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名叫崔同庆,逝于2001年初夏,至今已有22年了,爷爷生前不爱照相,所以没能留下一张照片。我现在已经不能清晰的描述出他老人家的相貌了,但是我很怀念他。以前我经常梦到他,这些年梦到的少了,可能慢慢要淡忘了吧。如今,我也40出头了,有2个儿子,大的13岁,小的2岁,儿子最爱他爷爷奶奶,正如我爱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我经常也会给他讲我的爷爷——他曾祖父的事儿。
我爸是爷爷的长子,我又是爷爷的长孙,但从我记事儿时起,我都没有见过他们爷俩长时间的沟通过。所以后来,能从我爸嘴里说出的关于我爷爷的事儿也不多,包括我叔、我姑姑她们,谁都没有能对我较为完整的讲述过我爷爷的一生。
我奶奶1987年春就去世了,奶奶留给我的印象就更少了,少到只有四个片段:
第一:我奶奶和另外的几个老奶奶带着我去竹林里捡柴禾,一直走到能专养老院,好像奶奶当时用头巾包着头……
第二:有一天,我在大路边玩耍,奶奶偷偷的抽了一棵甘蔗给我(我爷爷每年都会种一些土甘蔗,皮是灰白色的,甘蔗不太大,但是很脆很甜,比现今的广柑要好吃多了,爷爷留着卖钱补贴家用,一般不允许家人吃,哪怕是他的长孙儿。)吃,并且让我躲起来吃,奶奶摸着我的头说:走吃、走吃……
第三:经常下午过半的时候,我奶奶会用一个布包包着锅巴,用一个小锤子在门沿石上咂。我问奶奶砸这干啥呀,奶奶说她牙都快掉光了吃不动,砸碎就吃的动了。奶奶说大孙子长大后买肉给你奶吃,要炖烂些呀……
第四:那天中午,我放学走到高台子小湾子,有人对我说:主恩(我小名),你奶死了,我赶紧跑回家,疼我爱我的奶奶真的去了……
奶奶去世后,应该说爷爷还较为年轻,我对爷爷的记忆基本上也就是在我奶奶去世那前后开始的。我记得我爷爷比较高大,很强壮,也很威严,我和弟弟都怕他。不光是我们,甚至我觉得我父亲,我二叔,以及我出嫁的大姑二姑都怕他,我老姑就更不用说了,唯独我三姑好像不太怕他。但是我爷爷虽然威严,我却从未见过他打过我们任何人。
我真的很羡慕我儿子,每周末去他爷爷奶奶家的时候,爷爷亲他,奶奶抱他,而且儿子完全不怕他们。儿子小的时候,甚至会哭闹着要爷爷奶奶给他买这样那样的玩具。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爷爷完全没抱过我,甚至连比如说抚摸额头这样爷孙亲昵的举动都没有过。
我甚至以为爷爷从未爱过我,因为爷爷没给过我好东西吃,赶集上市也从未给我买过任何玩具。唯一给我的玩具就是每年的正月十五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个灯笼,但一定是最便宜的那种俗称“摸摸蛋儿”的纸糊灯笼。
逢年过节我们一大家人经常一起吃饭,冬天有一种叫“蹄炖子”的菜,其实就是猪蹄炖黄豆,冬天会凝结成膏体。这个菜我爷爷是每年过年都会做的,只是猪蹄剁的非常小而且少。后来我也做给儿子吃过,结果儿子全拣猪蹄吃,将一盆蹄炖子搅的一塌糊涂,猪蹄吃完后黄豆是一颗不动。爷爷在的时候,谁敢那样?我们只能一点点的吃黄豆,从不能乱搅动,偶尔筷子边露出一小块猪蹄,我们还要瞄一下爷爷的眼神,趁他不注意或者露出许可的神情后才会夹到碗里。如果是连续碰到两块猪蹄,那是万万不敢都夹进碗里的。同样,羊肉炖粉条也一样。我们那时候没有小孩不爱吃肉,也没有小孩挑食,但是没有小孩会一直挑小碳锅里的羊肉吃,只是大口的吃粉条,不过一不小心爷爷可能会赏你一块。但是这种“赏赐”只会给到他孙子辈,绝不可能给到他的儿女,而且每当给予我们(主要是我和我弟,还有后来的老三——荣耀,她的孙女冰心因为是女孩,一般是难以获得的。)这种赏赐的时候,他老人家总会有一个附加条件:以后每年炮买大一点儿(他是指我们以后给他上坟的时候买大一点、响一点的鞭炮)。
碗里的米粒是一定要吃干净的,用爷爷的话说,要吃的像狗舔的一样,否则便会受到严厉的训斥,有时候别说被训斥,就是爷爷一个凌厉的眼神,大家都会立刻用手指头捡起桌上的饭粒放进嘴里。不过幸亏80年代那时候生活差,大家是缺衣少穿,又加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往往油水大,没人会有剩饭。现在,我看儿子吃饭,有时候还剩半碗肉和米饭就将碗一推说吃饱了,我就笑着说如果是在你老太儿(曾祖父)活着的时候,你就惨了。
爷爷经常让我们给他盛饭,每次都交代我们要用锅铲子轧的泡泡(蓬松点的意思)的,我就不懂得怎样才能轧的泡泡的,每次都说轧的很结实,每当这时候,爷爷就说我们给他盛的饭硬的像屁股坐的似的。
刚才说到上坟,爷爷是个孝子,对于上坟祭祖那是半点不马虎的。对于小孩来说,尽管我们把上坟放鞭炮当着过节一样开心,但那也要憋着,是绝对不敢欢笑打闹的。
我们老崔家上坟是有规矩的,首先我们要买很多很多的鞭炮(那时候没有现在的电光炮,都是手工编盘的土炮),然后用很多根长竹竿盘起来扛到坟地上,点燃的时候要一挂接一挂的燃放。中间不能停,但也不能两挂同时燃放,那土炮将近能连续放半个多小时以上。那简直是盛况,周边邻里谁也没有我们老崔家的鞭炮买的多,燃放的时间长。
爷爷坚强而且很有头脑,爷爷勤快而且到死也没脱离劳动。我觉得爷爷就是一个自尊、自立、自强的传统的农民。
爷爷有文化,他能轻易的背诵出子曰诗云的句子,他的字写的也好。我记得每年春节的对联都是他自己写的。写的大多是“观山河依然旧景,看杨柳又是新春”之类的句子。我说爷爷有文化,不仅仅是这些,更有一次,那时候我上高中了,有一次爷爷在门口的渠道沟旁边突然和谁说起什么事儿,我听爷爷说什么: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春秋时期鲁国人……不过我确信旁边的那个人听不懂。但是我非常震惊,我没想到我的爷爷——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头儿居然知道这些。那时候我长大了,爷爷更老了一些,我就敢于和他说些亲近的话了,我就说爷你知道的还怪多的啊。那天爷爷谈性好,他说孟子叫孟轲,是儒家的亚圣,不比孔子差,更令我震惊的是爷爷完整的背诵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在我们老家,崔姓是一个小姓氏,姓李姓潘的多。但很少有人欺负们,或者说很少有人敢欺负我们。小时候我走到外面,别人通常会说:这是崔庆(一般同龄的人给我爷爷的名字崔同庆简称为崔庆)的大孙子,我就感觉到莫名的自豪和安全,我在想你们是不怕我,难道还不怕我爷爷或者我小爷吗?
别人很少欺负我们,我想是有两个原因的。一是我爷爷很厉害,这种厉害不光是爷爷的睿智和强悍的个性,甚至还包括了爷爷的功夫。我听说过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为了抵御别人对我们的欺负,一个人打赢过几家子的事儿。
二是因为我小爷,小爷是爷爷的亲弟弟,从我记事儿时起小爷就是个大人物。小爷在东北当兵,是团长。那时候,有一个弟弟在外面当团长,你可想而知我爷爷的感觉是多么的好,而且这个小爷又给了那些地痞流氓们多么大的威慑力!
我记事儿起小爷就是团长!他很少回家,不过他一旦回家那对爷爷和我们来说又是比过年还要重要十倍的事儿。爷爷给小爷喊“老末”,老末只要是回家探亲或者过年,爷爷是打鱼杀猪炖牛肉,永远最好的招待。
我们也盼望小爷能多回来一些,因为小爷虽然也很威严,但是和善很多,小爷每次回老家不但给我们带玩具还会带好吃的,况且每次他回来本身我爷爷也会做许多好吃的,我们也敢于放开吃,这时候我爷爷基本上是顾不上管我们的。我们半夜醒来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在划拳斗酒。这些记忆实在太遥远了,如今我小爷还健在,也已经70多岁了,发过几次大病,身体也很虚弱。我时常在想,那些个遥远的我梦醒时分听他们猜拳行令的时候,正是我爷爷小爷他们人生最精彩最高光的时代。
我弟弟初一下学期就没上了,准备出去打工,那天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商量着什么事儿,我爷爷来了,他平时从不送谁,也从没流露出过对子孙的柔情。爷爷坐在椅子上抽了会儿烟,对弟弟说了一些话,我记不清了,但是中间有一句我记得非常清楚:借了别人的钱,要尽快还,有钱了就还,下次再有困难,另外(方言,分外的意思)好借。我想我弟弟是记住了的。
我爷爷家的生活好,当然说好还是是比不上现在,不过他那个时候生活也应该叫不缺嘴儿的了。爷爷有头脑,有门路,爱劳动,我记忆中爷爷种过西瓜,种过西红柿,种过甘蔗!种过瓠子种过桃子,并且种的比一般人好的多。我爷爷以后,我没看过我父母或者叔叔他们任何人种过这些经济作物。爷爷干农活儿利索严谨,有一次教我在稻场儿扫地,我扫不动。爷爷说把后面的扫帚把儿放低一点看扫动了不?我一试果然轻了很多。爸爸心疼我说我还小,爷爷说这些农活儿把式他必须学会,不然以后……
初中考完试后,我们就搬到双轮河去了,搬家的时候,我弟弟好像在外打工,那天我和爸爸妈妈分别骑着自行车往双轮河赶,临走的时候,我看到爷爷正在从竹园里回家,扛着半捆竹棍,我突然感觉爷爷有点老了。
我爷爷身体胖,血压高。但是我们其实并没有对他有过太多的关心或者约束,不过就算约束了他也未必听。他爱吃猪头肉,爱喝肥汤,爱抽烟,爱喝酒,爱熬夜看电视。我时常在想,我们这些当后人的,给过他老人家什么呢?我还没上大学他就去了,小时候又都很穷,谁能给的了他呢?
我爷爷不光牙不好,他还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疼,但是我没听说过他去过什么大医院治疗过,我也没听过我爷爷要求过儿女怎么样过。说到底,爷爷尽管坚强、威严,甚至在我小时候的眼里还有些富足,但靠的是他老人家的勤劳奋斗。但是就医疗条件而言,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农村老头儿,他受的罪我们不知道,他的孤独我们非常漠视。我们都认为爷爷非常强壮,结果他突然就走了。
爷爷非常幽默,确实是的,尽管我小时候比较怕他,但我绝对认为他幽默乐观!他是中午喝着小酒儿开着玩笑突然脑溢血走的,那天上午他还在干活儿,没有任何征兆!他至死都没脱离劳动。
刚才说我们搬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爷爷老了,他在我的眼里也由一个严厉的长辈变成了一个和善的老头儿了。同时他给我们的也不再是疾言厉色,更多的是偶尔流露的思念和关心是!
我开始上高中以后,每次回来不是暑假回了就走就是给爷爷拜年。那时候我也会劝爷爷注意身体了,爷爷呢,也会问到我的学习,也会更多的给我讲故事了。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正月的某天,那天在爷爷家吃过饭以后,爷爷居然从门口拦了个过路三轮给我带上了。临走的时候爷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让我多回来看他……
我记得最后一次的上一次,应该是秋天,我回去看爷爷,他在竹园里劳动。爷爷当时承包了竹园,种了桃树,养了鱼塘!爷爷说十年以后你大学早就毕业了,我就不用劳动了。我看到爷爷的头发快白完了,我给爷爷抓了痒,他起身的时候,我拉他起来,当时我觉得我长大了,比爷爷更有力了。
爷爷对我们是大爱无形,不流露,不宠溺,他以身示范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他一生不给儿女添麻烦,他既传统而又开明,他不封建,不迷信。他一生不卑不亢,硬硬朗朗。这样的爷爷怎能不让我们永远怀念?他教会我们的,我们将受用一生。
爷爷很强大,但是爷爷又很可怜!我不知道在他人生的后几年,他坐在渠道沟边乘凉的时候,后人都不在身边,他老人家的思绪和思念有多沉重、多遥远……
但是爷爷不愿意再等十年,或者说他累了,或者说奶奶在那边等他,在我最后一次见他的几个月后,我正在教室里学习,他老人家匆匆的故去了,那年,我参加了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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