揩字的意思?楷这个名字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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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潜水打捞这个行当,为“水鬼刘伟汉提供了生计所需。水下的黑暗湿冷,让他痛恨自己的工作,然而又只有在泥水深处,被生活磨得麻木的感官才得以全部苏醒,体察身在“渊中”的处境。

我和我的History

——《渊中》创作谈

文|魏 冶

我毕业于历史系。我很少向别人提起这一点,因我已好些年没有从事历史相关工作,是个学艺不精的历史学逃兵。当然也有刻板印象带来的麻烦:一般朋友知道我学历史后,会问,哇,那你会讲上下五千年,能不能给我讲讲明朝后宫史。写作朋友知道我的教育背景后,说,那你的题材很丰富。说来奇怪,我也写了不短时间的小说,却从没有一篇是历史题材,脑子里当然想过,却根本写不出来。这是我常感尴尬的一点,我不禁想,为什么呢?

在那无所事事,一切不确定一切又太确定的大学时光,我跑到图书馆的四楼,消磨时间般一本本读着史学史与史学理论专柜的书,脑子里布满了概念。就像还未造出飞碟就学习飞碟驾驶的技能树紊乱症,除了满足兴趣的一些欣悦,我并未学成什么。一次杨彪教授请来一位印度学者共谈史学理论,这位天竺来客全身花花绿绿,包头蒙肩。两位学者围绕History做文章,天竺来客将其解为His-story,他者的故事,强调历史要置身事外的客观,杨彪教授解为Hi!-story,历史剥离主观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拥抱故事。后面讲了些旁的什么我都忘了,这两个拆字游戏却一直记着。

我一直依靠经验写作,这对一个初涉写作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但很快我就面临题材枯竭的恐慌。寻找母题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的故事只是小股水流,他者的故事(当然也包括自己的)才构成了历史。我可以立足现实主义,但现实主义不意味着自我主义。如何对待他者的故事,拥抱还是推开,可能才是我和历史之间要处理的关系。

和《当代》杂志编辑讨论小说时,编辑指出现在小说作品题材和风格的同质化问题,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作者的画像都差不多:接受高等教育、熟悉西方作品、居住在城镇、从事文化相关工作,形成互为编辑、互为读者、互为评论的圈子,有狭窄化的隐忧。我则心有戚戚,强烈感到现代人精神生活的岛屿化和隔绝化。任何小众的爱好,比如吃墙皮,你都能找到一大群同好,却很难找出一个横贯各个群体的精神桥梁。特别是ChatGPT这样的利器诞生之后,垂直领域的交流变得更畅通、大家在自己的茧房里待得更舒服,横向的沟通恐怕更是难上加难,既缺乏外部工具,也缺少内部动机。如果文学真有所谓“社会责任”的话,会和这个相关吗?

于是我尝试写一个远离自己的故事,他者的故事。其中包含了一些考查和调研、资料收集,但更重要的是建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说是远离,真正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福建水边有许多疍民,又叫连家船民,吃喝拉撒生养死葬都在水上,长期被岸上的居民轻视,他们的奇特生活及其冒出的森森水汽长期吸引着我。我恰巧在福建的山区,家乡水系下游才有疍民,也大多上岸了,我好奇他们的生活,却一直隔得较远。我在网上看到“水鬼”这个职业的时候,心里动了一下,这是一种水上讨生活者的极端典型。我立刻想起一个亲戚,他是老筏工,水性好,年轻时会去深潭里打捞尸体赚些外快。他个性十足,清醒的时候很理智,但几乎每天在酒精里度日……所有的这些构成了我和“他”之间的情感联系,是我最终下笔的原因。而对疍民,以及其他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以某种古怪姿态长期生存的人群,我都将持续关注并作为创作的重要主题。

《渊中》叙述他者的效果如何,请读者批评,于我来说却是有些狼狈,自己仿佛也在泥水里滚了好几遭。小说不长,我写的时间却不短。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和情境是吃力的,甚至时常怀疑这么做是否有必要,但事实证明这是一堂必修课。也许因为愚笨,在此过程中,我尽量把概念放得远一些,把细节放得近一些,因为前者就像海妖的歌声,我修为不够,暂时还对抗不了。

大学在上海,海洋的壮阔波涛给了“海派”文化无穷无尽的灵感,学校颇有些长于思想研究、演说宏阔的学者。一些老先生则以杖击地,“必须从考据做起,这些怎能算是历史研究!”如道路纵横交错,这些本不过学术之争;也像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路上,我脑中印刻更深的,仍是老先生们的身影。

如同我工作的福建省文联所提倡的“大学习、大调研、大创作”:立意何妨大、立足仍需微,艺术创作构思再宏大,也要从学习和调查研究开始。不能置身事外,而是置身“外事”,多一些认识世界的本领,理解他者,寻找他者与我的关系,是我亟需弥补的His-story。

当然就像寓言里讲的那样,历经千里越过高山海洋,为的是找到埋在自家院子里的宝藏。对他者的不断认识,最终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我,认识自我在历史中的位置,然后把它尽可能准确地写出来,带着不必去抑制的喜怒哀乐。

愿崎岖不平的大地赐予我勇气和灵感。

微信专稿

魏冶短篇小说《渊中》发表于《当代》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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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冶 ,1989年生,福建武夷山人,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作品见《人民文学》《文艺报》《福建文学》等报刊。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 渊 中

文|魏 冶

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旧约·创世记》1:2

半小时前,刘伟汉就该打出这个电话,但他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有时候说话简单,比如和王雪梅说,怎么说都行;有时候难,比如和周先珍说,多说一个字都难受;有时候简直要命,比如有些话说出去,是要亏待别人的。汉字,就那几个音节,有时翻来覆去在脑子里都顺得淌水,捂得发霉了,但就是说不出去。

阿来的电话倒先来了。

他声音有点怪怪的,嘶哑,说,舅,我这儿有个活儿。

刘伟汉愣了会儿,说,你说说。

刘伟汉是个水鬼。

算年纪,刘伟汉不大,四十出头,但他看起来又黑又老。很多次下水之前,别人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年龄,拿着他的身份证反复核对。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回头客,别人信不信你都是这么一回。别的水鬼多是身上鼓鼓囊囊连块的棒小伙,从外形上刘伟汉确实不够看。别人嘀嘀咕咕下不来决心的时候,他也不恼,提起工地上的一个水桶,不管里面多少泥水,一气就把头撇进去。阿来在旁边记着时,五分钟准时掐表,他一头水一脸泥地拔出来,平静地接过毛巾把脸揩干。工地上的人嘴张得滚圆,赶忙和他谈价钱。

刘伟汉这边三言两语听完阿来的话,气得头皮发胀。这小子疯了!这种活儿他怎么也敢介绍过来?

正规大公司叫潜水员,刘伟汉这种游击队没名字,只能叫水鬼。水鬼不去大江大海里,专门下各种工地的钻孔,泥水里打捞掉落的钻头。倒不是钻头值钱,现代建筑是精密活儿,打了桩孔不能改,一改就牵一发动全身,工地花不起这个代价。这种活儿,保险公司不给上保险,工地也不能上预算。偷偷地来,悄悄地走。下去一趟,价格不菲,如果不慎牺牲,工地也有高额赔偿,现场签生死合同。干这行牺牲的倒是少,但干的人还是不多,因为病。刘伟汉就干了四五年,从一个年轻小伙儿干成了小老头。一到阴雨天,四肢关节没有一个不疼,血液里卜卜的都是增生的气泡。他的黑和老,是气血耗得太厉害。这些年赚了些钱,他准备好退路,已决定撒手不干。

愿意冒险干这活儿的都是生活所迫,他是因为儿子。刘伟汉原先在河里跑船,忙得一年到头不在家。在没落行业,人拔尖儿也没用。刘伟汉水性好,肯吃苦,还是赔个底儿掉,船也卖了还债。儿子小勇长期没人管教,学坏了。刘小勇的坏,还真不是吃喝嫖赌,是一根筋。中专毕业,先开奶茶店,再合伙开手机店,一开就黄,折进去几十万,一想到这个,刘伟汉走路都发飘。儿子还想百折不挠开个桌游店,刘伟汉这次是死死把住口袋。小勇也倔,终日闭门不出,一句话没有。小勇的岁数一年年上来,未来娶妻生子都是钱,刘伟汉不拼命不行。水鬼得有搭档,搭档收入也不少,活儿其实挺好做,操纵一条氧气管、一条通话线,保持氧气充足、通话畅通,剩下水鬼自己拿主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刘伟汉本想让儿子接班,第一次差点就要了老命。他下潜之后,小勇随便摆弄两下,就坐在一旁打王者荣耀。他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浮上来之后,他气得把小勇手机甩到地下。他粗中有细,看准了,把手机丢到泥里,顶天也就是个轻伤。小勇青出于蓝,把一套电子设备丢进钻孔,捡起手机扬长而去。刘伟汉还没来得及发火,儿子已通过周先珍告诉他,再不干这行,并从此不再和他说话。

病痛催促他最好一天也别耽误。不好开口的是他的外甥兼搭档阿来。阿来是表姐的儿子,高中毕业没活儿干,表姐托他帮忙。如果散伙,阿来二十来岁,除了干这个,啥也不会,他怎么向表姐交代?他和周先珍说了两句为难之处。她冷笑,推小勇推得够快的,到了别人的儿子,就思前想后的,那个女人就是不一般。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阿来的电话来了,刘伟汉心里本来不是滋味,一听这活儿这么晦气,心情更郁闷了。一个水鬼死在钻孔里,工地高价叫人去捞。别说刘伟汉准备金盆洗手,就放平时,他也根本不会考虑。水上跑过船的人,谁不迷信?老天爷嘴唇一张一合,就能要你的命。他不算迷信的人,每次跑船前还是东南西北拜一圈儿。别的水鬼出事,他平时是不让阿来提的。他今天却说来一个这样的活儿,是不是疯了?想到这里,他火冒三丈,大喝一声,你是不是喝多了,想的什么东西!

但他实在火不起来。阿来是个好搭档,忠厚老实。在这种年代,忠厚老实有两个难,一个是保持特别难,一个是在社会上立足特别难。要是阿来是那种泥鳅一样滑的人,他一点不担心。水鬼都是独来独往,就是认识,别人也只要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他能把阿来介绍给谁?但这个职业是定时炸弹,到今天没炸死,是运气高,不能再逞强。他周末已经去县城看了铺面和房子,除了给儿子准备婚房,还留下点钱准备开个小店过活。想起表姐那一脸愁容的样子,刘伟汉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但现在一想,正好借这个机会,没法交代也要交代。

阿来显然慌了,舅,我也学了几年,不然这次让我下去?

你想钱想疯了,你会什么?嫌命太长吗?你死了不要紧,你妈指望谁?

阿来忽然哽咽起来。我妈恶化了,昨天医院下了病危。

这么快?刘伟汉有些发蒙,才记起来,表姐身体不好有段时间了。

现在差多少钱?

之前凑了一些,现在住在 ICU,边筹钱,缺口还有二十多万。

刘伟汉听见自己声音发虚:那边说给多少。

舅,你改主意了?

先别说那么多!

捞起来给十万,捞不起来下去一趟能定位也给三万,毕竟晦气,冲邪的。

还冲邪呢,这帮狗东西。那水鬼怎么没的 ?

说是手生,心脏还有点问题,下去就没动静了。

怎么不直接捞上来?

说水鬼搭档是临时组的,出事就跑了,工地半天拉不上来。横拉硬拽,没留神,绳子也掉下去了。

多深的孔知道吗?

二三十米。

二十米和三十米能一样吗?

说是三十四米,差不多。

要命啊!二十米就是深潜,三十米手生的也敢下?

舅,你看 ……

你等我电话吧。

刘伟汉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笼罩在一团烟雾里,让脚带着他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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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并非一团漆黑,唯一一道光亮是一次夜里跑船前,表姐来到船舱。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表姐打开披肩,静静地坐在船头,碎花连衣裙下什么也没穿,两粒乳头像茶花初绽的蓓蕾。他惊慌失措。更令他惊慌失措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混乱中,他采取了一种最糟糕的应对方式。回想起来,船是停在岸边的,他完全可以用伦理的名义婉拒,从岸边离开。但在惊慌失措下,他居然一跃跳进了水里。深夜的水冰冷刺骨,冻得他一激灵。他在水里下意识回望,黑沉沉水上一轮明月低垂,船舱里表姐的头比它垂得更低。在表姐看来,他得多厌恶自己才会这样做呢?一个女孩一辈子也许就鼓起一次勇气向别人袒露心扉和身体,又怎能遭受这样的打击?

第二天,他心内如焚,不知怎么跟表姐解释,喝得醉醺醺的,七转八转到了麦麦叔家。麦麦叔小女儿周先珍一个人在家。她大胆泼辣,心里喜欢刘伟汉,热情上前招呼。她不像表姐那样矜持,和醉汉半推半就,肉贴肉地厮磨。刘伟汉醉里还对昨天的不振作耿耿于怀,跃马拧枪就上了,等酒醒了才看清楚是谁的脸。

结婚时舅舅一家都来了,就表姐没来,说身体不舒服。刘伟汉知道天堂地狱间隔就在一瞬间。他的生活没什么指望了。

表姐对刘伟汉混合了恋人的爱和姐姐的期许。这两种美好的感情,哪一样都不容破坏。刘伟汉却破坏得足够彻底。即使他碍于世俗眼光不想接受表姐,他也不该转身就娶了如此世俗凶悍的老婆。既是自甘堕落,也是对表姐的侮辱。谁能解释其中的谬误和差错?周先珍当然觉察到这一点,她自知比不上表姐,对她充满了尖酸的讥讽和敌意。她一直耿耿于怀刘伟汉选择阿来做搭档而忽视儿子的荒唐。对过去种种和妻子的敌意给表姐带来的伤害,刘伟汉一直都在努力化解。

忽然涌上的回忆让他身上发热发胀。他发现脚把他带到老地方来了。

王雪梅在屋里煎带鱼,满屋子香气。

呵,吃那么好呢。闻到香味,刘伟汉心情明快了些。

那是,没人疼,还不得自己吃好点?

怎么说话呢?怨谁呢?他在王雪梅腰上掐了一下。

别别别!小心,锅翻了。她呵呵笑着,夸张地往后缩。厨房有啤酒,你去开了,我待会儿把鱼端上来。

当水鬼之后,刘伟汉花钱比以前大方多了。这条命,活一天算一天,是捡来的,不能潦草对付。拿到第一笔打捞费,他去足浴城,把套餐来了一个遍。完了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喜欢足浴城。舒服!又挤又压又推,又冲又蒸又洗,把过去穷酸不堪的自己,揉碎了冲进地漏。在那儿,他认识了王雪梅。她是新进的技师,年纪大,但最勤恳、最卖力。刘伟汉第一次上钟就是她,王雪梅第一次上钟也是他,把他捏疼了,赶紧道歉,急得满头汗。刘伟汉觉得这个人实诚,回回来找他,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王雪梅不是镇上的人,在星镇,外地人是被低看一眼的。她是个重庆女人,早年嫁到这里,丈夫死了,女儿远嫁了。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刘伟汉和她认识久了,发现她东西做得好,家里收拾得也干净,让人舒服。难得的是,他对刘伟汉也感兴趣。每次和她说下潜,她都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叫出声来:哇,你太牛了,太敢了!这感觉比做爱还舒服。他们做过几次,但两人都发现对此不感兴趣。他们喜欢在一起喝喝酒,吃吃菜,说说话。刘伟汉觉得和别人说话都很累,包括和阿来。但王雪梅一下就能理解自己的话,并且听得津津有味,好像怎样也不倦。刘伟汉是一个看重钱的人,看重钱就像捞到金沙的人一样把手紧紧捂着。捂得再紧的手也有指缝,王雪梅就是这个指缝。

带鱼炸得干湿正好。太干,感受不到肉的厚实口感。太湿,则缺香气。两人就着啤酒,一边吃一边说。王雪梅听得很认真,吃得也认真。她抽了张纸巾揩揩手,把一缕掉下来的发丝挽回耳朵,用白色的牙齿去梳理金黄的鱼肉。刘伟汉看得有些痴了。

你怎么不吃啊?王雪梅问,不好吃吗?

没,我在想这个活儿到底要不要接。

很简单,如果你想赚钱,你就去。如果是为了救表姐,你还是省省吧。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为了赚钱,你什么都不想,就没事儿。为了救人,你思前想后,就容易出事。

为什么我救人就会思前想后呢?

不思前想后,你直接去就好了,问我干吗?她笑了,把一支鱼骨丢进白色骨碟。用纸抹抹嘴,看着他,对不对?

我感觉你想复杂了。碰到大事,多想想是正常的,你说是不是?

想复杂的不是我,是你。你说你那些钱能干啥?这种病救下来又怎么样。后面也是没完没了花钱,活着还没啥滋味儿。你一块铁能打几颗钉?也就是你顾着,别人老公才能放心天天在外面喝酒。

可是,阿来 ……刘伟汉正要继续说,王雪梅的屋子里忽然发出一声响,他扭头看去。

门洞里走出来一个男的,裸着上半身。拿毛巾揩头,边走边说。雪梅啊,你这热水力道不够。改明儿,我给你改个水压 ……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了刘伟汉。刘伟汉认得他,他是镇上做铝合金门窗的老吕,下巴上有几个瘊子,他名声不好,喝醉酒猥亵过镇上的采茶姑娘,被人找到抽了几个嘴巴。老吕看见刘伟汉尴尬地一笑,说,来玩啊。把毛巾一丢,套上衣服,和王雪梅闪个眼神就往外走。

王雪梅说,不吃带鱼吗?他好像在外面撞到什么, “咚”的一声,说,啊,不了。

刘伟汉说,他来干吗?他家热水器坏了?

王雪梅说,我不知道坏没坏。

刘伟汉说,那他来干吗?

王雪梅说,那你来干吗呢?

刘伟汉说,来和你聊天儿。

王雪梅说,他也是来聊天。

刘伟汉说,聊天怎么洗上澡了?我不信。

王雪梅说,不信你还问。

沉默。

王雪梅看刘伟汉一直看着她,勉强笑了笑。说,是,我和他睡了。她抬高声音说,我在足浴城。别的也不会做,做这个不是很正常?我不做,别人也认为我是做这一行的。

刘伟汉说,为什么?

王雪梅说,谁给我女儿钱?

刘伟汉说,我以为你不做的。

王雪梅说,我不像你这么纠结,人生天地间,别给钱憋死,我做这个也不亏心。

刘伟汉说,我以为我们 ……他没说下去,他看着盘里炸带鱼黯淡的眼珠子,想吐。

王雪梅笑了,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也做过吗?你还给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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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珍和儿子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刘伟汉回来了,这是他们没想到的。周先珍站起来问吃了没,刘小勇在角落里头也不抬。刘伟汉摇摇头。周先珍说,那快吃吧,我去厨房拿碗筷,端起桌上一碗东西就往厨房里走。刘伟汉说,你回来,手上是什么东西?周先珍只得走回去,刘伟汉一看,一碗泥鳅煲。

刘伟汉说,我说过什么。

周先珍说,我这也是 ……

刘伟汉抄起一个玻璃杯,往地上砸得粉碎。我再说一次!不要把这个东西带回家!

周先珍一哆嗦,我这不是想解解馋吗?我现在就倒了。

解馋就非得吃这个啊?这么多山珍海味不能吃,非吃这样的垃圾。你们是不是存心气我?

是我让妈做的。小勇在饭桌上抬起头。泥鳅也不是垃圾,我们喜欢吃。你迷信你自己的,别带上别人。几十岁的人了,还没点儿数吗?

这句话把刘伟汉惹恼了。他大喊: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毕业后亏了多少钱?做成一件事没有?你的同学哪个不是成家立业,找了正经工作,有希望,有奔头!你呢?天天躲在家里,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资格说这说那?

刘小勇冷静地放下碗筷。说,妈,你看,那个男人既然这么说,我没法待了,我走。转身就出了门。

周先珍苦苦留不住,回来朝刘伟汉跳脚,你怎么把儿子气走了?

刘伟汉说,他说的他妈是人话吗?都是你把他惯坏的!

周先珍骂,我是不会教育,你自己教啊!平时哪去了?王八脖子一缩,有事儿就骂我,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了,你对那个破外甥穷外甥那么好,对小勇那么苛刻。你说!他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的野种!

放你妈的屁。刘伟汉抡起凳子狠狠砸在地上,木屑四溅。再胡说八道,我他妈撕了你的嘴。

星镇原来有一条商贸街,后来顺应潮流,改成中心广场。供销社大楼改成小百货,四周密密麻麻是店铺和教辅机构,中间围着的小广场,跳广场舞的老年人和表演的小孩各占了一半。小孩穿着表演服,脸上抹得红彤彤,努力整齐划一地做出一种矫揉造作的动作。盘旋在上空的,是一台嗡嗡作响的无人机。

刘伟汉买了一罐啤酒,坐在花坛边,愣愣地看着闪光的无人机,连连把几个烟屁股塞进空罐子里。视线往下一顺,果然看见王一鸣。王一鸣是小区街坊,最早在镇上玩无人机,机器总是在黄昏里猫头鹰一样飞起。他看着觉得挺时髦,就厚着脸皮去拱话,听他讲无人机的事儿。听来听去,他越发觉得他的命运和无人机一模一样。王一鸣说,无人机看起来潇洒,实际很不自由。它必须预留足够的回程电量和时间,否则就会从高空坠落,摔得稀巴烂。这和刘伟汉在水下要预留上浮的时间和精力一模一样:上浮太慢,来不及出水,死;上浮太快,是一种慢死,血液里的气泡会慢慢增加,潜水病侵蚀全身。无人机报备很严格,因为这玩意儿不仅窥探隐私,而且非常危险。曾有新闻报道,一个无人机坠落到人群里,锋利的桨片削掉一个孩童的半边脸。如果未经报备的无人机上天,管理部门会拿出一支信号屏蔽枪。只消轻轻一按,失去信号的无人机就会像中箭的乌鸦一样急坠而下。摆脱了有形的绳索没有让它获得自由 ——无形的绳索反而更加残酷。这一切又犹如刘伟汉下潜时身上系着的两根管道,以及和助手之间无形的信任之索。刘伟汉觉得不管哪一条,都是岌岌可危的。

阿来发来微信,说对方在催,问他什么意见,他假装没看见。

是不是该适当地放过自己呢?刘伟汉想。天上的无人机嗡嗡地平稳降落,王一鸣把它装进背包。家长们领着孩子分头离开。王一鸣这么舒舒服服地操作一通就能赚不少钱吧,他想,而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刀口舔来的。人和人的命就是这么不同。

我对表姐和阿来也已经仁至义尽,再往下确实不是自己能承担得了的。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是为别人活。小时为父母,家里为妻儿,外头为表姐、阿来,结果谁也不领情。王雪梅倒是提醒了他一点。他在救表姐这个事情上纠结,无意中忽略了自己内心深处对钱的欲望。这确实是一笔很大的钱。

我有能耐赚到这笔钱吗?我缺钱,我很需要钱。

孩子是最好的热闹。儿童表演完后,广场变得冷冷清清,四方街里黑沉沉的。他想起今天的种种遭遇,觉得件件都是不祥的暗示。他咬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和阿来说自己不干了,最多给他几千遣散费,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自己留着命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吧。他脑中一边把要说的话捋一遍,一边点开通话记录。周先珍的电话却进来了。刘伟汉眉头一拧,想划掉,手指悬停半天,还是接通。

周先珍声音慌慌张张,出事了!

什么事?

小勇出事了,他被骗了。

你慢慢说。

我们不是准备钱去交首付吗?他偷偷拿去捞偏门了,赔得精光,还倒欠了许多钱。现在人来催债了。

你跟他确认了没有,别是骗人的。

他电话关机了,伟汉,你赶紧回来。我们的钱呢!

慌慌张张干什么,老娘们儿一点用也没有!

他狠狠地掐了电话。却头昏脑涨的,不知道把脚往哪儿迈。他打不了电话。只能发微信让阿来把活儿安排一下。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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