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年间,四川保定府昭化县有一个书生叫做丁潜。丁潜母亲陈氏生他的时候难产,提前离开了人世,父亲丁书升是一个落榜的秀才,多次参加会试,都没有中举,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丁潜五岁开始被父亲逼着读书,不过一直到十八岁还未考中秀才,丁书升大为恼怒,直接将他锁在了阁楼上,一直锁了三年,直到中了秀才之后才放了出来。
丁潜性格放荡不羁,对于父亲逼自己读书这件事,十分反感,他更喜欢如游侠般仗剑流浪,自由自在。在阁楼上的时候,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本剑谱,整日偷着练习研究,自觉也有些效果。
丁潜考中秀才后本想着父亲会暂时放过自己,不料仅过了三天丁书升又准备将他锁回阁楼。丁潜心中恼怒,干脆便瞒着父亲悄悄离开了家。
却不知他的这一举动,让他有了新的感悟,而且还生出许多故事。
走了一整天的丁潜已走出昭化来到了剑州,由于身上带的银两不多,他不敢再住店吃饭,只在路边随意买了几个馒头,将就着填饱肚子,心中暗自感叹:原来游侠的生活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惬意。
如今没有地方可以住,还好打听到县城向东有一个庙宇,便打算先去庙宇借宿几日。
刚出剑州县城,丁潜正埋头走路,忽然听到前方人声嘈杂,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车夫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那车夫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衣服上凝有血痂,似乎是受了重伤。
丁潜扒开人群,钻了进去,轻轻拍了拍车夫的身体,又叫了几声,那车夫终于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丁潜发现他的脸上也全部都是血迹。
他轻声问车夫需不需要帮忙,那车夫迟疑着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
丁潜将他扶上了旁边的马车,在车夫的指引下去了一个十分破旧的草屋。
车夫的肋骨断了几根,双臂也骨折了,身上还有许多伤口,丁潜拿出自己身上仅有的钱为他请了大夫。他本想留下来照顾车夫,不过大夫走了之后,他也被车夫赶了出去。
丁潜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来不及抱怨,因为他必须在深夜中赶到附近的寺庙借宿。
寺庙的占地很大,单是客房就有十多间,但和尚并不多,只有十来个。丁潜敲了很久,终于有一个年轻和尚冷着脸为他打开了门,听了丁潜的请求后,又面无表情地带他去了客房。
他在寺庙待了将近半个月,整日读书拜佛练剑,为了让自己在寺庙内住得舒服一点,他还经常帮寺里的僧人抄写经文、打扫庙宇,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和尚们对他的态度才变得和善一点。
这一日,他闲来无事,站在大殿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进殿拜佛,忽然看到了一对年轻夫妇走了过来,丁潜忙笑着迎了上去。
原来夫妇中的男子是剑州县的秀才,名叫陈金水。丁潜和他在两年前秀才考试的时候相识,陈金水为人也十分洒脱,交谈中发现两人趣味相投,便成了好友。
不过陈金水父亲早年间得了重病,离开了人世,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他相依为命,而且他家中贫困,两人在一起吃酒的时候,都是丁潜付钱,因为陈金水常常身无分文。
丁潜来到剑州后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害怕为他增加负担。
陈金水看到丁潜也十分高兴,他让妻子先去礼佛,自己则在门外和丁潜聊了起来。
陈金水告诉丁潜自己的母亲在一年前去世了,如今他娶了邻村猎户的女儿,一边打猎一边读书。
陈金水笑着说道:“拙荆害怕我们整日杀生有损功德,所以每个月都逼着我拜佛,奉上些香火钱。”
丁潜笑道:“你这属于先斩后奏,先杀生,再求佛祖原谅。”
两人谈话间,丁潜瞥见一个富家公子带着四个下人也进了正殿。陈金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那富家公子是剑州县何府的公子何敏。
何敏的父亲叫何世国,做生意十分有头脑,乃剑州县数一数二的富豪。不过从小被溺爱的何敏,性格十分顽劣霸道,做事全凭自己喜好,从不与他人讲道理。
丁潜点了点头,也并未在意。
不一会儿,只见大殿内传来了一阵男子的调笑声,还有夹杂着女人惊慌失措的呼叫声。陈金水脸色一变,忙冲了进去。丁潜也紧随其后,进了大殿。
原来何敏在正殿参观的时候,看到陈金水的妻子李氏面容姣好,神情恬静,十分干净纯洁,心中起了邪念,让下人们将准备离开的李氏拦了下来。
李氏见他举止轻浮,本不愿理他,但何敏竟然不依不饶,公然让人将她围在中间,开始动手动脚,嘴上说些轻浮的话语。
李氏心中害怕,只好高声呼救。
殿内有几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只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敢上前劝阻,因为何敏的父亲何世国是他们最大的香客。
陈金水同样也不敢轻易得罪何敏,只是陪着笑,低声下气地求他放过自己的妻子。
何敏冷笑着对他说道:“我想做的事情,还没有人敢阻拦,就算佛祖也不行。”
说着他又扔出五两银子,对陈金水道:“我也不强夺,给你五两银子,让她陪我一晚。”
陈金水面色极为难看,一旁的丁潜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自幼喜欢那些江湖游侠,不仅喜欢他们的无拘无束,更喜欢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气概。
只见他突然走上前,竟然强行分开人群将李氏拽了出来。
何敏等人先是一愣,只见何敏面露不悦地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丁潜冷冷道:“不管你是谁,做了我看不顺眼的事情我便要管管。更何况陈金水是我的朋友。”
何敏冷冷地看着他,“有能力的人管事情叫打抱不平,没有能力的人强要管事叫自寻死路,你是哪一类?”说着便让几人将丁潜围住。
丁潜知道他在打听自己的来历,心道这何敏也不笨,他张口便道:“我知道你家的势力,不过我相信你们也不敢轻易得罪王知府。”
何敏面露迟疑,“你和王知府是什么关系?”
丁潜冷笑着看着他,不说话。
何敏心中恼怒,又不敢再轻易动手,他虽然性格嚣张跋扈,但那些事情能干,那些事情不能干还是能分清楚。
丁潜推开面前两人,带着陈金水夫妇走了出去,只听何敏在身后大声叫道:“若被我查到王知府和你没有关系,你小子就死定了。”
丁潜带着陈金水来到自己的客房,陈金水笑着道:“想不到老弟竟有如此门路,今日之事多亏了你。”
丁潜面无表情,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对陈金水说了两个字:“快走!”
陈金水愣了一下,顿时面色一变,他也十分聪明,立刻想到了丁潜骗了何敏。可如此一来,不仅丁潜要遭受何敏的报复,自己怕也是难以逃脱。
他抱怨道:“你真是太鲁莽了,怎敢借用王知府的名义,若事情暴露,何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家族势力巨大,到时候你我必会难逃此劫。”
丁潜却不以为然,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若不如此,你的妻子怕要被那何敏抢走。”
陈金水沉着脸,道:“你自然可以放心走出剑州,我的家就在这里,难道要我舍弃一切去外面流浪不成?”
丁潜停了一下,看着陈金水,知道他还在抱怨自己,索性心一横,对他道:“不如你带着李氏先去外面躲避几日,我留在此处,若何敏有什么举动,只管冲着我来。”
陈金水见他说出此话,也不再言语,转身便带着李氏出了庙宇。
丁潜父亲丁书升虽然是个落榜秀才,但素来喜欢交际,在昭化县也有些人脉,丁潜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恳请他的父亲帮忙找些门路,尝试着解决此事。
当晚,丁潜无心读书,只是练了一会儿剑法,便躺到了床上。
他刚躺下,只听外面有人大声吆喝了一句:就在这里!随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已经来到门口。
他心中暗道不妙,忙下床开门查看,此时屋门突然被人踹开,瞬间涌进了十来个人,看见丁潜后直接冲上去就要打。
丁潜虽然时常练习剑法,但从未实战过,此时他已经慌了神,来回躲避,却还是被围住。
那些人下手极重,一直打到他浑身淤青,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才停了手。
丁潜被绑着拖进了何府,何敏正斜坐在椅子上讥笑地看着他,旁边竟然还站着陈金水,对何敏卑躬屈膝地笑着。
丁潜明白是陈金水出卖了他,心中极为愤怒,骂道:“早知你是这种人,我怎会多管闲事的帮你。”
何敏假装面露难色对他道:“你的陈兄将自己的夫人迷晕了给我送了过来,你这么喜欢管他的事情,不如帮我出个主意,告诉我该不该接受呢?”
丁潜心中顿时冰凉,他竟然不知道陈金水竟然能做出如此畜牲不如的事情。刚想骂,却突然被陈金水打了一巴掌。
陈金水面露狰狞地对他说道:“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我还能赚上五两银子,如今我只能前来向何公子赔礼道歉。”
丁潜呆住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嘴角有鲜血流了出来,他颤抖地说道:“那是你的妻子,你怎忍心让她受凌辱?”
陈金水冷冷道:“她一个人受凌辱总比我们全家人一起被欺辱要强,在我们这里与何府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何敏在一旁赞许地说道:“你倒也是个明白人,你在外面陪着你的好兄弟玩一会儿,我去里面玩一会儿。”说着,他面色得意地进了内室,那里还躺着陈金水的妻子。
丁潜此时终于感觉到了人性的卑劣,他紧紧地盯着陈金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金水被他看的心中发虚,将头转向别处,嘴上却道:“何公子让我陪你玩,我便和你玩一下。”话音未落,他一拳打在了丁潜的腹部。
丁潜痛的像虾米一样躬起了身,口中吐出苦水。
陈金水这些年与自己的岳父一同上山打猎,力气大了很多,丁潜跪倒在地上,只觉得整个身体每一处都剧痛不已。
此时,房间里的蜡烛忽然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了漆黑。
众人都在惊呼时,丁潜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跟我走。”话音未落,又听到陈金水的惨叫声,不知是何处受了伤。
丁潜还未反应过来,只觉有一个人将他拉起来,拽到自己背上,飞一般地冲了出去。他们冲出院子的时候,丁潜已经听到了身后何敏的怒吼声,显然他也被惊动了。
草屋之中,车夫正为丁潜涂抹草药消肿。丁潜则是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怪物。
因为刚才在何府的院子里,两人差一点就要被众人围住,只见车夫大吼一声,背着丁潜竟然直接越过了高高的院墙,等众人打开门追出来的时候,车夫已经背着他跑了数百米远。
丁潜迟疑地问道:“你不是车夫?”
那车夫淡淡道:“我是。”
“那你的功夫?”
“谁告诉你车夫一定没有功夫。”
丁潜愣了一下,苦笑着道:“谢谢你救了我。”
车夫依然面无表情,“你之前也救了我,我们互不相欠。”
丁潜点了点头,又问道:“刚才你打伤了陈金水?”
车夫“嗯”了一声,又缓缓道:“他已不配做男人,所以不如帮他一把。”
丁潜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阉了他?”
车夫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丁潜面露担忧之色,道:“我如此鲁莽行事,不知道会不会连累我的家人。”他听说何府势力极大,甚至与那王知府也有些关系。
车夫为他涂抹完药膏,随手拿起了马鞭,对丁潜道:“厨房还有些剩菜,你若饿了,就吃点,我去送几位客人。”
丁潜点了点头,他虽然心中好奇车夫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去送人,不过他知道车夫是个怪人,所以也就忍住没有问。
车夫走后,丁潜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睡意袭来,不久便进入了梦乡。不过他做梦也想不到车夫在这个夜里做了一件惊天大事。
等他一觉醒来,车夫已经做好了饭,催着他吃了饭,又给他叫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了昭化县。
他的父亲丁书升见了他之后,气得将他臭骂了一顿,不过看到他浑身是伤,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忙请来大夫给他换药。
当丁潜忧心忡忡的问起剑州何府的事情时,丁书升神色怪异地告诉他,“昨晚何府的老爷何世国以及他的儿子何敏不知为何服毒自杀了?”
丁潜大吃一惊,忽然想到了车夫,忙问道:“难道他们不是被人杀死的吗?”
丁书升摇了摇头,道:“官府已经查验了数遍,两人的确是服毒自杀。”
虽然丁书升如此说,但丁潜觉得此事仍与那车夫有关。
那车夫所用的药极好,只过了一个晚上,丁潜的身上的淤肿便消了大半,再加上大夫的药,没过两天丁潜就已经完全好了。
他心中惦记着车夫,于是趁着丁书升不在家中,又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次他坐的马车,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剑州。
进城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陈金水正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大街上,浑身脏兮兮地,手中还拿着一个破碗。
后来他才知道,陈金水的岳父得知他把李氏迷晕送给了何敏之后,极为恼怒,直接打断了他一条腿,将他赶了出去。
陈金水再也不能打猎,又没有收入,只好做了乞丐,但那些乞丐又听说他出卖朋友,对他极为嫌弃,时常打骂他,陈金水走投无路,只好拖着残腿离开了剑州,不知去了哪里。
丁潜又来到了草屋,却没有碰到车夫,不过他极有耐心,一直等到了天黑,此时他本想先去县城住下,第二天继续过来等。
他刚伸手拦下一辆马车回家,顿时愣住了。只见车夫正坐在马车上微笑着看着他。
自从丁潜遇见车夫,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从未笑过,如今他一笑,黢黑的脸上皱纹更多了,不过丁潜的心中却舒展开来,因为他总觉得车夫心中埋着许多事情,如今应该已经了结。
车厢里竟然还放着酒,车夫将马车停在了城郊的树林旁边,两人拿起坛子就往肚子里灌。
丁潜告诉他自己最羡慕那些江湖的侠客,无拘无束,嫉恶如仇。
车夫嘲笑他不懂江湖。随后他双眼迷离,搂着酒坛讲起了自己的事情。
车夫的名字叫原金山,自幼拜了一位师父习武,当时他的梦想和现在的丁潜一样,那就是游走江湖,打抱不平。
他学武二十年,后来喜欢上了一个自己的师妹,两人成了亲,就居住在县城郊外的石磨村。
有一天,他到城里买米面,回到家后发现石磨村竟然遭到了青龙寨的袭击,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赤裸着身体死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发了狂,冲出去就要找青龙寨报仇。
丁潜听到此处,忍不住惊呼道:“你说的那个青龙寨,就是官府派两千兵马都没能剿灭的山匪?”
车夫点了点头,面露恨意地说道:“正是他们,就因为他们屠了整个石磨村,所以州府才派兵剿灭。”
车夫红着眼冲进了青龙寨所在的山上,发现他们防守极为严密,根本没有机会。此时的他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鲁莽行动怕是难以成功,只好先退了下来。
后来听到官府派兵剿匪的时候,他心中十分高兴,本想着上去帮忙,可那群官兵毫无斗志,与山匪刚一接触便溃不成军,不过这也让他看清了青龙寨的实力。
由于他善用长鞭,索性装扮成了车夫,整日在青龙寨的山下游荡,碰到落单的山匪,便趁其不备直接杀掉。当他杀了十个山匪的时候,终于被青龙寨的人发现,他们派了近百人下山围剿,却被他拼死逃了出去。
正是丁潜救了他的那一日。车夫害怕山匪到家中报复,便提前将他赶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日,车夫发现青龙寨的人倾巢而出,去外面掠夺财物,只留下他们的大当家和三四个人看守,车夫潜进去刺杀了他们的大当家,回去的路上又碰到见了他们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带着几人往回走。
原来,官府剿匪失败后,并未放弃,一直关注着青龙寨的一举一动,知道他们要去村庄掠夺的时候,提前派兵设下了埋伏,几乎将青龙寨的山匪全部杀光。
车夫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又突然出鞭,直接将几人全部杀死。
丁潜此时已经目瞪口呆,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一人杀了青龙寨三个当家的?”
车夫灌了一口酒,神情没落道:“那又如何,菲儿再也回不来了。”
他口中的菲儿正是他的师妹,也是他的妻子。
丁潜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何世国父子是不是你杀的?”
车夫摇了摇头,“他们是自杀。”
丁潜有些迷惑,“他们为何自杀?”
车夫笑着道:“因为他们不愿意受罪。”
丁潜也笑了,“你说我不懂江湖,什么是江湖?”
车夫的目光看向车外,外面似乎没有风,但树叶依然沙沙作响。
“其实我也不懂江湖,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就是我认为的江湖。”
丁潜看着他,道:“真的这么简单?”
“简单?你可知报恩有时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要报仇更是要付出几代人性命。”
丁潜点了点头,目光闪闪地说道:“我相信江湖中的恶虽然多,但江湖人都是为了除恶而生。”
丁潜还是遵从父亲的心愿,继续念书,求功名去了。
五年后,他不仅考中了举人,还做了官。
他一直记得车夫说的话,“庙堂与江湖相互依存,庙堂清,则江湖静,庙堂乱,则江湖险。”
所以,他从不糊涂,从不折腰,因为他身边一直有个车夫为他讲述江湖的故事,也就是百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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