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七章 前夜
“我从为闺女时,就没穿过绸子衣裳”
马河秋到底还是把牛兰竹他们的二十多条枪弄回去了。张平青瞧不上马河秋的,就是枪少。入了眼的,哪能轻易失手。
我姑父牛兰竹和牛兰芝他们前脚走,马河秋早派人远远盯紧,化装成各色人:打猎的、卖菜的、拾粪的、换酒的。不远不近地跟随。等牛兰芝他们进了公冶长书院,这些兵丁就急三火四把枪扒出,用早备好的篷布裹紧,回了临浯街。
在公冶长书院开枪撵鬼子的是渠邱武工队的,牛兰芝见到一个大高个,四方脸,穿一个老蓝布褂子,敞着怀,跑得飞快,手拤一把盒子枪,后来跟着的有四个人,手里拿着标枪,有一个还扛着钢叉,也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牛兰竹、牛兰芝他们追了半天没追上,只好回返。
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听了丢枪的事儿,牛二秀才也没埋怨,说,只要人没事就好,枪没了咱再弄。为了打掩护,牛二秀才在芝东小学里挂了块“民众夜校”的大牌子,让这批年轻人先在这里落落脚。
娘对牛兰芝和她爹的一切不支持也不反对,看顾着自己的小家,专心养她的蚕妹儿。牛二秀才把这个小家的五间麦秸盖顶的小屋起名为“向阳居”,日头从冒红到西坠,都耀在窗子上。梧桐木窗棂糊着白窗纸,红窗花一年四季不败。那是夜深人静了,牛兰芝的娘在小油灯下剪的。娘从笸箩里抽出张红纸,对折了,右手握着剪刀,在纸上左弯右拐剪下来,展开,是一只猴子,或是一只花。娘的手巧,剪啥像啥。娘下剪刀,不用预先描样,胸有成竹,直接开剪。牛家的窗花在芝东村最上讲,有老鼠娶亲,每只老鼠各司其职,抬轿,送亲,吹唢呐,放鞭;有小猴献桃,小猴翘着尾巴,龇牙咧嘴;还有猪八戒背媳妇、狮子滚绣球、喜鹊登枝。娘有把专门剪窗花的花剪子,巴掌大,是救过张平青命的堂嫂“过路仙女”送的。她跟“过路仙女”都是芝西村的,两家隔着一个胡同,长大了各嫁东西。“过路仙女”穷讲究,鞋底上都纳出凸出来的花纹,上面有盘长和牡丹。她一直记得“过路仙女”说的话:“俺穿着俺绣的鞋走,走出的脚印上都是俺绣的花纹,这样,人家就知道这是我走过的路!”
天井的东墙外面,还有将近半亩的空地,那里除了种着一些桃树、杏树、李子树之外,还有三十多棵桑树,大的有碗口那么粗。每年清明一过,嫩绿的桑芽刚刚露尖儿,牛兰芝的娘便开始整理茧子,遇到春寒,她担心蚕出不齐,捂在炕头的被子里,隔不几天拿出来看看,一看到洁白的蚕子发乌了,娘便欢喜得抿嘴笑。不到几天,小蚕虫就像蚂蚁一样爬出来。娘用鸡毛掸子一只一只从蚕子布上往下赶,先放到一个垫子上,将抽芽的桑叶掐下来,端详着蚕子吃桑叶,娘这会儿,比给孩子喂奶还上心。蚕妹儿眠了,娘用一个一个高粱的莛秆穿成蚕垫子,先用碱水洗净、晒干,把房间打扫干净,炕前下、墙角那儿都撒上石灰,自己再洗头洗脚,换上干净衣裳。这时,爹便带着酒壶从房间里将铺盖卷搬到大门外的小学校里,住上个把月,直到蚕妹儿结好茧再把铺盖卷搬回来。
牛兰芝的娘养蚕妹儿,爹最支持,他用一张黄条纸写上“嫘祖先师之位”,贴在北墙跟他一般高的地方,再在牌位下面贴一张红色小纸条,写着“嫘祖后裔赵氏瑾春叩拜”一行小字。从那,牛兰芝才知道了娘的名字叫赵瑾春。
她问爹:“啥是嫘祖?”
爹说:“相传嫘祖是古代轩辕黄帝的妻子,栽桑喂蚕,纺丝织布,就是她发明的。”
牛兰芝记得有一次,蚕刚收下来,爹端着一小盅酒,瞅着娘那清癯的脸说:“喝口酒,给你道乏。”
娘从来没受到过爹这样的礼遇,赶紧接过来,干了。
当爹的对当娘的说:“看你,每养完一茬蚕,累得身上都脱了一层皮,点灯熬油的,何苦受那个罪!自古以来人们就说,‘窑匠住不上新瓦房,织布的穿着破衣裳’,别看你养蚕几乎连命都豁出去,作茧吐丝、织出来的绫罗绸缎,不用说做件绸子衣裳,我看连块丝绸包头布,你也买不起。北宋诗人张俞的诗《蚕妇》说得最形象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当的娘听完,平静地道了一句:“我从为闺女时,就没穿过绸子衣裳,也不指望穿。”
娘养蚕,牛兰芝是个好帮手,帮着采桑叶,倒蚕屎。蚕过二眠,她就帮着娘搭蚕架。娘搭的蚕架,是用朝阳花秆子吊在墙两头,两根平列的秆子可托住三大垫子蚕,娘至少要放两层蚕垫,共六个大垫子,桌上还要放几个小垫子,多的时候,并列十个大垫子,娘也不怕累,真能忙活。
牛兰芝在家里忙完,闲下来,怎么也想不明白马河秋的作为,说一套做一套,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面也不留。他还让冬冬认了自己干姑姑呢。苦闷着的牛兰芝紧锁眉头。
娘最知道闺女的脾气,说:“我倒想起你小时候去买桑叶的那个事儿来。”
牛兰芝苦笑了,说一辈子也不会忘。
母女俩互相补充着买桑叶的那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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