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正双音复合词的语义类型及其作用
兼论汉语词义在单双音格局转变中的传承与发展
文丨符渝
摘要:在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过程中,词义如何传承与发展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以正语素均来自上古汉语的7390个偏正双音复合词为研究对象,追寻它们的造词理据,可以探讨词义传承与发展的机制。
根据偏语素造词时发挥的功能,偏正双音复合词可以分为四种类型:语义析出、语义分化、语义统括和语义描绘。
这四种类型带有汉语母语者对汉语词义及其内在语义结构的深刻理解,在传承义位、分化义位、区别词汇、统括下位词、描绘语义等方面各有作用,以经济化的区别手段实现语义明晰化的目的,解决了汉语词汇在单音造词阶段“单不足以喻”的困境,推动汉语词汇系统由单音格局向双音格局成功转型。
关键词:偏正双音复合词;双音化;语义类型;历史作用;语素功能
偏正双音复合词是最早出现的复合造词方式之一,能产性最强,“在两三千年的汉语词汇发展史上始终起着主导作用”,对汉语词汇系统由单音节格局变为双音节格局,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一直是词汇研究的重点。
以往的研究,把复合词作共时类聚,根据相同的词性组合或语义搭配作分类,没有考虑复合词的造词目的和历史作用,因此对复合词语义关系的理解存在不足。比如,偏正双音复合词“深海”与“深渊”,传统分析认为它们属于同一种语义结构,但实际上,“深海”可以理解成“深的海”,是对“海”的分类;而“深渊”与“渊”所指相同,不是对“渊”的分类。本文认为,在汉语母语者的认知中,“渊”本身就有“深”这一特征,“深渊”是为了语义透明而把原属于“渊”的语义特征“深”外现,构成语义析出型复合词,与为了分化“海”的词义的“深海”不是同一语义类型。
本文选取7390个偏正双音复合词为研究对象,它们的正语素均来自上古汉语单音词,通过追寻它们的造词理据,把握语素参与造词时的语义关系,揭示具有汉语特色的造词思想,探讨双音化过程中,汉语词义如何传承与发展。
一 偏正双音复合词的语义类型
在偏正双音复合词的两个语素中,偏语素决定正语素(原单音词)的词义如何传承和发展,因此,本文根据偏语素参与造词时发挥的功能,将偏正双音复合词分为四种语义类型:语义析出、语义分化、语义统括、语义描绘。这四种类型中,语义析出型传承原单音词的词义,语义分化型、语义统括型、语义描绘型分别从分化词义、生成上位词、创造具有文学色彩的词义三方面发展了原单音词词义,因此,下面先介绍语义析出型,再依次介绍语义分化型、语义统括型和语义描绘型。
(一)语义析出型
语义析出型的词义与正语素的本义或常用义相同,偏语素的功能是析出正语素的某种语义要素。在本文考察的偏正双音复合词中,语义析出型有304个,占比为4.11%。
王宁先生将词义的内部结构总结为“类义素+表义素”。叶文曦将汉语语义编码公式确定为“1个特征×1个义类”。这两个公式所用术语虽然不同,但对汉语词义内在结构的认识是相同的,即每一个汉语词义都由语义特征和语义类别两种语义要素构成。因此,语义析出型析出的可以是代表语义特征的表义素,也可以是代表语义类别的类义素。
被析出的表义素一般代表事物在汉语母语者认知中凸显的特征。比如“大海”,在古人的认知中,容量大是“海”最突出的语义特征,庄子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古代训诂材料也证明了这一点,《说文·水部》:“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玉篇·水部》:“海,大也,受百川万谷流入。”在“大海”一词中,偏语素“大”析出了“海”最突出的语义特征。
再如,“上升”“下降”这一对反义词,“升”指由下而上,“降”是由上而下,向上与向下分别是“升”与“降”最重要的语义特征,偏语素“上”“下”将它们各自析出。
被析出的表义素可能是人们自然认知的结果,也可能是文化认知的结果。比如,同为飞禽,“乌鸦”“麻雀”“斑鸠”“秃鹫”中的“乌”“麻”“斑”“秃”析出的是这些飞禽自然具有的生理特征;而“仙鹤”“喜鹊”中的“仙”“喜”不是“鹤”“鹊”的自然特征,是汉民族赋予它们的文化特征:神话传说中仙鹤是神仙的坐骑,民俗认为家有喜事喜鹊叫。
被析出类义素的正语素的语义外延一般较狭窄,内涵简单,所属语义类别稳定且容易确定。比如,“菊”“兰”“荷”的本义就是菊花、兰花、荷花,所属义类明确,“菊花”“兰花”“荷花”中的“花”是为了析出类义素而添加的语素。
析出类义素有两种格式,比较常见的是“种+属”格式,表达类义素的偏语素处于后位,如“菊花”“杨树”“鲤鱼”等;另一种“属+种”格式较为少见,表达类义素的偏语素处于前位,如“牛犊”“羊羔”“马驹”等,是上古语序的遗存,古人称之为“大名冠小名”。
(二)语义分化型
语义分化型的词义是正语素的引申义位或下位义位,偏语素的功能是增加正语素的语义内涵,消除正语素的多义性或广义性,帮助实现义位分化。在本文考察的偏正双音复合词中,语义分化型最多,有6890个,占比为93.23%。
根据分化的结果,语义分化型可以分为引义分化和广义分化两类。
引义分化指分割正语素的义位,用双音复合词来承担引申出的义位。比如:“节”的本义指“竹子段与段的连接处”,引申出“骨骼联接的部分”“一年中具有某个特点而划分出来的时期”“声音节分形成的单位”“礼仪规矩”等义位,造词者选择“骨”“季”“音”“礼”作为偏语素,与“节”组成双音复合词“骨节”“季节”“音节”“礼节”,将上述引申义位从“节”的义位中分化出去。
广义分化指分割正语素的义域,用双音复合词来承担分割出的子义域。比如“海”,从是否超出200米深度的角度,分化出下位词“深海”与“浅海”;从是否接近陆地的角度,分化出下位词“远海”与“近海”;从是否属于一个国家的领土的角度,分化出下位词“公海”与“领海”。
广义分化又包括有限分化和无限分化两种情况。
有限分化指分化出的义位彼此对立,它们的义域合起来就是完整的正语素义位的义域,比如“深海”与“浅海”,“远海”与“近海”,“公海”与“领海”。
无限分化指正语素被分化出来的义位是并列的,但不是有限的,这些义位的义域加起来不能代表正语素义位完整的义域,而且随着表达的需要,还能不断从正语素中分化出新的义位。比如:“梅花”“樱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桂花”都是“花”的下位分化词,它们的义位彼此不对立,也无法涵盖所有的花名,只要有造词需要,还可以从“花”中分化出很多类似的花名。
需要注意的是,“菊花”“兰花”“荷花”也是花名,与“梅花”“樱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桂花”等词看起来结构非常相似,但从造词的角度分析,它们应属不同语义类型:“菊”“兰”“荷”的本义就是花名,“菊花”“兰花”“荷花”不是为了分化“花”的义位而创造的,它们是单音词“菊”“兰”“荷”的双音替代形式,属于类义素析出型;而“梅”“樱”“桃”“杏”“梨”“李”的本义都指果实,“梅花”“樱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表示结这些果实的树木开的花,它们是为了分化“花”的义位而创造的,属于语义分化型。
(三)语义统括型
语义统括型的正语素含括多个同类事物,偏语素的功能是提示这些事物的项数,两个语素结合生成上位义位,统称这些事物。在本文考察的偏正双音复合词中,语义统括型数量最少,只有62个,占比为0.84%。
提示项数的偏语素可以是基数词、虚数词或表数之词。
基数词指表示具体数目的整数词,包括“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两”“双”。比如,古人认为中国四境有海环绕,各按方位为“东海”“南海”“西海”和“北海”,“四海”本是对东西南北四方之海的统称。
虚数词指虚指性的数字词,如“百”“千”“万”“亿”“兆”等。虚数词在古汉语中不表示具体数量,而是虚指数量多。比如,“百花”是花卉的总称,不是指一百种花,“百”是形容花卉种类繁多。
表数之词指数字之外与数量有关的词,如“诸”“众”“群”“庶”等,这些词也是表示数量众多。比如“诸侯”,《左传·隐公七年》:“凡诸侯同盟,于是称名。”孔颖达疏:“诸侯者,公侯伯子男五等之总号。侯训君也。五等之主虽爵命小异,而俱是国君,故总称诸侯也。”“侯”是诸侯国国君的通称,数量众多,于是用“诸侯”来统称他们。
(四)语义描绘型
语义描绘型的正语素指称某种事物或行为,偏语素的功能是用比喻手法对事物的形貌或行为的情态进行描绘。在本文考察的偏正双音复合词中,语义描绘型有134个,占比为1.81%。
根据正语素指称的是事物还是行为,语义描绘型可分为描绘事物与描绘行为两类。
描绘事物类的正语素一般处于前位,偏语素处于后位,两个语素都是名词,但偏语素的功能不是为了指称事物,而是作为喻体,引发联想,复合词的词义可以解释成“像(偏语素表示的事物)一样……的(正语素表示的事物)”。比如,“海”有“广大无边”“汹涌莫测”等特征,“火海”指“像海一样气势盛大的火”,词义中心是“火”,“海”是对火势范围广大且猛烈恐怖进行夸张、渲染。
描绘行为类的正语素是动词,处于后位,偏语素是名词,处于前位。偏语素的作用也是作为喻体,引发联想,复合词的词义可以解释成“像(偏语素表示的事物)一样……地(正语素表示的行为)”。比如,“云”有“飘忽不定”“聚散无常”等特征,“云游”指“像云一样行踪不定地漫游四方”,词义中心是“游”,“云”描绘了一种漫无目的、任意遨游的闲散状态。
二 不同类型偏正双音复合词
在词汇系统转型中的作用
《荀子·正名》:“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从上古到中古,汉语词汇“单不足以喻”的情形不断加剧:首先,社会发展带来大量新事物、新思想需要新词记录,而单音形式区别度有限,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造词需求;其次,汉语母语者对自然、社会的认知逐步加深加密,汉语语义表达由浑沌走向明晰,而单音词难以将隐含在词里的语义要素直观呈现出来;最后,汉语母语者不再满足于汉语传言记事的基本功能,力图将对自然、对社会丰富细腻的体验通过词汇传达出来,词汇不仅要达意,还要传情,单音词对这样的表达要求力不从心。双音复合词在上述历史背景下产生,解决了汉语词汇“单不足以喻”的困境,使汉语词汇系统由单音格局成功转型为双音格局。在词汇系统转型的过程中,偏正双音复合词的四种类型各自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一)语义析出型的作用
语义析出型用“义素外现”的手段将正语素的特征或类别信息离析出来,在汉语词汇系统转型的过程中有传承义位与区别词汇两个作用。
首先,语义析出型符合汉语语义表达明晰化的发展趋势,最适合传承单音词的义位。在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过程中,单音词的义位要想完整传承下来,与之结合的另一个音节不能添加新的语义信息,否则就会改变词义,有两种方式可以实现义位传承:一是添加无意义词缀,如“鼠→老鼠”“木→木头”;二是添加一个表达旧语义信息的语素,即将原义位的义素析出而以语素形式表达,如“海→大海”“菊→菊花”。语义析出型的偏语素重复了正语素的某项语义信息,存在语义羡余,不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按理会被语言系统淘汰,但这样的造词方式不仅存留了下来,还具有一定的造词能力,尤其是析出类义素的造词能力还很强,比如,现代汉语的很多鱼名都属于这种类型:“鲳鱼”“鲑鱼”“鲫鱼”“鲤鱼”“鲢鱼”“鲈鱼”“鳗鱼”“鲇鱼”“鲶鱼”“鲨鱼”……很多树名也是如此造词:“桦树”“槐树”“柳树”“栾树”“榕树”“桑树”“松树”“杨树”“榆树”“樟树”……语义析出型之所以能够在汉语词汇系统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从上古到中古不仅是汉语双音化萌芽、发展的阶段,也是汉语表达“从综合到分析”“从隐含到呈现”的变化阶段。汉语追求语义表达明晰化,在词汇上的表现是将原本隐含的词义成分外现出来,语义析出型通过析出单音词的义素来传承义位,符合这种发展趋势。换句话说,词汇形式双音化与词义表达明晰化是汉语词汇发展的两条轨道,在上古到中古这个历史阶段产生了交汇,语义析出型是这种交汇的产物,它既能满足双音化的要求,又能增强语言的透明度,减轻语言解码人的负担,使单音词的词义得以更清晰、更精确地传达。
其次,语义析出型将单音词隐含的表义素或类义素离析出来,外化成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使词与词之间的语义区别更加透明,有助于区分在语音或语义上有联系的单音节同音词、同源词、同义词和同类词。
区别同音词。汉语因为音节数量有限,单音节的同音词特别多,表意汉字虽然可以在书面语上区分同音词,但对口语中的同音词无能为力。语义析出型在不改变原单音词词义的基础上,析出的表义素或类义素能够有效区别同音词。比如,“雀”与“鹊”在近代以后语音相同,加上代表表义素的“麻”与“喜”,构成“麻雀”与“喜鹊”,在口语中也能清楚区分。再如,同音词“松”与“嵩”,加上代表类义素的“木”与“山”,构成“松木”与“嵩山”,在口语中也不会混淆。
区别同源词。同源词音近义通,在单音派生造词阶段,可以通过音变或造字进行区别,但这两者都有局限:单音词音变只能在听觉上有所区分,不能直观呈现同源词隐含的语义差别;表意汉字虽可通过添加义符等手段外现单音词的语义信息,直观呈现同源词的语义差别,但它只适用于书面语。语义析出型能够帮助同源词同时实现口语、书面语的双重区别。比如,单音词“钗”指一种金属材质的头饰,“杈”指树枝的分叉,“汊”指江河的支流,它们都表示形状分叉的事物,是由“叉”派生出来的同源词,为了区分这三个词,人们先在“叉”字上添加义符“金”“木”“水”进行文字分化,后来又创造语义析出型双音复合词“金钗”“树杈”“水汊”,相比之下,形声字“钗”“杈”“汊”只实现了书面语的区别,而“金钗”“树杈”“水汊”不仅传承了“钗”“杈”“汊”的义位,还添加了一个显示类义素的音节,增加了口语中的区别要素,从口语和书面语两方面彻底区分了这三个同源词。
区别同义词。同义词并非所有的义位都相同,两个有同义关系的单音词在句子中是否使用了同一义位,有时不好判断,如果这两个单音词都有对应的语义析出型双音复合词,用它们来造句就不会引起误解。比如,“禽”的本义是“用网捕获动物”,“兽”的本义是“狩猎”,它们有不同的引申义,“禽”专指鸟类,“兽”专指四足有毛的动物,也有相同的引申义“捕获的动物”,当“禽”与“兽”在文句中一同出现时,作者是将它们视为同义词来使用,还是使用了它们不同的义位,需要借助语境来推测,而语义析出型双音复合词“飞禽”与“走兽”,直接将两词的语义区别外现出来,不需要语境也能判断两词的所指。
区别同类词。析出表义素的偏正双音复合词是区别单音同类词的最佳方式,因为能够被析出的表义素都是正语素代表的事物本质的、稳固的属性,可以将这些事物从同类事物中区分出来。比如:在水域这个语义范畴内,“海”给人们留下强烈印象的是面积广大;“江”本义指长江,在南方水域中它是最长的;“河”本义指黄河,黄河流经黄土高原,因泥沙沉积而水色发黄;“渊”的本义是“回水”,即盘旋回转的水,盘旋回转的水必深,古籍中常用“深水”“水深”或“深”来训释“渊”。单音词“江”“河”“海”“渊”不能直观显示这四种水域的区别,而语义析出型偏正双音复合词“长江”黄河”“大海”“深渊”外现各自突出的特征,其分别一目了然。
(二)语义分化型的作用
首先,语义分化型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分化义位。语义分化型通过添加偏语素为正语素增加语义特征,实现义位分化,在新义位的语义结构中,表义素由偏语素表达,类义素由正语素表达,两个语素的组合关系恰好对应汉语词义的编码公式:“表义素(语义特征)+类义素(语义类别)”。比如,在“深海”“浅海”的词义结构中,类义素“大的水域”由正语素“海”表达,表义素“从表面到底距离大”“从表面到底距离小”分别由偏语素“深”“浅”表达。语义分化型的语素义关系符合汉语母语者对词义结构的认识,在表达词义上具有优势,非常适合用来分化义位、创造新词,解决因单音词一词多义、所指宽泛而造成的词汇表义不明确的问题。汉语复合词中偏正式数量最多,语义分化型功不可没。
语义分化型与析出表义素的语义析出型有时不好区分,因为它们的偏语素都可以代表语义特征,区别在于语义特征所处的层次不同,复合词的作用也不同:语义析出型的偏语素代表的是正语素所表达的概念本有的特征,而语义分化型的偏语素代表的是正语素的下位概念具有的特征,与正语素所表达的概念没有必然联系。比如“沧海”与“黄海”,“沧”是“苍”的通假字,指青绿色,海水一般都是青绿色的,“沧”体现的是“海”本有的颜色特征,“沧海”的作用是传承“海”的义位,属于语义析出型;黄海因黄河注入而水色发黄,黄色不是海水常见的颜色,“黄”不是“海”固有的语义特征,而是“黄海”的语义特征,“黄海”的作用是将水色特殊的黄海从“海”中分化出来,属于语义分化型。
其次,语义分化型也有区别作用,但区别的是同一单音词的不同义位,如“骨节”“季节”“音节”“礼节”,区别的是多义词“节”的不同义位。这一点也与语义析出型不同,语义析出型是区别不同的单音词,如“竹节”与“绳结”,区别的是同音词“节”与“结”。
最后,语义分化型还有助于优化汉语词汇系统。从同一单音词中分化出来的双音复合词在词形和词义两方面都是既相互区别,又存在关联,比如,“骨节”“季节”“音节”“礼节”等词,因偏语素不同而区别,因正语素相同而关联,形成词汇类聚。语义分化型能够用有限的构词材料创造出无限的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新词,有利于提高汉语词汇系统的严密性,所以能产性很高,在双音复合词中占绝对优势。
(三)语义统括型的作用
语义统括型的作用是将同一语义范畴内有代表性的同类词统括起来,为它们创造统称。语义统括型的正语素,本身已经代表上位概念,比如“五味”的“味”、“万物”的“物”、“诸侯”的“侯”,之所以还要增加一个表示项数的偏语素,主要是为了满足双音节。因此,统括型不仅能统括下位义位,还符合双音节要求,是双音合成阶段上位词产生的重要方式。
语义统括型大多来源于古汉语的“数+名”偏正短语。数目并不是概念的重要属性,这种结构的句法关系较强,语义关系松散,不容易凝固成词,能够成词并流传下来的组合,其词义往往会发生泛化,句法关系减弱,甚至消失。比如,偏语素为基数词的“三军”成为军队的统称,“四方”泛指各处,“四海”泛指天下,“五味”泛指各种味道,“六畜”泛指家畜,“九州”成为中国的代称。语义泛化是这些短语能够成词的重要条件,说明语义统括型的造词目的不是表达某类事物的数量,而是创造上位词,其偏语素的功能不是说明正语素代表的事物的数量,而是总括正语素含括的下位词的项数,这与“数+名”偏正短语有本质区别。
偏语素为虚数词和表数之词的语义统括型,比如“百花”“千载”“万物”“众生”“庶民”“群英”“诸侯”等词,正语素表达的概念外延很广,下位概念的项数难以统计,且时有增减,所以它们的造词目的同样也不是表达数量,而是泛指某类事物,表达上位概念。
在汉语双音复合词中,将同类事物的下位词并列展示出来的并列式也可以创造上位词,比如“牙齿”“禽兽”“笔墨”。从表义作用来说,语义统括型偏正双音复合词与并列式双音复合词其实都可以归为语义统括一类。相较而言,并列式可以把下位词直接呈现,语义所指更清楚,但是遇到下位词项数较多的时候,词形就会过长;偏正式虽然语义不够明确,但因为不直接展现下位词,词形长度可控,更符合双音化要求。因此,当同类词是两个单音节词,可以采用并列式;如果下位词超过两个,或下位词非单音节,那么词形简洁的语义统括型偏正式更有优势。
(四)语义描绘型的作用
语义描绘型的产生与汉语表达追求生动与美感有关,其偏语素虽然是名词性的,但参构的语义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此事物在汉语母语者认知中的重要特征,偏语素通过比喻手法,对正语素代表的事物的形貌或行为的情态进行描绘,引发人们的想象,使正语素代表的事物或行为具有生动鲜明的形象,使生活中原本普通的事物或行为超越日常,获得文学美感。
比如,以“海”为偏语素的“人海”“云海”“火海”“雪海”“血海”“苦海”“情海”“学海”“宦海’等词,“海”的功能不是指称大海,而是用大海的形象来极言正语素代表的事物的深广莫测,以达到震撼人心的文学效果。如果正语素代表的是具体可视的事物,“海”会引发人们的具象联想:人潮涌动,此为“人海”;火势汹汹,此为“火海”;浮云层叠,此为“云海”;积雪深厚,此为“雪海”;血流成河,此为“血海”。而如果正语素代表的是抽象的事物,“海”则会引发人们的抽象感知体验,如“苦海”:尘世间的烦恼和苦难无穷无尽,困厄如海;“情海”:爱情扑朔迷离,变幻如海;“学海”:学习永无止境,无涯如海;“宦海”:官场升沉不定,跌宕如海。
再如:“云游”“云集”“云散”“风传”“蜂聚”“龟缩”“蛇行”“蚕食”“雀跃”“鼠窜”“狐疑”等词,偏语素的功能也不是表达云、风、蜂、龟、蛇、蚕、雀、鼠、狐这些自然事物,而是借助这些事物具有的行为特征、生活习性去刻画正语素代表的行为的情态,这些偏语素带有的形象性,不仅能使语言表达变得生动、有趣,也有助于汉语母语者通过联想快速理解词义。
语义描绘型具有强烈的文学色彩,口语中较少使用,开始只是个人创造,经书面传播为大众接受,然后进入汉语词汇系统,它们对丰富汉语词汇,使之鲜活、细致、文雅有重要的作用。这类词大多来源于书面语体,有的还出自诗词、小说、散文等文学性作品,比如,以“海”为偏语素的语义描绘型双音复合词中,“学海”最早见于东晋志怪小说:“京师谓康成为‘经神’,何休为‘学海’。”(东晋·王嘉《拾遗记·卷六》)“苦海”见于南朝辞赋:“随逐无明,莫非烦恼。轮回火宅,沈溺苦海。”( 梁·萧衍《净业赋》)“云海”“雪海”见于唐宋诗歌:“无因留绝瀚,云海意差池。”(唐·张说《相州前池别许郑二判官景先神力》)“滃滃云堆上,茫茫雪海中。”(宋·陆游《雪中登云泉上方》)“血海”见于金代戏曲:“蒲城里岂辨个后巷前街,变作尸山血海。”(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火海”见于明代小说:“此处乃兵山火海,怎立其身?”(明·许仲琳《封神演义》)
在语义描绘型中,描绘事物类双音复合词的正语素在前,偏语素在后,异于偏正式常见的前偏后正结构,原因有三:第一,描绘事物类的产生与文学表达有关。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创作追求韵律和谐与词藻华美,绘景状物极尽铺陈之能事,描绘事物类的双音复合词应此种文学风气而生,大多是在文学作品中直接造词,不是短语词汇化的产物,它们不遵守修饰语在前的偏正结构常规语序,打破语言习惯以达到陌生化效果,这是文学创新的常见做法。第二,对于文学性词汇来说,能提供文学意象的成分是表达重点。在描绘事物类双音复合词的两个语素中,偏语素提供文学意象,是表达的重点,而按照汉语母语者对于偏正复合词的一般认知,处于后位的语素是语义焦点,偏语素处于后位,恰能满足文学词汇的表达需求,因此,从造词目的来说,描绘事物类的两个语素都可以视为语义焦点,正语素是词汇意义焦点,偏语素是文学意义焦点。比如“火星”“火花”“火苗”“火网”“火龙”“火海”等词,正语素“火”确定表达对象,偏语素“星”“花”“苗”“网”“龙”“海”提供文学意象。第三,描绘事物类采用前正后偏的结构,可以在形式上与某些语义分化型双音复合词区别。比如“蛾眉”“剑眉”“柳眉”,在成词之前,“蛾”“剑”“柳”作为修饰语对中心语“眉”有比喻修饰作用,但成词以后,偏语素“蛾”“剑”“柳”的作用是帮助正语素“眉”进行广义分化,“蛾眉”“剑眉”“柳眉”分别指称不同形状的眉毛,从造词的角度来看,“蛾眉”等词属于语义分化型,“火海”等词与它们不同,造词目的不是为某种事物命名,而是描绘事物的某种形态,属于语义描绘型,语序不同有助于区分这两种类型。
结语
综上,偏正式成为新词汇系统的造词主力,不仅因为它以经济化的区别手段达到语义明晰化的目的,符合语言自组织原则,还因为它实现了汉语词义在单双音格局转变中的传承与发展:语义析出型用析出义素的方式,使词义中隐含的语义要素外现,既传承了单音词的义位,也使词义区别在词形上一目了然;语义分化型用添加语义特征的方式,分化单音词的引申义位、下位义位,它的语素关系最能体现“表义素(语义特征)+类义素(语义类别)”的汉语词义结构,所以能产性最强,最能满足词汇增长的需求;语义统括型用提示下位词的项数的方式,创造上位词,统括两个以上的下位词,是一种形式简明、经济的上位义位表达方式;语义描绘型通过描绘形象的方式,创造具有文学色彩的书面语词汇,生动且优美,极大地提高了汉语词汇的表达力。
本文追寻造词理据,从造词目的的视角观照偏正双音复合词,对语素义关系,对偏正双音复合词在汉语词汇发展历史中的作用都有更深入的认识。不同语义类型的偏正双音复合词各有不同的造词目的和历史作用,但不管是被析出的语义要素、用来分化义位的语义特征,还是描绘语义所用的形象,都受汉民族认知习惯和思维特点的影响,带有汉语母语者对于汉语词义的深刻理解,具有汉语特色。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原文刊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本微信版文章注释从略,引用请据原文。
作者简介
符渝,文学博士,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
特别鸣谢
敦和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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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主编:孟琢 董京尘 谢琰
责任编辑: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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