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美图复原图配图由作者提供

文｜郭琨根

大清早，看到侄儿勇东昨晚微信留言，晒谷石的老房子双美堂明天动工拆除。不就是今天吗，当即决定回去一趟。

祖屋重建，早在2013年我就有过动议，当时老爸老妈三哥还健在。弹指一挥十年去，物是人非已惘然。

今年开春以来，我去国藩学校的次数多，勇东就在校门口做店商，我经常顺便去见他。几次聊到祖屋，免不得唏嘘惭愧，两叔侄有心翻建，四月底又一起去找同年大侄斌魁，斌魁和夫人赛金很支持，我又与深哥电话沟通，他也愿意一起来，遂下定决心动工翻建。

因为工程量勇东一家占了大半，三叔侄选定由勇东做主，老兄深哥坐堂配合，同年大侄斌魁负责侄辈的沟通，我负责设计及叔侄之间的沟通协调。

双美堂一直有个原则：不利团结的话不许说，不利团结的事不能做，这次翻新自不例外。人心齐，泰山移。

车子一路向南，内心潮涌不已，有关祖屋的记忆纷至沓来。

小时候我刨根究底问父亲，为何我家屋堂叫“为人民服务”，别人屋堂都写“某某堂”。父亲耐烦解释，“为人民服务”是毛主席语录，不是屋堂名称。1966年兴起“破四旧”，上头指示要刷掉屋堂名，伯伯时任公社书记，请公社的宣传干事鼓弄两天，厅屋大门上五个气贯长虹的毛体字成了墙匾。

村里人却不管不顾，见伯伯和父亲名字里都有“美”字，母慈子孝，俩兄弟待人仁义兄弟妯娌和睦共处，就喊屋堂为“双美堂”，随着年岁大见识长，我才明白这是乡亲对堂里人的认可，正应了两全其美和气致祥的良好寓意。

双美堂堂号是喊出来的，至今也没誊写上去，但全村人都知道我们屋堂叫双美堂。

双美堂居于村中央，原来是一眼泥塘和两块塘间菜土，泥塘西头一百米是湾屋里井，塘东五十米是九和堂，面前五米就是石龙河。奶奶焦虑新屋里（屋堂名）人多屋挤，看中这里顺风就水，又是自家田地，打定主意在这建房安家。

父辈们经常劝诫我们，“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日想云南，夜想四川，到老一场空”、“凡事就要作古正经扎实做”。父辈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靠蒸红薯饱腹也要起房。

那年代可不比而今机械化施工，全靠一双巧手两个硬肩膀，连每一根树都是大山里扛出来的，好在那时的乡亲不计报酬，尽心尽力相助。

塘里的泥要担出去，还要清到硬底子。大表兄细哥为了担这些塘泥巴，耗了不少力气。

屋后的虎形山是祖龙，按族规封禁不准砍树采石，动了龙骨龙身，那是要绑到楼梯上挨鞭子抽的。为了建房，一个个粗毛重石从大老远抬来砌基础，一担担黄土填实夯紧，这功夫堪比愚公移山。父亲曾自信满满对后辈讲，砌石基础有一人多高，以后翻建不要担心基础牢不牢。

1952年3月，爷爷在新屋里老故，承蒙亲朋戚友周济，剩下几十块光洋，奶奶待丧事办完准备开基建房，岂料夜里就被坝塘岭几个挨千刀的土匪抢个精光。伯伯闻讯赶回，约上亲房，准备去讨个说法，奶奶拦住自家一群壮汉，语重心长劝阻。她老人家讲，你们七公在世时常讲“有仇不报真君子，有恩不报枉为人”，当土匪的也是逼出来的，没有血海深仇，不要报复，没钱了，房子慢一年建也不打紧。

1953年，双美堂首次落成。最先是三大间，厅屋左右各一大间。1964年伯伯和父亲又在西边搭建一大间，还加了一间横厅屋。1968年父亲两兄弟再在东边搭建一大间，也加了一间横厅屋。

彼时，双美堂五进两横左右对称四方周正，屋场坐北朝南，像三合院，东、西、南三向都有挑檐，大门口两根大圆木立柱，连接外墙与立柱的斗拱端头状似龙头，法相端严。屋面呈工字形，有脊有沟，青瓦层层叠叠盖得厚实，像密密麻麻的天梯，脊梁立着整齐紧实的青瓦，正中间有三垛青瓦立成的塔形，寓意步步高升。六个屋脊端头都有“凤凰展翘”的飞檐，寓意凤凰来仪吉祥如意。

双美堂的楼上设有六个高大谷仓，厅屋两边各三个。我住过楼上，记得有一晚，我咳得厉害，惊动耳背的母亲上楼为我打了一夜的蒲扇。

深哥和我是在双美堂出生的，我对出生的屋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分房时，我说分给我出生时的那间房就可以。

双美堂有了我们九兄妹，家大业大愈发热闹祥和。

兄弟大了就有了小家庭，又开始人挤屋，1976年伯伯退休在堂屋后建了退堂，有三大间。后来大哥在白花垴、二哥在李家背底建了新屋，大哥二哥建新屋，众兄弟起早贪黑帮着出力。那时自家人和邻里帮工都不收工钱的，工时招呼餐饭就行。

1998年深哥一堆孩子三间房实在太挤，逼得将双美堂右侧翻成两层红砖楼，厅屋未动，只是换了右垛墙。是年我乔迁娄底街心公园的商品房，将父亲分给我两间房的天上让给深哥起二楼，还把新屋里我名下的祖房全送给了他，他又送给了房亲，新屋里才得以整体翻新。

父亲曾语重心长对我讲，再穷莫卖祖屋，可以让给自家人。我一辈子不会忘，“让”是祖辈遗传下来的美德。

大哥二哥三哥深哥四家一团和气居住在村上，在外的兄妹拖儿带女稀三间四探望老人，四世同堂，来来往往就像过年。父辈、众兄妹及侄甥间亲如一家，其乐融融，相送时衣袋里兜满香喷喷的南瓜子热烫烫的土鸡蛋是常态。乖巧扎实的煜宝回老家，着实惹人喜欢，人人抢着抱。如今煜宝在大洋彼岸已定居乐业，有两个让人羡慕的子女。

一到正月，堂屋前定会放喜炮迎来送往。开席时喊拢来四大桌还得有人站着吃，一坛自家烧的米酒一餐就喝光。正月里四个哥哥家抢着做东，大嫂二嫂三嫂深嫂满脸含笑忙着，末了打发回家的土产塞满尾箱，父辈准会站在屋角，看不见车子尾灯了，才愿回屋。

岁月催人老，时光不等人。

1996年大年初一伯伯在退堂寿终正寝，1999年5月伯母故于二哥家，2012年7月大哥故于白花垴自家，2013年11月父亲在双美堂逝世，他老人家是全村享寿最高的，2016年6月母亲在双美堂故去，同年7月三哥在双美堂又紧随而去。2019年，我们又送别了菲菲的娘亲。

沧海桑田，双美堂经风避雨七十年，终于要翻修了，这是第一次整体翻新。随着时代发展，双美堂一定会越来越华丽。

这次翻修，我设计厅屋三面墙（除右墙外）连同勇东家的三室一厅和楼梯间基础都浇圈梁，深哥家红砖楼这次只加人字顶，原先一楼连同我那两间房是绵墙，二楼地面是预制板，二楼是空陡墙，天面是现浇。

外墙统一装修，外立面力求整体协调。深哥和勇东想法高度一致，着手设计前他俩来娄底我家，三人就实用与美观充分磋商，让我设计起来很省心，设计师龙总很专业，与我是好朋友，两人沟通十分默契，我和他熬一个通宵，初图出来获一致认可，连龙总都称赞我会做协调沟通，少见头次就通过初图的。之所以如此顺暢，是大家从设计效果图里仍能看到双美堂原先的样子，用潮语讲，就是对祖屋有共情。

深哥和勇东又经我从专业的角度点拨，又设身处地在一些细节方面达成共识，设计优化得心应手，今天我把施工图纸打印成册带回家，他俩完全认可，相信施工不会走样。

心动就要行动，行动决定一切。这是三叔侄的共性。

一方水土，深藏着一个姓氏的根源；一幢祖屋，绵延着一个家族的命脉。

九兄妹及后代开枝散叶，城里乡下，大洋彼岸，安居乐业，空间上的距离并没有疏远我们对双美堂的依恋。这里永远是我们温暖的家，这片热土永远有温暖我们的人，故世亲人的一颦一笑音容宛在，谆谆教导永铭于心。

一间堂屋的变化就是时代变迁的烙印。双美堂“忠君爱国、敬宗尊祖、敦亲睦族”的家声深植骨髄，亦将代代相传。祖屋是一个家族的精神堡垒，是家族的根，堂屋是祭祀先祖祷告先祖最庄严神圣的地方。

堂上神头供奉着我们的列祖列宗，这里有祖先留传的血脉，这里有祖先灵魂寄托，这里是我们双美堂人共同的精神家园。不管我们走多远，心里纵有万千沟壑，一旦回到这个家，静听“瓦沟收拾残零水，并作檐间一滴声”，坐看映带左右，喝上一杯亲人端来的酽酽乡茶，一切都会慰贴安宁。

“人生忽如瓦上霜，勿恃强健轻年光。”我已年过半百，想为双美堂翻修出份力，虽然我还是只有那两间房。有的兄弟子侄单独有了香火堂，但双美堂永远是大家庭坚实的大后方。

一个人无论在外多么风光，丢了祖屋就成了没根的浮萍，如果连自己祖宗都不管不顾，那还有什么道德朋友？

趁我们还迈得开脚打得开拳，致力将祖屋翻修好，刻不容缓。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祖屋就这样，效果图、平面布局图已出台，说不上气派，更谈不上豪华。室雅何须大，祥和最出彩。

我爱家乡这幢小小屋，双美堂是我们永远向往的祖屋。

愿双美堂花团锦簇，凤翥龙翔。

作者：郭琨根，网名凤栖高梧，湖南省双峰县甘棠镇晒谷石村汾阳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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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琨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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