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活着,需要另一个女人鞠躬尽瘁,多呈现于封建社会,婆婆要求儿媳臣服于自己的威严,伺候到油尽灯枯那一刻。
如果一个母亲,要求自己的女儿事母至孝,践行婆媳间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使命,虽极其苛刻,但从中国逆天的儒家孝道来说,也义不容辞,天经地义。
不过说到底,还是女人为难女人。
一
1959年三月,春寒料峭。
人人避之不及的章伯钧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他常常独自一人到政协小吃部喝午茶,与他一样形影相吊的,还有阅女无数的情圣罗隆基。
章、罗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抱团取暖。
他们常拿着时政报纸,在小吃部一边吃茶,一边大放厥词,高谈阔论。
这天章伯钧照例烧了一壶清茶,等待罗隆基到来打口水仗,结果没等来罗隆基,却等来了一位德隆望尊的老人。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在一位中年女子的搀扶下,过来跟他打招呼。
“想必这位是章伯钧先生?”
章伯钧一阵错愕,起身说:“正是,请问您是?”
老妪彬彬有礼,作揖说道:“老身康同璧”。又望向随行女子,介绍说:“这是小女罗仪凤”。说完,女子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礼。
章伯钧大感震惊,康有为的二女儿,罗昌先生之夫人康同璧,还有她的女儿,康有为之外孙女罗仪凤,竟胆敢主动来跟自己这个“瘟神”打招呼!想必是不是搞错了?
他忧色道:“康老夫人,您认识我章某人?你可知我章某人是什么身份吗?”
路旁正好有一个好事之人经过,讪笑着搭腔说:“是啊!老太太,搞清楚了!小心惹一身骚,晚节不保。”
康同璧斜睨了那多嘴的路人一眼,目光又回转,毕恭毕敬地再作了一个揖,说:“久仰大名,能认识章先生是老身的荣幸。”
向来被人冷落惯,突然受人尊重,章伯钧浑身趔趄,差点没站住,回了个礼说:“章某,受宠若惊。”
罗仪凤恬静一笑,说:“后天小宅设宴,略备薄酒,章先生若不弃,可乞劳玉趾,就寒舍小酌一杯。”
章伯钧做梦都没想到,当下的形势,还会有人请自己这种人到家里吃饭。
他心潮澎湃,犹如久旱逢甘露,再难抑止感动润湿了眼眶,又恐周遭耳目隐蔽,不得不压低声音回道:
“章某如今声名狼藉,能得康老夫人和仪凤女士怜悯款待,何其有幸,后日必准时赴约。”
这是章伯钧与康同璧母女的第一次见面,深感贵族气息扑面而来。
康同璧老态龙钟,却精神奕奕。
罗仪凤文静内敛,却端庄大气。
后日,章伯钧应邀来到了东四十条何家口康同璧家,这是一所气派的大宅院。
粉墙黛瓦,朱漆大门。
门头着眼处镶嵌一块烫金牌匾,台阶左右各置一尊狰狞狮子辟邪坐镇,屋檐上立满精雕神兽雀立环视。
章伯钧被惊艳到,在门前踌躇一阵,迟迟没有敲门。
为避免失礼,事前他已做好了功课。
他了解到,康同璧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其仙逝的丈夫是北大教授兼资深外交家罗昌。
老人膝下一儿一女,唯一的儿子定居美国,她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眷顾之下。
政府感念她解放前的功劳,给七十岁的她在文史馆挂职一个150元月薪的荣誉职位……
章伯钧掰着手指头,复习默念条条信息,保证待会儿不会出洋相,才自信叩响康家大门。
开门的是老佣人老郭。入了内门,章伯钧才观得这所大宅是四合院格局。
里头的景象,比外头更加叹为观止。
朱红一派雕墙,四绕青松掩映。
院内花草树木天然种植,毫无人工修饰。
抬头见鸟,低头见花。
独具匠心的栽种艺术使得大院景色被划分成两个季节。
东边锁春,西边迎夏。
环顾四周,各房雕梁画栋,高悬匾额。
靠墙行走,精雕壁画目不暇接,古色古香熏人陶醉。
随着长廊一路步入,脚下的青石板色泽如砚,仗着初春寒气逼人,隔着鞋底也能感受到澈骨的清凉。
章伯钧大开眼界,暗暗忧叹:“康老,你这样是活不久的。”
引入饭厅,康同璧母女已恭候多时。
客人不多,简单寒暄,各自落座。
满桌的清一色粤菜,肉眼可见的清淡,保真正宗,北京任何一家饭馆都难以媲美。
康同璧自豪地说:“今天准了厨子二陈一天假,这些菜全是小女亲自下厨献丑。”
按说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章伯钧还真不相信康同璧的女儿会是一把做菜的好手。
忖思间,罗仪凤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萝卜糕和芋头糕上桌,章伯钧瞥见那一双娇嫩的玉手,不像长年干粗活。
但转而康同璧让她给客人说道一下满桌的广东菜,她却能将糕点菜品的制作方法说得头头是道,不像作假。
因为不懂做菜的人即使把烹饪方法倒背如流,也不能像她那样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决心要把人教会似的。
康同璧告诉章伯钧,萝卜糕和芋头糕是广东的“省糕”,逢年过节必吃。
章伯钧看着表面撒满白芝麻的萝卜糕馋涎欲滴,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顿时惊为天人。
白萝卜本身略带苦,却尝不出一点苦味。虾米和腊肉夹杂其中,提鲜又提味。
整个口感咸香软糯,赞不绝口。
再看那香喷喷的芋头糕还冒着热气,章伯钧迫不及待夹了一块。
芋头糕的构造略微简单,他只尝出了芋头粒,但看得出芋头经过精挑细选,每一粒都无一例外地绵软粉糯,入口饱满。
由于味蕾遭到魅惑,章伯钧不慎暴露吃相,众目睽睽之下,他大快朵颐清空一碟,竟厚颜无耻提出要打包一份。
理由是以飨家人。
送客时,罗仪凤果真给他打包了一份。
章伯钧惊讶于她的贴心,不胜感激。
他想不明白,心思这么周到细腻的女子,哪家公子不觊觎?竟然四十来岁,仍未出阁。
又想到整个饭局下来,罗仪凤进进出出,不断给客人斟茶续水,却鲜少坐下来说笑言欢。
总的来说给人感觉是,人热情,但话不多。
这种性格的女子最安分听话,嫁不出?不可能!
回家路上,章伯钧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看手中打包好的萝卜糕,已经被他舔得一粒芝麻不剩。
二
改日,章伯钧向康同璧引见罗隆基,因为上次饭局中,康同璧说要膜拜他的“难友”。
见面地点安排在章家。
起初,罗隆基的反应跟章伯钧如出一辙,未听完对方是谁,便脱口而出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罗隆基做朋友!”
等到真正见到康同璧母女,他从生硬的沙发弹射起立,恭迎道:“康老真是艺高人胆大,敢跟我罗隆基做朋友!”
转而,又对罗仪凤眼前一亮。
她今天的穿着格外典雅,纱巾绯色红,手袋阔海蓝,旗袍清幽紫,衣服上错落有致的条纹纷繁复杂,烘托出一种抽象又神秘莫测的魅力感。
罗隆基审阅过许多搔首弄姿,口红鲜艳的女人,却给眼前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所震撼。
他清楚这是一朵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但刚失恋不久的他难以忍受没有女性崇拜的日子,不得不将罗仪凤视之为一朵亟待采折的桃花。
罗隆基向罗仪凤打趣说:“仪凤妹妹,你我都姓罗,五百年前是一家。”
他舔舔嘴巴又望向康同璧,感恩戴德道:“康老,你给我送来个妹妹,我以后不愁了。穷了有人照拂,病了有人照顾,孤单了有人倾诉……”
罗隆基眼神离题,话语轻佻。章伯钧使了一个眼色,警告他别浪。
罗仪凤礼貌地抿嘴笑,说道:“你要当我哥哥?我那在美国的哥哥小气得很,他隔着太平洋都要吃醋了。”
罗隆基把脸小小凑近,淘气道:“那我不当你哥哥,我当你哥哥的哥哥好了。”
罗仪凤噗嗤一声,竭力收住浅笑。
章伯钧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暗示罗隆基太过失礼。
康同璧则被逗乐,祭出金牙大笑说:“嘿嘿!认个哥哥也无妨!罗先生幽默风趣,仪凤言辞寡冷,正好勾兑一下。”
实际上,罗隆基与康同璧母女并没有一见如故,只是他的巧舌如簧拉近了距离感,使得会面相谈甚欢。
康氏母女尽兴而归后,章伯钧把罗隆基拉到一边,申饬说:“努生你臭毛病又犯了?人家小你18岁,感情单纯,闹不得!”
罗隆基故作生气道:“啧啧,老章,原来你这么看我!”说罢,仰天傻笑,愉快离去。
望着罗隆基远去的背影,章伯钧叹了口气,“可怜康老替女儿把守了大半辈子,这次要引狼入室了。”
混了脸熟,康同璧也开始加入章、罗这类人的小圈子议论时政。
聚会的地点一般设在条件体面的章家或者康家,但只要离开康家,罗仪凤都会如影随形陪在母亲身边。
罗隆基变得比以前更加活力充沛,一有机会,便唾沫横飞展示自己看似鲜活,却早已腐臭的学问。
他的余光时不时望向罗仪凤,见她听得专心致志,愈发慷慨激昂。
但实际上罗仪凤不关心政治,也从不发表政论意见。
只是一个男人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开口就是指点江山,令她迷恋仰慕。
这就是罗隆基的猎女杀招,明明虎落平阳,却仍给人雄心壮志的错觉。
不成熟的女人吃这一套,成熟的女人,也吃这一套。
因此当罗隆基邀请康氏母女到自家吃茶唠嗑时,她们总是乐意愿往。
又或者罗隆基有事没事要来东四十条登门拜访,她们也是无任欢迎。
三
1959年开始,国家提倡勒紧裤头过日子,共克时艰。
时局的艰难对康同璧母女影响不大。
康同璧本身有150元每月的固定薪水,康家后院的内宅又租给了驻华使节,每月有固定租金收入,她在美国的儿子还定期寄侨汇回来。
所以康家依旧过着丰俭由人的生活。
罗仪凤精打细算着整个家的吃穿用度,她把吃不完的糖果和点心分给了章伯钧家,那些用不完的糕点票,糖票,布票,都散给了濒临灭绝的友人。
主打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与此同时,随着月历牌一页页翻过,罗隆基的困窘与时俱进,但与罗仪凤的感情却与日俱增。
罗仪凤精通各种果酱的制作方法,她听罗隆基有几声咳,专门买了一篮橘子,一个一个剥开,把橘子皮留下,做成橘皮果酱,装进精美透明的玻璃瓶,贴上亲手绘制的插画贴纸,趁聚会间隙送给罗隆基。
“可以泡水喝,止咳特管用了。”
罗隆基双手接过,暗自生叹。
这辈子流连花丛,送出去的礼物不少,收到的礼物也不少,但尽是流于表面,有待废品回收的东西。
哪像这一瓶小小的橘皮果酱,浓缩了一个人的时间,心力,感情。
想到自己这样的处境,还有人关心,他更加悲从中来,说道:
“这橘子真可怜,先是被人剥了皮吃肉,再是被人把皮蒸熟晾干,捣碎成酱,涂在面包片上。唉,世人真会粉饰,说什么浑身是宝,到底就是想吃人家个尸骨无存,一点也不放过啊!”
罗仪凤听得一头雾水,又似觉在责怪自己,顿时蹙紧眉头抑郁,“努生,做了这瓶橘皮酱,倒是我的错了?”
罗隆基从自怜中回过神来,“噢,我的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
说着,他拧开橘皮酱瓶盖,用手指蘸了一抹,往嘴里吮,瞬间眼睛瞪大得像铜铃。
“唔!甘涩带甜,橘气浓郁,齿颊留香……我平生所学的语言已无法赞美这人间美味。仪凤妹妹,‘味道好极了’,用你们广东话该怎么说?”
罗仪凤现场教起粤语,“赞,好味,无得顶!”
罗隆基南腔北调跟着学了两遍。
他打心底佩服罗仪凤。他晓得她不仅会制作各种零嘴味酱,还精通厨艺糕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知识型女性能够在“吃”方面取得如此高超的造诣。
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
“仪凤妹妹,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无所不能,哥哥反复被震撼。我之前只听人说你未曾为母,却温婉贤淑,未曾为妻,却兰质蕙心。现在要多加一条——养在深闺,却多才多艺。”
罗仪凤被夸得六神无主,脸上泛起了红晕,除了捂嘴笑,已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是真的在试图追求一个用情不专的男人了。
每次有罗隆基在的聚会,罗仪凤都喜欢穿上显得青春活泼的翠绿色,头发卷得油亮洋气,高跟鞋的款式每次不重样。
为了避人耳目,多年不讲的英语也操持起来,没沾过洋墨水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和罗隆基在讲什么。
他们开始了长达数年不公开的恋爱,对外以兄妹相称,私底下单独约会,通过英文方式的电话、书信保持联络。
康同璧出于对罗隆基的好感,只道寻常,毫无戒心。
只有章伯钧良心不安,毕竟是他把罗隆基引见给康同璧母女的。
为了弄清楚自己要不要负上责任,章伯钧按捺不住向罗隆基的铁兄弟赵君迈了解情况。
“老赵,努生和仪凤现在去到哪一步了?有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最终会不会结婚?努生这次是不是认真的?是只此一人,还是又在逢场作戏?”
赵君迈被章伯钧连珠炮式的发问顶住了嗓子眼,吁了一口气,才说:
“努生之前给我看过仪凤的情书,仪凤好像是来真的,一字一句都流露出情真意切。”
章伯钧急了眼,“那努生呢?”
章伯钧的夫人李健生也在席间,她抢话说:
“老罗混账!怎么能把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随便拿给外人看。”
“完了,努生这是在给兄弟显摆。显摆他玩弄女人的能耐。仪凤感情方面还是个少女,四十多岁的年龄长着一颗二十来岁的恋爱脑。也不年轻了,经不起伤害,一旦努生犯贱,对仪凤的打击不要太毁灭。”
说完,章伯钧摇摇头,似乎一眼看到了这段感情的结局。
四
没人知道罗隆基活到这个岁数,敷衍玩弄过多少女性。
叫得出名字的就有王立明、王右家、浦熙修、杨薇、张舜琴,叫不出名字的统统是“未报案处理”的受害者。
1963年8月14日,罗仪凤一厢情愿地认为火候已到。
她主动向罗隆基摊牌——在送给他的生日蛋糕上,附上表白信。
罗隆基收到礼物,大惊失色,匆匆忙忙跑去找章伯钧请教。
章伯钧恼羞成怒,呵斥道:“仪凤有什么不好的?你敢耗着不答应?”
罗隆基支支吾吾,面露难色:“我们只能做兄妹,而不能做夫妻。”
章伯钧立时火山爆发,“照你这意思,你根本不喜欢人家。你不喜欢人家,你干嘛要撞个头过去。”
罗隆基反怨道:“维持现状多好,做了夫妻就得忍受,何必互相折磨呢?”
章伯钧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成了康同璧“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不觉悔恨交加,涌起满腔怒火撒向罗隆基。
“你是什么东西?不自个儿掂量一下?家里没镜子还没尿吗?不照照?仪凤知道你的成分,还倒追你,你就偷着乐吧。完完全全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好歹。”
章伯钧一番劈头盖脸的大骂特骂,罗隆基被训得哑口无言,对罗仪凤的答复也是哑口无言。
都是聪明人,罗仪凤明白,没有明确拒绝就是明确拒绝。
中年女人最怕消耗,她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此前她还是保养得跟三十来岁的少妇一样——
身材丰润适中,皮肤白皙吹弹可破,头发亮丽乌黑,水嫩的脸蛋笑起来就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任何皱纹。
章伯钧的小女儿小愚是罗仪凤的知心忘年交,就寄居在康家,两人寝室相互连着。
失恋的第二天早上,罗仪凤在梳妆台前晨起对照,小愚步脚轻盈地走了进来。
“以前我从不觉得自己老,现在我老了,是真的年老色衰。”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后这个懵懂的小姑娘听。
小愚搂住她的脖子,一脸不解问道:“为什么啊?”
她轻轻一笑,自嘲道:“可能嫁不出去吧,女人嫁不出去就认老了。”
“啊!这是什么鬼话!”小愚哼着气站直身,梳整着罗仪凤的头发,嘟囔道:“罗姨你还是很年轻的,你看你的头发还是黑得跟煤球一…一样……”
她顿住了。
密密麻麻的黑色突然冒出一根银丝,她慌忙摘掉。
却发现,镜中的罗仪凤,注视着一切。
“没用的小愚,人该老还是得老。”
罗仪凤又自嘲一笑,那张刚施粉黛的脸,立马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冲出许多浅而细的皱纹,再多的胭脂水粉都无力掩饰。
“果然,一笑就不好看了,皱纹全偷跑出来……嗐,岁月这把刀,果真像刺客一样,悄无声息地,无影无形地,一刀一刀杀死了我的青春。”
她站起身,对照着镜子,做最后一遍整理打量。
“小愚。”
“嗯?”
“你知道吗?明年我就50岁了。”
五
错过了罗隆基,几乎就错过了一辈子。
偏偏这又是一次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错过。
因为罗仪凤确凿掌握罗隆基在与她恋爱的过程中,还和一个牌桌上认识的舞女打得火热。
罗仪凤没有就此事向罗隆基发难。
她是一个从不对人发脾气的人,大家以为她根本没有脾气。
往后见面,她对罗隆基依旧客客气气、大大方方,照常给他送去自己亲手制作好的糕点。
罗隆基心有愧疚,私底下说了许多道歉的话,但都是避重就轻。
后来得知罗隆基根本也没有意思跟那个“干扰”自己恋情的舞女结婚。
罗仪凤温良隐忍的性格终于忍不住怼人,罕见地说出了具有攻击性的话。
“看来传闻是真的。女人对你来说,真像衣服一样,冷了就穿,热了就脱。”
罗隆基不反驳,也不承认,当着罗仪凤的面甩了自己一巴掌。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望着我,我不会原谅你的。”罗仪凤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们的事就当作无疾而终了。祝愿你能找到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
罗隆基颔首道谢。
第二年,他死于家中,身边连个给他收尸的女人都没有。
最惨绝的是,连丧事都没人给他做,也不准他做。
康同璧先是悲伤,再是悲愤,她气冲冲地给章伯钧拨去电话,诘问道:
“中国讲究死者为大,努生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连丧事也不给他做?”
章伯钧明知缘由,却一句也也答不上来。只庆幸康同璧不知道罗隆基生前对她女儿干过的风流事。
罗仪凤与罗隆基的恋情隐秘性极高,康同璧一直被蒙在鼓里,否则不知她要如何斥责这个轻易被男人戏弄的愚蠢女儿。
同时对罗隆基的同情,或许也会大打折扣,更会后悔一直以来对罗隆基的以礼相待。
虽然罗隆基完全没有挖走罗仪凤为妻的想法,但康同璧决不允许这样的风险存在。
她的丈夫早逝,儿子身处海外,如果女儿也出嫁,她将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罗隆基死的那一年是1965年,康同璧让林女士算了一卦。
林女士是康同璧收留在康家的一位神秘人物,负责康同璧的日常保健工作,偶尔算算卦。
平时不见人影,只有康同璧召见才会现身。
这次她给康同璧解签,只说八个字:“谨小慎微,慎言检迹。”
次年,康同璧嗅觉敏锐地给家里的两个老佣人加了工钱。
她话里有话地训示说:“管好你们的耳朵和嘴巴,外面的事情少打听,家里的事情少往外面说。”
二陈和老郭齐声说道:“夫人放心,我们会安安分分在康家伺候您老和小姐的。”
康同璧的做法,让管账的罗仪凤感到支出吃紧。
这两个老仆人都是父亲罗昌在生时遗留下来的,年近七旬,服务康家多年,忠心耿耿。
罗仪凤不知道母亲担心什么,要用钱买他们的忠心。因为二陈和老郭的工钱本身已经够高的了。
关上房门,罗仪凤略带埋怨地说道:
“妈,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已经收不到大哥的侨汇款了,后院的房子人家也不给租金了,你的女儿不中用,也没有收入。整个家就仰赖你那150元的工资,还得月月吃老底。”
“二陈和老郭做的活,女儿也能做。现在谁家还请佣人,不辞退,已经是顾念多年的劳苦功高,现在你还要加工钱……这盘账,完完全全是入不敷出的。”
康同璧神色怀忧,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说道:“你不懂,现在是既不敢辞退,也不敢得罪。惹不起啊!”
“妈,你又任性了。”
罗仪凤不再说什么,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六
这年冬天的一次聚会(1966年),章伯钧向罗仪凤提出想见刚死了妻子的章乃器。
罗仪凤心里咯噔一下,章乃器身上的伤还是热乎的,需要自行隔离休养。
她想到这个请求不好办,婉言拒绝说:“乃器知道章先生这么关心他,一定很欣慰。但怕是仪凤心有余而力不足。”
“明白的,是我强人所难了。”章伯钧表示理解,心中怪自己过于唐突鲁莽,毕竟这是一件引火烧身的事。
恰巧这番对话被还没完全耳聋掉的康同璧在一旁窃听到。
结果,继加佣人工钱之后,康同璧再度令罗仪凤难堪——她要在家里小操小办让章伯钧如愿以偿。
并大发豪言壮语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章伯钧听后,喜上眉梢。
但转而瞥见罗仪凤脸色惊恐,心情一下子又阴云密布,歉疚不安。
章伯钧心里清楚,康同璧所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实则什么事都不用当。
所有事情都要她的女儿一手操办,所有后果都要她的女儿一力承担。
她快八十岁了,离入土为安也不远了,而她的女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此康同璧一时兴起的义气干云,让章伯钧感动,也让他沉重,自是倍觉对不住罗仪凤。
这个不问政治的中年女子,早已是惊弓之鸟,因为她有一个热衷政治的母亲。
遵照母亲的疯狂命令,十天后,罗仪凤有条不紊地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迎接章伯钧和章乃器两家人的到来。
又是一桌清一色的广东菜,白切鸡,白灼虾,清蒸鲈鱼,香芋扣肉,蒜蓉胜瓜……
罗仪凤从早上五点起就去采购食材,亲自下厨忙到傍晚六点,这桌满汉全席方才大功告成。
席间她也没闲着,忙进忙出给客人盛汤添饭,又像个侍女一样,盯紧每个人的茶杯,以最快的速度温茶续水。
她给客人的感觉,依旧是热情礼多,话少好客。
康同璧脸上洋溢着自豪,她显然认为这是她教导出来的成果。
饭桌上,章乃器眉飞色舞无甚大碍,章伯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足足畅谈三个小时,康同璧人困马乏回房休息,其余人移步客厅享用果点。
趁着罗仪凤留在饭厅收拾之际,章伯钧向章乃器提到罗隆基,他哭笑不得地说:
“努生还是命好,以他的脆弱怎样都是个死,早死等于好死。”
章乃器对二罗之恋略有耳闻,接话说:“说来努生没答应仪凤小姐,不知是救了她,还是负了她。”
章伯钧语气坚定道:“努生如果还活着,下场可以预见,仪凤没能与他结成一对,不算坏事。”
夜近凌晨,罗仪凤站在门口掌灯恭送客人。
最后一个走的章伯钧泪光闪烁,对罗仪凤说:
“现在大家都在降低做人的标准和要求,你和康老却一如既往,不仅不会令人汗颜,反倒让太多人看起来是一种无耻的做作。”
罗仪凤轻扬嘴角笑道:
“不知章先生是在夸我,还是在提点我。如果是提点,仪凤领受了。如果是夸奖,仪凤也没有那么高尚,只不过追随母亲做自己而已。”
七
1968年春节前夕,罗仪凤听说桂系将领黄绍竑死后,他的寡妹生活穷困潦倒,不免心生恻隐。
朔风夹着雪花横飞,她披着一件斗篷出门,给黄绍竑的寡妹送去了一个包裹。
里头有一些她亲手针织的棉毛衫裤和一些救急药物,某件棉袄隐秘的夹层处,还藏有二十块钱的春节费。
黄绍竑的寡妹居住在一间阴冷的偏房里,冻得像冰窖。
大冬天只有一个暖得可有可无的蜂窝煤炉。
罗仪凤望着她蜷缩在被窝里取暖,模样已是半死之身,不停地喘气咳嗽,也不能起身向她道谢,只能躺着做挥手动作,催促她快走。
罗仪凤不忍仓促离去,却又不敢过多停留。
刚回到康家老宅门口,她身上的雪花还没拍落,就听见母亲在内房高声骂人。
随后,一个容貌相熟,但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的妇人从她身旁抢过,灰头土脸朝着巷口落荒而逃。
罗仪凤接过老郭递来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冰渣,问道:“那人是谁?”
“同仁堂的乐家大姑。”
“来做什么的?”
老郭顿了顿,“来给小姐你说媒的。”
罗仪凤吐了吐舌头,“哦?那可真是稀客呀!”
“可不是嘛!给老夫人撵出去了。气得老夫人都动了痰气了。”老郭说着,拿起痰盂进了内房。
罗仪凤一边脱下披风,一边还在自顾自说话。
“要不然呢?妈一向与人为善,怎会如此大动肝火……”
后来,罗仪凤得知同仁堂的乐家大姑其实并不是来说媒的,而是来讨要自己的照片,拿去给说媒拉纤的。
只是乐家大姑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一句口直心快的话——“你死了她怎么办?”这才给轰了出去。
在一个知了不叫,炙阳也显得宁静的下午,罗仪凤和小愚谈起这件事。
她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做工精致的相册,窃笑道:“就是要照片我也没有。”
小愚好奇地夺过来,随手一翻,懵住了。
“怎么全是康老的照片?”
“啧,拿来。”
罗仪凤抢过相册,翻了好久,终于定位到属于她的那一张,指着说:“喏,呢个就系我啦(粤语)。”
“这么小!”小愚瞪眼道。
这是一张远景照,把罗仪凤拍得很小。又找了几张,都是远景照,没有近身特写。
一整本相册翻下来,小愚发现罗仪凤郊游过的地方很多,但只拍景不拍人。
她的出镜,少得稀有。
且合影的全是女性,一个男性都没有。
罗仪凤似乎意识到小愚想问什么,开口吐露说:“妈不喜欢我和男人拍照。”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小愚冲口而出。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戳人心扉又刁钻难答的问题。
罗仪凤噗嗤一笑,倒没觉难堪,她坦白道:“因为我没有给人爱过。”
忽然间,她又否定说:“不,我给人爱过。”
她的眼睛温柔如水,流淌出往事的痕迹。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他是我崇拜的那种革命青年,后来被国民党抓了,死在了监狱里。”
小愚咋舌。
失去挚爱就不再被真正爱过,原来这就是她的过去和现在。
“小愚,你知道吗?我不喜欢照相。”罗仪凤合上这本以母亲为主角的相册,只抽出一张自己的端详。
“为什么?”小愚诧异道。
“照片有时候也很残酷,这些美好的回忆没有使人变得年轻,反而使人触目惊心地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真正老去。”
她呆呆地凝视着那一张自己年轻的照片,看出了神。
八
翌年开春,黄绍竑的寡妹死了。
康同璧唤来林女士,让她算了一卦。
林女士算完,良久不语,望了一眼旁边的罗仪凤壮胆,才颤抖着嘴唇说:“夫人,是…是大凶卦。”
康同璧闭目不言,镇静得像睡了过去,可她的下颚却分明在发抖。
康同璧最后的日子里,罗仪凤寸步不离。
高龄的康同璧睡得不好,罗仪凤每天都给她砸一堆核桃吃,听说可以安眠。
但她夜间的尿频才是干扰睡眠的元凶。
罗仪凤必须随叫随到伺候她小便,或者半醒半睡留心母亲房间的灯光。台灯一亮,她就要披起毛毯飞奔过去。
一晚上折腾几趟下来,两人都没睡好。
到了夏天,康同璧再唤林女士来给她卜一卦,林女士拒绝了,告知罗仪凤:“很难评价康老的精神状态。”
1969年8月17日,一场微不足道的感冒,给康同璧82岁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无法确定罗仪凤无微不至的照顾有没有延长康同璧的生命。
但能确定的是,罗仪凤用自己的生命漫长地哺乳了康同璧的生命。
母亲走后,罗仪凤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
康同璧的朋友不是罗仪凤的朋友。
没有人关心她。
没有人会再来一所人丁稀少的资本老宅拜访一位未婚的深闺女子招惹非议。
紧接着,她的世界摧枯拉朽地坍塌。
最先开始的,是经济上的崩溃。
康同璧一死,150元的薪水自然是不发了。
罗仪凤无法自力更生,必须坐吃山空。
可尽管粗茶淡饭,却也难以为继。
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日子,罗仪凤决心未雨绸缪。
母亲死后的第一个冬天,是她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
大雪纷飞的一个清晨,屋檐上挂满了冰柱,二陈和老郭捂紧衣襟来到正厅。
寒风侵肌,一进来他们就赶紧把门带上。
罗仪凤早已沏好一壶茶久候。
老郭发现她今天坐到了康同璧平日坐的,代表着一家之主的位置。
二陈则见她正襟危坐,似有大事,望了一眼老郭,开口道:“小姐,不知道找老仆二人有什么事?”
罗仪凤示意他们落座,自己呡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老郭、二陈,最近怎么见你们比以前还忙。现在家里的工夫是多了还是少了?”
二陈回道:“都是瞎忙。老夫人走后,工夫确实是少了许…许多……”
对座的老郭突然杀来一眼,二陈尾音气弱,收住不再说下去。
罗仪凤接着说:“那是当然,以前夫人在时,全屋人都围着夫人转。现在夫人不在了,难道围着我转不成?你们都七十了,也应该歇歇了。”
老郭说道:“小姐不打紧,夫人不在了,伺候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罗仪凤笑道:“老郭你忘了?我可是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的,学的就是怎么伺候人。这个家也从来只有我伺候人,没人能伺候我。”
二陈若有所思,起身到厅正中,面容悲戚道:
“小姐,我们青年伊始就跟着老爷,又陪伴老夫人走完一世。生是康家的人,死是康家的鬼,这辈子就是给康家效犬马之劳的命。家里等米下锅我都看在眼里,如果生计实在吃得紧,老仆这份工钱不要也罢。”
老郭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喝道:“二陈你活糊涂了,小姐是差那工钱吗?她是连一口饭都没有了,想赶咱走呢。”
二陈一惊,“小姐,这…”
“老郭…你!”罗仪凤摁住茶杯,血气上涌,想说什么,硬是如鲠在喉。
老郭继续说道:“既然话都挑到这个份上,也就别转弯抹角了。想让我们走,可以!但这安家费少不了。”
说完,他也起身走到厅正中,趾高气扬地站立在卑躬屈膝的二陈一旁,气场骇人。
罗仪凤平复情绪强装镇定,却也不敢直视老郭的目光,只低头用碗盖拨弄着茶碗上的浮沫,问道:“你要多少?”
老郭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百?”罗仪凤语气平和地向他确认道。
老郭的语气却突然发狠,“不,是三千!”
“什么?”罗仪凤惊得坐直了身子,“两个人要三千?”
老郭笑了,他另一只手也伸出三根手指头,放到二陈的头上,说道:“不,是每人三千。”
“咩话!”罗仪凤吓得花容失色,飙出了粤语。
二陈也吃了一惊望向老郭,却一点也不敢生出忤逆之意,尤其看到老郭那吃人的目光,怕得一直噤声盯着冰冷的地面。
老郭漫天要价,罗仪凤再难稳住情绪,夹着哭腔指斥道:
“一个人三千,两个人就是六千,我怎么拿得出来!夫人在生时待你不薄,现在人走茶凉,你就好意思趁火打劫了?”
老郭语气软了下来,上前一步说:
“小姐,你也别怪我老郭狮子大开口。这个家先是姓罗,再是姓康,现在又改姓回罗……我也不管它姓康还是姓罗,你就瞧瞧门口那棵老树吧,就是我当年和老爷一起种的,现在腰身都赶米缸粗了。”
“我在这个家从民国干到共和,从壮年干到老年,从青丝干到白发,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不求大富大贵,就想攒点棺材本安享晚年。谁想康家到你手上破败成这样,衰收尾,成了破落户。吃了大半年清汤寡水不说,酒醋米面上的支出还管得严严实实,一点油水都捞不到。”
“我老郭现在债台高筑,裤兜里穷个叮当响,还落了一身劳碌命的穷苦病,死到临头没点钱攥手里,日子要怎么过?老康家也该补偿补偿我了,要个三千块苟活晚年,一点也不过分。”
老郭的控诉让罗仪凤心里发虚,母亲死后家里节衣缩食,就连这么冷的冬天都要削减取暖煤球的用量,两个老佣怎么熬得住?想来确实是亏待了老臣子。
但眼下家道中落,物力维艰,抠抠搜搜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从前风光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嫌阔绰。
罗仪凤实在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老郭跟前,诉苦道:“二陈、老郭,六千块,你们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万万给不了。”
老郭邪魅一笑,“给不了?给不了老子也赖着不走了。你吃什么,老子就吃什么。你睡主家房,老子也睡主家房。老子也当当主人看看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你敢!我…我要告到居委会去。”罗仪凤气得发抖。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发怒,震怒,声音也仅仅抬高一个分贝而已。
老郭捋捋胡子,发笑道:“呵!你去告吧。我是无产阶级,你是资产阶级。正好让你交代一下这么大的房子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剥削劳苦大众来的。”
罗仪凤浑身打了个了冷颤,背过脸去抹泪,语带安抚道:“闹掰了对你我都没好处,先回去吧。你的条件我想想办法。”
“哼!真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我口风严,你都不知死几回了。”
说完,老郭拎着二陈的衣领,步出正厅。门也不带,须臾之间,北风肆虐了整个大厅。
激烈交锋下来,罗仪凤心力交瘁,全身瘫软。
她来到母亲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压惊。
“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妈,老郭欺人太甚,你在他一定不敢。”
她以为没了母亲的庇护,今后单凭自己也可以遇事临危不惧。
其实她是个很胆小的人。
九
老郭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和雇主叫板。
到底谁给他的勇气?玄乎得毫无真理。
他的僭越和冒犯,俨然不能继续姑息和豢养。
但也只能用妥协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场叛变的主仆情分。
为了清理门户,罗仪凤砸锅卖铁,不惜一切。
连日找人托卖家具、衣服、首饰、杂物。
清空家底,才凑足这六千块。
遣散了二陈和老郭,她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倍感空虚压抑。
偌大的宅子,家徒四壁,人去楼空。
她一个人置身于阴森森的寂寥,守着自己的家,宛若守着自己的坟墓。
后母亲的岁月,罗仪凤试图洗心革面融入社会。
她爱喷香水,但她把香水送人。
她爱听音乐,但她把收音机锁进箱子。
她爱穿高跟鞋,但她把高跟鞋的鞋跟都锯掉。
她爱养鲜花,但她亲手用滚烫的开水浇死了一院子玫瑰。
她没有爱人,也没有爱子,现在连剩下的一点儿爱好也没有了。
活脱脱一具空壳。
很难分析她是在自暴自弃,还是在自我救赎。
风起云涌,波谲云诡。
她懂得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也相信事在人为,适者生存。
但她到底没能参透命运的鬼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陷入杳无音讯。
直到1974年,朝阳医院寻找家属,说死了一位刚获释不久的60岁病患者,名叫罗仪凤……
至于她的消失,是因为她被检举了。
那封检举信的落款,“二陈”两个字,毛骨悚然。
根据罗仪凤的遗嘱,她从母亲手里继承珍藏的康有为遗墨、手稿、藏书,还有一套珍贵的《大藏经》,全数捐献给国家。
她的身后事,由远在美国的兄长出资,政府出面操办,附葬进母亲康同璧的墓里。
1980年,一块没有任何关于罗仪凤的信息的石碑,从覆盖罗仪凤骨灰盒上的泥土,重新立起。
全体人员向这块仅有康同璧的名字的墓碑鞠躬致敬。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没有工作过,对社会毫无价值,她也没有丈夫子女,对家庭毫无价值。
世俗眼中,只有有价值的人才值得尊敬,而她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
她16岁以最年轻优秀的成绩考入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后一直为母亲而活,或许她天生就是为母亲而活。
康同璧活了82岁,是如此的长寿,但对于她的女儿来说,即便不是一种折磨,也不会是一种享受。
如果康同璧把女儿绑在自己身上,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自私。
那么她直到死去,都没给女儿张罗婚事,却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自私。
相对的,罗仪凤甘之如饴当母亲的乖乖女,一辈子都没有突破母亲的桎梏去寻求自己的幸福。
也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无私。
中国人历来目光长远地把身后事安排得详尽周到,不得而知罗仪凤是否从没考虑过,才致使没人为她力争在墓碑上留下一个名字。
但不重要了。
没有后人的死人,碑上有名无名。
于她皆无意义。
扫墓者只祭康同璧,不知墓中尚有一人。
不管坟头连年杂草丛生,还是每逢清明焕然一新。
于她皆无意义。
但上个世纪,还是有一位姓林的耄耋老人来到福田公墓,为康同璧的坟头添上一抔新土的同时,念了她的名字。
这位林姓女士以难以释怀的唏嘘说到:
“这个弱得像纸片的小女孩,一辈子都在不知疲惫地驮着她的母亲奋力奔跑,后来母亲滑落了,她轻松了,反而跑不动了。”
文 | 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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