨人喜欢的幼猫,然而颜月亭并没有因为长相被人善待过,后来的两年他日日蹲守妓院酒馆,洗干净自己的脸,用那双分明的眼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总有人有些特殊癖好,他们拉着他去做他便笑,要他出声他也顺从地叫唤,事后更咧着嘴同他们讨要嫖资。

他做了两年雏妓,也靠那些钱财活了两年,之后他被戏院老板相中,也甚干脆地将自己卖了。

后来唱念做打十余年,身边与他一同进来的孩子要么上了台,要么受不住戏院的严苛规矩被活生生打死,他也到底被捧成了角儿。

人情世故早已明晓得透彻,戏段里悲欢离合也唱了不少,却依旧没有羞耻之心。

唱戏赚的钱远远不够,他就去接私活,同一帮富人家的小姐公子你侬我侬,任由旁人将他当作玩物,他不谈感情,向来只要钱财,被戏班班主往死里打了几次都不长记性,他只求大富大贵,求命能由主,再不用受辱于旁人。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多年,他究竟是在反抗命运,还是已经屈从于命运。

这些过往自宋宴口中说出后,宋宴心中却有一股近乎解脱的快意。

他此时捧着岑舒的头,硬迫着她将眼睛转向自己,极力咧着嘴痴痴地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他是什么人,所以喜欢这等下作之人的是你,该后悔该退却的也从来是你,岑舒,你现在还是有机会的。”

有机会厌恶他,逃离他,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可是啊,类似的话颜月亭也是问过的,在面前的姑娘还是个孩子时。

分明知道最后的答案,可时隔两世,宋宴依旧想再问一次。

天地不过一线,众生在其中命若草芥,岑舒却始终都承不住面前这颗草芥的重量。

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已然哽住。

岑舒一生要强,哪怕在此时依旧未哭,她只死死抱着他,强压下厚重到近乎没顶的悲意,最终理智回转,她说:“宋宴,我快死了,我死后,会与你高宅大院,与你一生用之不尽的金银,会给你安排护卫护你走过这一生。”

“我求你,不要再这般苦了。”

一个将死的郡主,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卑贱的伶人……莫要再受苦。

说不清谁比谁更卑微。

他们如今只隔了一层摇摇欲坠的伪装,颇默契的谁都没有点破。

宋宴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一遭是自己亏了。

换他年轻时,有人拿富贵许他,他定然狂喜,可如今,他只觉得悲哀。

他的岑舒,他的阿焰,千金他都不愿去换。

可宋宴面上依旧维持着那抹笑,他试图笑得更畅快些,更开怀些,继而扬声道:“阴司路冷,还请郡主日后黄泉道上慢些走,小人不会惦着郡主的好,定然是不会去送郡主的。”

9.第九日

岑舒知道宋宴还是恨着的。

毕竟他幼时就善于忍辱,如今那些怨愤不满他也自不会在面上显露半分。

岑舒手上有些势力,都是旧日在京都时所培植的,本该在她和薛崇大婚时动手,如今这些人只能埋伏在苍离城始终未动。

岑舒数日前就派他们去查过宋宴。

宋宴的过去是空白的,名字自然也是假的,他七年前跟随一位女富商出现在苍离城,后来被富商收为男宠,宋宴气性足,闹过几次,亦曾绝过食,如何都不肯从。

他那会儿脸分明还是好着的,自从那富商死后,他也被赶出富商府邸,而他半张脸就这么突然毁了。

他后来又因富商的死受过数年牢狱之灾,本该被判死刑,又不知为何被放了出来。出来后他又试图出过苍离城,当时战乱四起,北方的所有城池都封锁了城门不让流民随意出入,宋宴逃了数次被抓了数次,每一次都要被那些士兵狠狠打上一顿,再关上一段时日才能放出来。

如是又过两年,再到后来,他似乎也放弃了,不再决定出逃,这些年在戏院打杂,一人独来独往,直至如今。

若问宋宴为何会在她同薛崇的大婚日上了戏台,这机会也是宋宴花钱买来的,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只为了来与她见上一面。

再查,便也查不出什么了。

岑舒也曾问过宋宴,这些年过的究竟如何。

宋宴兴许知道她查出过什么,便也承认,他在凉州城破,薛崇屠凉州城时捡了一命,逃出后被商队捡了去,遇到他命里的贵人。

那位贵人喜欢他,他亦喜欢那位贵人,亦曾被她珍视过。

直至富商离世,他为那富商毁了自己的脸。

这话虚虚实实,而宋宴说这些时口中无甚情意,只是机械地同岑舒叙述着。

岑舒听了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宋宴的表情倒也因此出现了裂缝:“我爱过旁人,你也不曾介意么?”

她说:“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

在她不在的这些年,他被人爱过,珍视过,有人愿意做载他一程的扁舟,让漂泊之人有所依托。

这些年岑舒盼着有人能代替她去救他。

“只是……”话锋陡然一转,岑舒的眉目陡然冷硬,她手覆在宋宴那已毁的脸上,接着道:“若你说的这些是假的,我同样会让那些曾经欺辱你的人付出代价。”

今夜岑舒趁着宋宴睡下后起身出门。

她手下有暗卫抓来了富商曾经的贴身小厮,亦寻到了那个富商的坟墓。

这世道乱啊,富商死后,偌大家业无人支撑,便也突然垮了,打听过往,以及寻一些旧人总还花费些力气。

岑舒做这些,也只是想知道那些曾被埋葬的真相。

岑舒亲自动手,那个被压着跪伏在地的男人顷刻间就错了骨,在一阵痛嚎求饶的同时,岑舒抽了身边暗卫身上的刀,刀背抵在男人颈上,硬迫得男人整个头都贴在墓碑之上。

当朝的承安郡主,除了那个伶人,实际上是并不会顾惜任何蝼蚁性命的。

岑舒要知道宋宴的全部,可临末开口还是退却,只指着墓碑问:“她有珍视过宋宴么?有待他好过么?”

这问题问的莫名。

身前那人刀悬颈上,命早已握在他人手里,自顾不得岑舒多疯,只下意识道:“求大人莫要说笑,怎可能有人会珍视这么个伶人?他从凉州城逃出,孤身一人,路遇盗匪被抢了钱财,还依旧要往北方的都城去。”

“家主瞧他可怜,又有几分容色,遂带他来了苍离城,家主是什么人?金银富贵自是取之不尽,偏那伶人有几分骨气,不愿同家主行房,更不愿留在家主身边供她玩乐。”

“家主初时乐在其中,觉得此等美人总还有几分气性,好声好气哄了他数月,他不给家主任何好脸色,家主想与他行房,他就只会撕心裂肺地吼叫哭求。”

“后来家主没了耐心,在他又一次试图出逃后便命我将他关在密室,上了镣铐,给他送的都是下了毒的吃食,他挨不住疼时会趴在地上磕头求人,他哭着说他想活,却从不肯依上家主半分。”

岑舒听到此处,手上的刀近乎握不住,极悲极怒之下只能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继而刀柄又向下压了压,沉下声问道:“然后呢?”

那人哆嗦了一下,哭着急声道:“他后来还是受不住答应了,家主给了他解药,也将他放了出来,当日给他沐浴更衣,要他伺候,可他却用藏在袖子许久的簪子刺进家主的咽喉。他当时满身的血只是站在家主尸体旁边笑,笑的太悚然了,以至于没人敢靠近半分。”

“他然后就这么拔出簪子,划烂了自己的脸,不知道划了多少下,直划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到能隐隐看见皮下的骨头,他说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脸将他困住了,他还说他要干干净净地去见一个人,不可能让旁人动他半分,就这么自言自语说了许多胡话,直至他被官兵给拖走。”

想逃逃不出,想活又活的那般难,所谓的喜欢尽是骗她的,他从始至终未被善待。

岑舒脑内嗡鸣作响,似有无数利刃搅弄着她的心,她下意识需要发泄,偏头看向那曾经同主人一起欺辱过宋宴的狗,刀刃翻转,手起刀落间不及他反应便将他头颅砍下。

于是那人哀嚎一半,就这般生生止住了。

“你们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她的尸骨,给我挫了她的骨,扬了她的灰,然后……找出所有她身边的旧人,但凡有欺辱过宋宴的,全都杀了。”岑舒这话说出,险些站不住,她环视四周,也终于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人。

伶仃瘦弱,在夜风里克制不住地发抖。

宋宴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岑舒,哪怕宋宴面上千百个不愿,总还是要霸着占着,再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分毫。

岑舒知道宋宴睡得浅,亦知道宋宴会跟来。

她从不避讳自己所做的一切。

在看到宋宴的那刻,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沉闷响。

她挥手示意手下开始掘坟。

惨惨月光下,岑舒面目溅了血,偏还不自知地走向宋宴,像一朵浴了血的修罗花,冷寂又艳丽,哀绝得让人心头颤动。

岑舒在走到他身前时垫脚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开口时隐忍得近乎克制:“你是要来都城找我么?”

从凉州城逃到苍离,受困一年,遭欺辱遭下毒,最后彻底被逼疯,因杀人受了三年牢狱之灾,出来后又花两年试图逃出苍离城,一次次地走向城门又一次次被抓回,最后终于被现实彻底压垮了脊背。

他用了整整六年,试图去奔赴一个他此生都无法到达的彼岸,试图再见上她一面。

宋宴依旧在颤抖,却不曾回答。

可岑舒执着于要一个答案,她手覆在他颈上,以一种近乎禁锢的姿态,将他锁着,又问:“颜月亭,她这般逼你,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这一次,她开口便将那最后一层伪装彻底撕碎了。

岑舒看着他,然后唤了自己爱人的名姓。

岑舒如一弯潺潺温水包裹住他,四肢百骸渐渐回温的同时,宋宴只觉得心上趋于结痂的伤疤又一次地溃烂流脓,彻底的鲜血淋漓。

他近乎无所适从地低头看她,眸中情绪莫名,开口时声音早已哑得不成样子:“有些事我不让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去查?知道了又能怎样?杀了他们又能怎样?”

“你不觉得最可恨的其实是你么?是你将我拉了出来,是你教我怎么去活,也是你求我去爱的你,在我只剩下你,彻底依赖你的时候,你却又一声不吭将我抛下。”

“我受够了,受够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权贵,可以轻易地毁去一个人,可以轻易地付出真心又将它收回,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凭什么还觉得,我这些年都是为你在挣扎的?你凭什么啊!”

他越说越快,直至最后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你只会更可怜我,我只会更觉得自己低贱到可笑,岑舒!我这辈子其实都是被你毁的!”

一晃眼,已然过去这么些年,原来还是恨的,深藏渊底的恨,一朝翻覆成海。

终究回不去了。(原标题:《十七日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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