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对影甜
“我向来觉得这花过于小巧素雅不太喜欢,可当时看见陈妃拿在手上后,竟突然发现此花那样好看。”
一阵细雨过后,宋玉踩着松软的泥土摘了束小白花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嘴角尚噙着笑。
我是宋玉贴身放着的一枚耳坠,年年岁岁竟也生出了灵识。宋玉从不将我示人,只在辗转反侧时将我捏在手中左右看个完全,眼神那么温柔缱绻以至于我都荒谬地怀疑我是不是他前生所喜欢的女子。
不过本耳坠非常忧愁心痛,因为宋玉喜欢的是皇帝的女人。
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即便被送进府里万种风情的歌姬舞姬一波又一波,可他仍然对陈妃念念不忘。
我十分想不通,宋玉一身才华,从一个穷酸书生崭露头角后被皇帝赏识,官至丞相,每日勤勤恳恳上朝上奏,体恤民情两袖清风,怎么就会这么想不开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呢。
六月十五那天,皇帝兴致勃勃办了个赏花宴。
宋玉那日穿的极好看,一身月白的袍子,金丝镶边绣出复杂的纹路,越发衬他英俊非凡,他便这样眉眼带笑地进了宫。
宋玉位于上座,抬头便能看见弯着嘴角轻笑的陈妃,她总是安安静静的,连笑起来都如同易碎的琉璃,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消失。
觥筹交错间,陈妃起身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离去。
宋玉喝得醉醺醺的,双眸迷离地看着那道不太灵活的背影,然后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我发誓这是我见过主人最英勇的一次,不再是像个鹌鹑一样躲着悄悄看她,而是冲上去憋着一张涨红的脸给了她一枝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白花。
宋玉有出息了,我想。
他或许是怕自己身上的酒气熏到她,只是隔了几步远远看着,陈妃翻来覆去转着手中的花,眼中带着欣喜,那欣喜化成细碎的光芒。
她轻轻道:“谢谢宋丞相。”
宋玉嘴边的笑意僵了僵,旋即恢复正常,他说:“娘娘有了身子,可要万分小心才是。”
陈妃点了点头,便有侍女扶着她离开。
宋玉的目光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着,猝不及防陈妃一回首,月光下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笑意沁人心脾:“宋丞相醉了,还是叫小厮过来搀一下吧。”
我听着他不正常的心跳,那颗心简直快要跳出胸腔,我毫不怀疑,宋玉不是醉了,一定是有病。
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喜欢么?只要看见她,他仿佛就能忘却所有的不愉快。
明明当初在听到陈妃有孕时又哭又笑,挖了久藏的美酒喝了整晚,院子中间摆满了空空如也的酒壶。
那时明月悬空,凉凉的月色为他镀上霜华,照出他眼角的晶莹,宋玉伸手遮了遮,压低的声音带着哽咽:“也好,也好。”
“有了孩子你在宫里的处境也会好一些。”
夜里寒露格外冷,他却这样喃喃着呆坐了一夜,就着烈酒,就着凉风。
冰冷的液体滚过喉咙,辣得生痛,他却皱着眉一口接着一口。
可曾经那样难过的一个人,对着皇帝却没有丝毫异变,仍然为他绞尽脑汁出谋划策。我原以为他会弄得朝堂鸡飞狗跳,至少也要有点贼心吧,可我想错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不已。
如果他的衣衫再薄一点,一定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玉耳坠格外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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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陈妃不慎踩空小产的消息传来时,宋玉疯了般冲出丞相府,残余的理智将他拉了回来。
他张着嘴大口喘气,胸膛起伏,随后一拳重重打在了墙上,眼睛像指间渗出的血那样红,呼吸沉重:“你居然…居然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清风霁月的人这般狼狈,不过下一秒,他便又击碎了我的第一次。
他狠狠用拳头砸向墙壁,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他才拖着那只手入了宫。
宋玉漫不经心地听着御医说这只手若是恢复不好可能以后都握不了狼毫,双眼却紧紧环视着院内。包扎好之后,他摇摇晃晃走出去,撞到了一个宫女。
宋玉故作恼怒:“哪个宫的这么不懂事?”
“丞相恕罪,奴婢是陈妃娘娘宫里的。”
“哦?陈妃娘娘身体如何了?”
“娘娘将自己关着不见人,皇上也无法只能命奴婢熬些补身体的汤药。”
宋玉摆摆手,示意她继续熬药,随后他踌躇再三,托了一个太监带去蜜饯。他知道这样很冒险,容易让皇帝怀疑,可他还是忍不住。
这份被藏了多年的喜欢似乎要被发掘了,却在下一瞬被他亲手埋葬。
过了几日宋玉便故意显摆那只废掉的手,不出所料,受到了朝中那些眼红他位置的人的弹劾,说他残废误事。于是他顺势上奏自己想弃文从武去战场出谋划策,在朝堂之上说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我都差点要信了。
皇帝允许之后还特意为他摆了践行宴。
正举杯畅饮吃得尽兴,一道清脆的酒杯破碎的声音自主位传来,看清形式后,乌泱泱的大臣位列其下,宋玉于首,顿时各个噤若寒蝉。
皇帝盯着他,轻笑着擦拭着衣物上的污渍,一字一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孤的东西,谁敢肖想?”
皇帝走下来拍了拍宋玉僵硬的肩膀,他弯身行了个礼:“皇上的东西自然无人敢想。”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底下的大臣都提着气不敢大声喘。气氛一度十分紧张,我差点就以为皇帝下一秒就想把他拖下去斩了,然而他只是大笑了三声,让礼乐继续奏。
宋玉也笑了几声,于是底下站着的人察言观色打了个哈哈继续吃吃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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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醒来时穿着一身白衣,他不是躺在离京的马车上,而是在一方华贵不凡的宫殿中。
殿内无人,他在疑惑之中,逐渐感觉到了下身的痛楚。
烛火绥绥,随着风的吹动明明灭灭,宋玉像是确认了什么,在巨大的打击面前,反而做不到大喜大悲了,他只是呆坐着,而我看见他的双眼,想起了无风起浪的大海中,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舟。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随着开门的响动,我看见踏步进来的皇帝。
我从不知君王心可以有多狭窄多善妒,直到我看见他。
那是属于猛兽才有的眼神吧,带着玩弄,带着讽刺,带着势在必得。
“爱卿想走,孤却不舍,故想此下策,孤想让你常伴吾身。”皇帝盯着宋玉苍白的唇微微笑了笑。
我用鼻子想都知道,这是一派胡言,虽然我没有鼻子。
宋玉是扎在皇帝心里的刺,扎的他疼痛难忍,血流不止,于是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准备开始拔出这个令人讨厌的刺。
那天皇帝走后,宋玉便一直呆坐着,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酸了痛了,流出泪来。
他喃喃:“为什么…”
空阔的大殿中响起了回音,仿佛也有另一个人在问,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模样,十分心疼,他从没有哪一刻如他现在这么颓唐。
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对他说若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可事实是我不会说话,宋玉也不会背叛皇帝。
他有属于文人的傲气和自尊,我已经不能去想,他在宫中以这个身份遇见陈妃会是什么场景,低头哈腰或是卑躬屈膝?哪怕是多想一瞬,我都要难受地喘不上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起身,弯着腰一拐一瘸走了出去。
外面月色很美,却化不开浓重的夜色。
之后宋玉便在御书房当值,他沉默了许多,平时都低着头,帽檐将他的脸整个遮住,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幸得宋玉一来便是较高的地位,皇帝也对他有所器重,其他黄门并不敢对他有任何置喙。
可黄门没有,并不代表大臣没有。
御书房向来是来谈论军政大事的重地,每当有要事,往往股肱之臣络绎不绝。
宋玉看见了曾经的同僚,他的手慢慢缩成拳头,连指甲陷进肉中也不知,仿佛只有这样,他心中的痛苦才会减轻。
曾经,同在前朝为官,为国事担忧,替百姓不平,也算潇洒快意。可如今,一朝沦为废人,又有何颜面出现在他人面前。
“此事,孤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兵部和礼部面面相觑,然后齐齐跪下来:“臣愚钝。”
一瞬间的静谧,礼部颤颤巍巍抬起头,看着那双明黄的靴子,小心道:“若是宋相还在,定会迎刃而解。”
宋玉闻言,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了抖。
皇帝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似乎心情大好,一拍龙椅站了起来:“都起来吧,此事稍后再议。”
礼部和兵部大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欲滴的汗后,这才堪堪注意到角落里的宋玉,兵部正想出声,皇帝却先让宋玉下去浣衣局检查龙袍了。
宋玉走时,兵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极为疑惑,“那人臣瞧着,怎么如此眼熟。”
皇帝抬了抬眼皮,“昨日刚从底下调上来的,听说很久以前就仰慕宋爱卿。”
“噢,难怪,”兵部恍然大悟,“身形举止都如此相似,背地里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模仿。”
礼部听闻,眼里带了轻蔑,“再怎么模仿,宋相的芝兰玉树和清俊疏朗也是他肖想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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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露凉,周围静悄悄的,宋玉在一块大石上坐了很久,他看着眼前黑黢黢的湖水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天隐隐亮了,天际泛起鱼肚白,周围却起了大雾,不一会儿,伸手不见五指。
宋玉起身,却因为坐太久身体麻了直直跌倒在地上,他按着自己的腿,低低“嘶”了一声。
他正等着身上这股麻劲过去,不远处却传来女子的惊呼。
宋玉连忙站起来,摸着假山慢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离得近了,只见大石上坐了位穿黄衣的女子,却因雾太大看不清面容。
“这位公公?婢女和我因雾太大走散了,刚才又不小心崴了脚,还要劳烦公公将我送去前面的亭子里。”
这声音婉转动听,却让宋玉下意识五指抓紧了假山。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好似即将呼之欲出,他正欲转身逃跑,余光却瞥见陈妃正想站起来,他想也没想,瘸着腿走了过去。
“娘娘小心。”
他垂头颤抖着将手伸过去,陈妃稳稳接住。
于是一路无言,只是宋玉馋着她的时候,偶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我闻不到,我只看见宋玉紧张的几乎左右脚都要跨错。
终于到了亭子,陈妃坐下后,他退后几步想走,却又被叫住。
“多谢公公,公公叫什么名字?不日我叫春花送些东西过去。”
宋玉抬了抬眼,发现只是看到一团模糊的面容,于是他用手拨高帽子,露出了大半张脸,他慢慢笑了笑:“奴才小羽子,娘娘若是下回再出来散心,定要多带些人,免得有人担心。”
说完,便弯腰退下去了。
雾依旧很大,可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泪。
….
我从没有想过,再见会这么快。
大约一个月过后,酷暑难耐,陈妃也终于愿意不窝在宫里,于是皇帝准备带她一起去行宫避暑。
临走前说是有东西忘记拿了,让宋玉去取。
陈妃宫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于是他正了正帽子,方便看清脚下的路,也将自己的脸暴露了出来。
一个拐角过后,宋玉走了两步发现不对劲,他猛一抬头,看见了本不应该在这里的皇帝和陈妃。
皇帝牵着她的手,正慢慢凑近陈妃的脸,抬眼看见他后,便停止了动作,然后戏谑地笑了笑。
于是陈妃也转过头看见了他。
宋玉当即愣住了,他看见短短一瞬,陈妃脸上浮现了很多表情,惊讶,厌恶、可惜、恶心,如兜头一盆冷水,让他寒如冰窖。
他看着她的神情,心脏像是被放在火上烤那样难受。他想起醒来的那个晚上,很屈辱很疼,可刚刚她看向他的时候,他竟像被凌迟着一般,疼的快要死去。
是了,他怎么没有早点死了呢,那么在她记忆中,他永远是温润如玉的宋玉,是宋相,而不是一个残缺的太监。
他捂着拥堵的胸口,像再也没有勇气出现一般,转身跑了。
跑到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在地上捂住了双眼,有眼泪流过他的耳朵消失在黑发中。
“我的爱,是不是很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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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春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拖着一个宫女,她跑进室内,礼仪都顾不上了,急道:“娘娘,有人偷了您的耳坠!”
“就是她,奴婢刚刚看见她拿着。”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玉耳坠。
这耳坠娘娘可稀罕,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居然被这小蹄子偷了,真是可恶啊。
那宫女哭着喊:“娘娘明鉴,这是奴婢捡的,千真万确不敢骗娘娘啊。”
陈俞本以为是只普通耳坠,正想说算了,可当她看见那只耳坠,脸色一变,她接过来睁大眼睛盯着,半晌,才问:“哪里捡的?”
“是半月前,有个公公自焚,奴婢负责清扫,捡到了这只耳坠。”
陈俞苍白着脸退了两步,“半月前,半月前….那不是宋…”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她再也等不了,跑去寝宫,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一个木盒,她颤抖着慢慢打开,当那只翠绿的玉耳坠出现在眼前,顿时泪如雨下。
和她手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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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陈俞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年少时曾贪玩不慎落入河中,她大声呼救直到全身无力渐渐沉入河底,水寒刺骨,绝望时她隐约感觉有人奋力将她推了上去,用了全力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团青色的衣料。
意识慢慢苍白,眼前模糊不已,她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却顶不住脑中的眩晕,闭眼前最后一幕是那个湿漉漉的男子捡走了她的一只玉耳坠。
那时她还是世家贵女,醒来之后便看见了穿着青色衣衫尚且是八皇子的皇帝。她问:“是不是你救了我?我的耳坠你可留着?”
八皇子脸红红的:“方才碰巧看见一个乞丐小女孩,脏兮兮的可怜极了,所以给了她当钱换些馒头吃。”
小小的陈俞便开心地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明媚的笑意,八皇子看得呆楞,于是脸红得彻底。
她那时坐在床沿上摸着剩下的一只耳坠,随后郑重其事地将它取下放入木盒内收好。
梦里,窗外的那一簇一簇的小白花开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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