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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 子 之 牛

宋捷

秋风萧飒兮白露零

汝坟何在兮何草为青

昨秋此日兮犹冀汝生

洒墨我别兮人间父子情

——(宋)罗椅

我敲门进来的时候,朱鹤鸣已经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只宜兴紫砂的茶杯和半包铁观音被装进透明塑料袋里;一柄人造水晶镇纸,跟两支毛笔放在了一起,用报纸包好,放在了一边;剩下的七七八八无用的杂物:一堆证书、用过没用过的请柬、近几年参会的照片,被他一股脑地塞进一个绿色的半透明的塑料垃圾袋内……

平时喜欢读的书,从不放在办公室,朱鹤鸣不习惯在办公室看书。不喜欢的书,在哪里都看不进去;喜欢的书,则归属于个人兴趣之物,与工作无关,不适合放在这里。所以,作为一个文化官员,退休的时候,居然也就可以不用收拾书籍。

当然,那些单位发的、别人送的,统称为书的印刷品,他觉得,无论是从归属权上,还是从内容上,更多是从认同的角度考虑,都不是自己的;不是私人物品,也就不用带走。

这间十二平米的办公室,虽然小,但除了单位配置的办公家具、设备外,还是能放下不少的东西,也确实放着不少东西,但现在,在朱鹤鸣的眼里,大都是闲物,无用之物;既然无用,也就不用带走,收拾一下,扔掉罢了,也给这屋子以后的主人留出一些空间。

退休一刻,五味陈杂,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不全是悲凉,更不是解脱,有点像是从身上撕扯下来一件湿哒哒、黏乎乎的外套,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难以割舍,怅然若失?

落寞。

朱鹤鸣瞥了一眼桌上的那摞宣纸,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要不要挑几张带回去?

近几年,别人午休时,他练字,一笔小楷已是写得有模有样。带走几张?作为退休前的习作保留,算是留一个念想吧。

“润炎,你看看哪几张写得好,帮我带回家。”

夕阳透过窗上的百叶帘,照进来,帘子半掩半开,让本不明亮的光线,显得暗淡,显得忧郁。

我把那叠宣纸翻了几页,看得出,朱鹤鸣前段时间在誊抄《左传》。

“这些都是您挑过一遍的吧?都不错,爸”。我有些敷衍地说。

朱鹤鸣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对于跟他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五年女婿,他还是了解的,更何况他也清楚这几天的事情,知道我的心境,我的心事。

“今晚,我去看看老同学,白部长,他明年才退,现在说话还管用”。

岳父说的白部长,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白凤来,他的高中同学。我知道他们中学时代关系相好,但这些年来,平素并无太多往来。岳父常说,地位悬殊,难为挚友;在一起未见有多少好聊的,翻来覆去,也就是点陈年往事;再聊下去,聊多聊少,都是尴尬!

我想,若不是为了我,岳父定不会舔着脸去求人。感动!让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还是扔了吧,没什么好留的。”

朱鹤鸣的眼里掠过一丝犹疑,一丝悲凉,这间办公室里的东西,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了。

当然,想带走的也永远带不走。

嗡……,朱鹤鸣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条短信。他赶紧去看,很认真地、仔细地看。

“他说晚上有会议,让我这会儿到办公室。”朱鹤鸣把手机放回包里。

“我得先走了,你把垃圾扔掉,帮我把桌上的袋子拿回家;钥匙已经交回去了,走时把门带上就行了。”

一脸的寂寥、落寞。岳父跟我交代了几句,拉开门走了出去。

下班以后的办公楼,走廊里空空荡荡。

没有窗户,没有自然光线进入,这廊子像一个光溜溜地横躺在地上的方形的烟囱,人走过去,有如涌动的烟尘,随着夜幕的降临,烟囱向外面的世界吐出最后一缕青烟,一粒尘埃……

今天过后,朱鹤鸣将不再回来;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文化局的官员走出这栋楼。

原本以为这会是万般情素交织在一起的时刻,不曾想,竟是那么平常,那么平淡,急匆匆地就过去了。翻过去了,朱鹤鸣人生的一大篇章,就此翻过。

走廊的灯带,是声光控制的。我看见岳父的脚步声逐渐唤醒了廊顶栉比鳞臻的一盏盏的灯烛,也看见那烁烁的灯光在他的身后又比肩接踵地相继熄灭,待他走进电梯间,这里又恢复昏暗,如初。

恍惚间,我感觉,那消失的身影,其实正是我自己,只是这身影刚刚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这一刻,突觉有些困惑,有些神伤,更不知道眼前这交替的通明和混沌,哪个才是这楼本来的面目。或许都是!

在这个副厅级的省会城市文化旅游局工作了半辈子,朱鹤鸣却从没有像仙鹤一样长鸣过,即使是一声也罢。

云游四海,飞越旷野,白云之下,绿茵之上,鹤才会欢快地鸣叫;栖身檐下,只有哀嚎。

这里原来叫文化局。局里文艺处,行政级别是副处级,朱鹤鸣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是副处长,分管群众文学创作,实际就是正科级。

临近退休,还是白凤来副部长念及同学情谊,主动帮忙协调,半年前,解决了行政副处级,即与文艺处处长平级,但不主持处里的工作。这也算是局里对朱鹤鸣一辈子辛苦工作的一个认可。朱鹤鸣知道,这全都仰仗自己的同学。

文化、旅游两局合并后上任的导游出身的一把手局长,对他这个脑子不太活络的“文化人”,一直没当成自己人,当然也无恶感。

朱鹤鸣在局里,实在没什么影响力。

我重又把桌上的那叠宣纸拿起来,随手塞进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瞥见最上面的一张,是岳父誊抄的《哀公六年》。于是想到,齐景公对孺子的独爱,想到他为孺子扮牛折伤门齿,立其为王而使得子嗣们兄弟不睦,朝堂上群臣对立……

唉,景公不是个圣明的王,也就只是个疼爱幼子的父亲啊!

天底下,父亲都是疼爱自己的孩子,愿为孩子当牛做马吧?应该是这样。自从我的儿子出生后,我坚信这一点。

但也有例外,我的父亲就是;他把我赶了出来,不准我回家,甚至诅咒我,回家必有大难三重。这算什么?枉为人父!

……

岳父应该是出了白凤来的办公室就把电话打给了我。

“润炎,白部长当着我的面给张九五打了电话。张答应,不会让今天的事情影响到科长的选拔,我觉得有白部长的电话,张肯定会给面子,估计能帮你一把。”

岳父说的张九五,是我们局的一把手局长。说是一把手,是因为书记刚刚退休,张九五是副书记、局长,自然就是响当当的一把手了,即使在老书记退休前的这一年,行政事务、业务层面张九五也是基本上一个人说了算。岳父和我,都了解张局长的性格和工作作风,看来,今晚的事情,岳父办成了。

今天中午,我就清楚地意识到,原本作为科长人选之一的我,大概率地不会出现在备选名单上了,下周公示,极有可能徐祚昌胜出。

我相信,岳父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他不会下决心“搬出”白凤来。

我一拳差点打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让几年的辛苦积累毁于一旦。

随着30岁生日的临近,我在这个北方的省城已经工作了5年。

市文化旅游局的工作确实有点无聊,大部分时间做的是跟“文化”不沾边的事;但毕竟是公务员的编制,值得珍惜。对于一个从几百里之外来的,在省城读了4年本科加3年研究生的没有根基的农村孩子来说,老实本分、踏实认真地工作,是我唯一的出路。如不出意外,我会在60岁的时候,像我的岳父朱鸣鹤一样,光荣地拿着副处级干部的待遇退休。

一切尚需努力,得靠自己。

无论如何,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勤勉劳作、屈膝舔颜地呆了5年,原本此次拿下广电处网络科科长职位是大有希望的。

如果能提拔为科长,下一个台阶就是副处长,然后就是正处长。正处长虽然是行政副处级,但也实属不易了;行政副处,就是副县级,就是与我们县孙世饕副县长平级的职位。所以说,科长这一步非常重要,上了这个台阶,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就有了实质性的缩短。这很重要!

而现在,随着我把拳头怒不可遏地,在人声鼎沸的单位食堂午餐时间里,在睽睽众目的注视下,打在于焅宕的脸上;随着他那酷似腌渍后的软绵绵的鲍鱼一般的嘴巴中飞溅出几丝亮晶晶的口水,其后又有红色的液体沿着那灰白的“鲍鱼”皱褶缓慢但坚强地如蚯蚓般地蠕动下来,我意识到我的希望、我的努力和我那些无边的、有边的畅想,如过眼烟云,如晨雾中的海市蜃楼,随着喷薄升起的太阳,消散了,归零了。

我确信,这背后有密谋,有不折不扣的阴谋,目的就是反复地、故意地激怒我,让我极度愤怒,让我失控,让我自己毁掉这次升职机会。

眼看着,像狗一样,在角落里忠实地看守着别人的领地,苦苦地等待了5年,只为了一根无肉的净骨;而就在骨头出现前的一刹那,我被套住了脖子,关进了笼子;眼看着近在眼前的骨头,闻其香却不能得其味,瞬间被斜刺里冲出来的另一只大黄抢走了。

这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无奈、沮丧与痛苦。

这阴谋,其实很露骨,很肤浅;但很奏效。

这阴谋,竟然是拿我的父亲做了由头。

父亲,这些年挥之不去的,黑狗皮子久熬制成的膏药般粘贴在我身上、我心上的那个影子,那个不阴不阳,用他那泛着多年未被清理过的河湾淤泥的酸腐味道的名声,不停地浸染着我的肌肤,混入我的鼻息,也干扰着我周围人的嗅觉,叫他们分不清这是我本原的气味还是不得已被沾上的东西。

父亲是村里的名人,是别人口中的“阴阳先生”,是“神汉”,他叫周不阳,我是他嫡亲但又不亲近的儿子赵润炎。

是的,他姓周,我姓赵。

家里的事情,我从不愿跟人提及,更不会在单位提起。没人知道,除了徐祚昌,在市文化旅游局系统里,我唯一的同村的同事,关系一直不好也不坏的一起长大,且小学同学过六年的人。

徐祚昌跟我同龄。说起来,他的学名还是我父亲帮着起的,或许也是因为这名字,后来让他跟我有了一点芥蒂。

我父亲其实一天学堂也没进过,但在村里,他算是个有“文化”的人。父亲的“文化”来路不是很正,启蒙受教都来自于他的父亲,水平提高,则全靠一本1962年版的《新华字典》。

父亲的启蒙,没有特定的教材,都是他的父亲手写在纸上的,仅是作为识字用的,他父亲脱口而出的东西。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潜龙勿用”;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还有,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令下笔,万鬼伏藏”

阴阳既形,逆之则败,顺之则成”。

……

这些东西,绝大部分,父亲到成年后才明白其意思和出处,小时候仅是识字用,那时,除了识字,他的父亲只告诉了他“天圆地方”是啥意思。

后来父亲在四十岁时娶了我的母亲,碰巧,母亲名叫“圆方”。

再后来,父亲识字全靠那本字典。

无论如何,在村子里老辈人的眼里,父亲不仅识文断字,尚能知阴阳,断命理,自然不凡。

徐祚昌出生的时候,跟所有婴儿一样,不会自带名字出娘胎。他的奶奶,父亲叫四嫂子,在孩子满月的时候,请父亲给孩子起名。父亲惯常的做法,就是带上他的字典,让大人抓着孩子的小手,随便翻页,翻到的字,若字义不好,就过去,否则就是名字了。

被父亲叫四嫂子的人的孙子翻到的是“祚”、“昌”两个字,父亲说“好”! “祚”是福运,帝王之位的意思;“昌”则是昌盛之意;徐家福运昌盛,也就叫了徐祚昌!

等徐祚昌长大了,他自己可不这么认为,谐音不好,很不好,“为虎作伥”!但,名字一直没改。

昨晚的饭局上,我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不再只有徐祚昌知道了。

于焅宕,局里车队的司机,徐祚昌的死党,更确切地说是徐祚昌的小兄弟,乘着酒劲,一脸坏笑地问我,“赵哥,听说令尊大人是你们村的奇人,通天闻知地理,老神……,嗯……,老神仙!这次升职,你没让老神仙给你念叨念叨?哈……”。

一刹那,仅仅是表情凝固了一刹那,我马上努力恢复了常态,打着哈哈,“得了吧,我爸就是个农村老头,有点迷信罢了,别瞎起哄了。”

于焅宕意味深长地呵呵笑着,眼睛瞥着我,那眼神像两条粘稠的鼻涕粘在我的面颊上,叫人恶心又无法拭去。

我知道他的用意,叫我难堪,逼我发伙,让我失态,但他没有如愿,至少没有全部如愿。

我知道,于焅宕,这个猥琐的小人,他后面一定是徐祚昌。在这里,只有徐祚昌清楚地知道我的痛处,知道燃爆我心中怒火的引线在哪里。

天底下没有无来由的事情,正所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动机、无目的的瞎耽误时间又得罪人的行为。

徐祚昌,没错是他!这次科长选拔,我的竞争对手。

今天中午,我在食堂排队的时候,真真地没有注意到于焅宕在我身后,否则不会毫无防备地受他的羞辱,又不经大脑地、本能地给了他一拳。

“赵润炎大哥的父亲,周老爷子,那可是名人,啥时候你给讲讲老人家的故事!嘿嘿……”

他把“润炎大哥的父亲,老爷子”这句话说得油腔滑调,引起周围多人侧目。

一时间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我呼吸急促,思维停滞,右拳聚集了十几年的怨气,问候了他那张油腻腻的脸。

一片惊呼!

在这个冠以“文化”二字的单位,即使充满了尔虞我诈,即使有那么多人两两不睦,即使各自的笑脸后面都掩着灼灼寒光,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伤人的事情,还是难得看到的。

于是,人们很兴奋,这种兴奋如电波一般,快速地传遍了局里的各个部门。

科长的竞争,我大概率要出局了。

我的出局,是因为自己的失控,因为于焅宕这个卑劣的小人,因为徐祚昌暗地里下刀;还有……,还有因为我那个父亲,那个不阴不阳的父亲,周不阳!

我原本不叫赵润炎,我父亲姓周,理所当然地我也该姓周。

自从我改随母亲的姓氏后,我父亲就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周姓的人,这是一个貌似悲戚的事件,但于我来说,感觉却是求之不得。

我不想姓周。如果我能够自主决定自己的姓氏,我想我会早做预谋,最好是在娘胎里就做好准备,想好各种说辞,一经离开母腹,我就用我灰白的结着一层胎脂的小爪子,把那如硕大的蚯蚓,如无头的小蛇,如半根冬天悬在桃树顶上的枯枝一般,半僵半软、聊无生机的脐带捋到胯下;我微启朱唇,让嘴里的羊水顺着面颊流淌出来,像一串密密实实串在一起的白亮亮的珍珠,滴落到胸口上、肚皮上。待口中的羊水流尽,我便可以开口讲话,我会宣布:我从母亲娘家的“赵”姓,至于叫个什么名,则随了父亲的意,毕竟我不得已继承了他的血脉;只要不是叫个阿猫、阿狗,只要不是叫人感觉太难堪就行。

我用这庄严的意念中的演讲,替代新生命的啼哭,这意念也能激荡了空气,让空气涌入我的胸腔,让我的肺叶声势浩大地张开,张开……,于是我开始降生后的人间生活……

这将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但当初我没有做,我做不到。

即使我能做到,也没有理由去做。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后来的我越来越讨厌自己的父亲,以至于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虽然注定此生不可能与他彻底割裂,但还是希望尽可能少地打上父亲的标签而不去继承他的姓氏。

周家曾经是镇上的大户。

周老爷子一家是大军过江的那年搬到这个离镇上不远的村子里的。

“周老爷子”这个称谓,在此之前的镇上,都是由我爷爷独占的。

提起周老爷子,镇上的老人都知道特指的是谁,是我的爷爷周德仁。

周德仁,字“广义”,号“无言”,堂号“不勇”。

我是后来读了《论语》,才知道爷爷字号、堂号的用意。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爷爷的父亲希望爷爷有德有仁,但爷爷最终知道自己是不能言,亦无勇。

老爷子还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解放前,方圆几十里的其他周姓男子,即使八十、九十、一百岁,也就是被叫做“周大爷”、“二蛋子他爷爷”、“枣花她爷爷”,而不会被叫做“周老爷子”。

当然,我们这里还没有人活到一百岁。最长寿的也就是我的爷爷,周德仁,行三,小时人称周三少爷,九十二岁无疾而终。那年,据说我们镇上的小麦亩产超过了3000斤,但仍旧是既没“过黄河”,更无“跨长江”。这样以来,不光是镇上,对了,那时叫公社;不光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着急,县里的领导也着急。比照亩产万吨的邻县的石峡公社,实在是汗颜,实在是觉悟低、水平差,实在是给全世界劳动人民脸上抹黑。但,这确实与地主周德仁无关。

这种情况下,没人会注意到这里近年来最长寿的一个人,死了。即使注意到了,也会很尴尬,死的是个老地主,虽然不是恶霸地主。这地主没做过什么坏事,人们保留着最后的一点良知:周德仁虽曾家有良田千亩,但不是个作恶的人,相反,算得上老实忠厚与人为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人畜无害了,财产充公后,就是个普通老头。即使如此,一个92岁高寿的地主亡者,镇上最长寿的人,也不值得被记住。故则故去已,人皆如此!

那年搬到村子里来以后,除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觉悟难以提高,以至于让工作队的干部们十分头疼又无比沮丧,最终只能由他们自甘堕落、自生自灭的村民,包括春生爷爷、金贵奶奶和柱子爷爷背地里还是称呼“周老爷子”;其他人呢,工作队的同志叫他“大地主周三”;村里的干部直呼“周三”;更多的村民叫他“周不阳他爹”。我的父亲叫周不阳,一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名字。

周家曾是个大家族,近百口人,原本就有不少在省城、京城,还有到东北,到南洋的,读书、做官、做生意的都有。

周家的宅邸七进深,房屋百间,青瓦白墙,是北方难得见到的徽派庭院。那是光绪年间,我太爷爷的哥哥自江南辞官,告老还乡时重建的。周家良田千亩,散落在镇子周围的十几个村落中,环绕着镇子。

自民国初年开始,周氏家族常年居于此地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也就只留下了“周老爷子”这一支。

周老爷子生性是个读闲书的人,所谓“读闲书”而不是“读书”,皆因周老爷子自幼不喜学堂,不论是私塾还是后来县里的洋学堂。不似他的兄弟姐妹,那些人就像长着一身华丽羽毛的大鸟,早早去了省城、京城,进了洋学堂,然后在那里筑巢繁衍,只有偶尔寻野觅趣,才会飞来小憩,间或盘桓几日,便又飞得不见了影踪。

周老爷子更像是一只家雀,披着一身灰褐、短促的羽毛。家雀是不能飞得太远、太高的,只能在宅子周围,最多是这片山上逡巡;留恋这一方山水,于是也就对外面没了兴趣。

大军过江前,周老爷子这一支终于也做鸟兽散。能飞的,皆飞走。家产一交,按照工作队的安排,搬到村里时,也就剩老夫妻二人携老来所得三岁幼子,周不阳,我的父亲。

周老爷子不是个读书人,是个读闲书之人。少爷时代,也是有专门的先生给启蒙,只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后,那时的三少爷便再也不理了先生,读书写字便是随性而来,故而没有成了读书人,而成了一个悠哉游哉的读闲书之人。中年以后,除寻仙问道,余,则研读《周易》,人过七旬尚能再得一子,也是奇人,要不就是事出蹊跷!至于何故为幼子取名“不阳”,则有不同的旁人的解读:不阳亦不阴,方使得阴阳调和,身强体健;不阴不阳,行走于阴阳两界,则耳聪目明,看破红尘,思想则远离凡俗,得以身心清净。

后来我听人说,老爷子是在担心加自嘲罢了:

七旬得子,其时自是阳气不足,取名不阳,一是,担心幼子少阳气易夭折,说出来,自然也就破了这个心结,了了这份担心;二是,调侃自嘲,也显出了一份难得的清奇。我觉得此种说法更靠谱。

都是人们的猜测而已。周老爷子自己从来就未透露原委,想来这原本不是什么“天机”,至少对旁人来说,叫个啥,与人何干?

周老爷子的不露天机,自是好的!周不阳则不同。

周不阳,我父亲,不同于其父。自我有记忆起,这个继承或部分继承了周老爷子兴趣和遗传特质的,不阴不阳,阴阴阳阳的小个子男人,就一直在村子里真真假假地替人推演命理、指点迷津、消灾解难。据推测他是泄露了一些天机的。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的父亲,一生的大部分光景里,都是少爷、老爷、老爷子的身份,自然是衣食无忧。研习经书,窥探天机,兴趣而已,自得其乐,也就把得住说话的口。

周不阳则不然,瘦弱的身板,无力在田地间土里刨食,也就把不住吃饭的口,与他来说,这“兴趣“也就成了攫食的门道,没法不让他泄露些什么!

怪只怪人的嘴,除了说话,还要吃饭;话可以不说,饭不可以不食。为了吃饭,也就不得不说话,有的人天生就是靠说话挣得食物,于是,不说点什么竟成了天难地难的事!

到头来,控制嘴巴的,还是肚子;自己的肚子,老婆的肚子,娃的肚子。屋里的每个肚子、每张嘴都要填进食物,都要周不阳开口,开口说出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东西,这里面或多或少地是有“天机”的。

泄了天机是要受罚的。

怎么罚?罚谁?这还是天机!但周不阳知道。究竟是占卜到的,推测到的,还是凭感觉知道的,还是因为已经遭遇到了什么而让他惶恐了,害怕了,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能都有吧!这不是什么天机,但他反而没跟任何人说。

知道惩戒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害怕!但他还感到,会降临到他儿子的头上,这让他更害怕!非常害怕!!

降临到孩子头上的难,目的是惩戒周不阳,是他大嘴巴的报应。这可能降临的难,落到儿子头上给周不阳带来的痛苦,会远远强烈于他自己受难的痛苦。这难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那传递着剧痛威胁的灼热像一万根,不,像十万根,像无以计数的剧毒的芒刺,尚未到近前就叫人预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彻。这痛,附着到精神上,其作用又远强于对肉体的伤害。

落在周不阳身上的难,就像灼烧着肌肤的烙铁,会叫他痛不欲生,会叫他因痛不欲生而昏厥,他希望昏厥,那会叫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将落到儿子头上的难,就像烙铁灼烧在心脏上,是的,儿子,是这个男人的心脏,烙铁烙在心脏上,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能猜得到!

就在那天,他说,“孩子要改姓,随娘姓氏,姓赵!名字就不改了,还是叫‘润炎’ ”。

周不阳希望我叫赵润炎,这样在天上或地底下,在神仙或小鬼的账本上,就没有了周不阳的儿子,周润炎的名字!

周不阳甘愿那烙铁烙在自己的身上,任何一寸都行,但不要烙在他的心上。

说这话时,母亲正准备给他赶制一双布鞋。

夏末的晌午,在知了们此起彼伏的聒噪中,母亲端着刚打好的半锅浆糊,在院子西北角老槐树下那块平整的石板上铺上一层纸,那纸来自于我用过的作业本;正反两面都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16开的,记录了它的主人周润炎,以后就叫做赵润炎的那个大男孩优秀的学习能力、刻苦的学习精神和骄人的学习成绩的,那些本已光荣地超额完成了历史使命的作业纸,最终又被母亲发掘,再次发挥了它的“余热”。

母亲用秃掉了半边毛的一把猪鬃制成的刷子,把浆糊涂抹在纸上,然后从旁边装满了颜色斑驳陆离、成色新旧不一、大小参差不齐、形状千差万别的碎布的笸箩里,挑选着合适的边缘能对得上的,质地差不多的,粘贴在纸上,接着又一层浆糊被刷在布上,母亲用一块竹片把多余的浆糊刮下来,刮到盛着浆糊的锅里,同时竹片也让布片们更加平整、紧密、舒展地贴合在一起。一层,一层,母亲贴足了六层,才把手里的活放下。

“嗯”。母亲并没有抬头,是答应也是同意。声音不大,但在一片蝉鸣声中,仍然清晰、准确地传递到周不阳的耳朵里。那声音平和、轻柔、但没有半点的游移和怯弱。

周不阳一直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在母亲回复之前,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就这样盯着妻子的手,那双一直忙碌不停的手,直到这手停下来。

阳光从老槐树的枝丫、树叶缝隙里透过,细碎的光斑就照在了青石板上那方一分厚,密实地粘贴在一起的布块上,让它慢慢地变干、变硬……,这过程不能在阴凉的地方完成,也不能在烈日的曝晒下了结。于是,透过老槐树缝隙的,不阴不阳、浓淡适当的光就显得那么的重要。

这方厚布,有自己的名字,叫“que”,具体对应那个汉字,村里的人从未做考究,即使我后来从省城这所颇有名气的大学的中文专业毕业,也不知道对应哪个字。

“que”需要一天时间就能干透。从青石板上揭下来时,光滑、平整似薄钢板,但又不似钢板的坚硬呆板。母亲会把它剪成一块块鞋底的形状,再把它们重叠在一起,包裹白布,用麻线伴着细密的针脚,缝纳成一双厚实的鞋底。

我听说过,我命里缺火,所以名字里取了个“炎”字;因为担心“火”过旺,需要有些水来约束一下,但水又不能太多,太多就把火熄灭了,用一个“润”字刚刚好。前年碰到过省城一位周易大师,悄悄请他帮我看过命理,他说关于我的名字,并不妥当,起名字的人对阴阳五行并不在行,若有些本领,也应该是天生的,至少不是后天研习所得。

这个我信!

改姓的那天,我觉得,赵润炎,甚好!

只要不姓周就行!

我希望跟周不阳尽可能地切割,我不希望跟这个不阴不阳、不人不鬼,得他好的人叫他“先生”,讨厌他的人叫他“神汉”的人有那么多的瓜葛,因为我大了,再也不想成为周围人,尤其是我的同学、朋友眼中的怪胎、嘴里的故事、故事里的笑话、笑话里的夜里会像无头鬼一样在月光下飘荡的怪异的神汉的儿子。

两天以后的傍晚,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跟父亲聊天。

她把锥子在旁边的小碗里沾了一点水,然后使劲地攮进去,锥子尖便从鞋底的另一面顽强地露出头来,尖上有倒钩,母亲用钩子钩住麻线,手一提,麻线穿了过来,接着又被用力收紧,深深地煞到这密密实实的布底里,形成一个小小的凹,凹的中间是金黄的泛着些许金属光泽的尚未去皮的黍子粒样的亮闪闪凸起,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一个个如孪生兄弟般,规规矩矩地,紧密地有序地排在一起。

“不阳,炎儿不小了,他能琢磨事了。这孩子跟村里别人家的不一样,心界高,早晚都要飞出去,这里关不住他。”

母亲也跟村里旁人不一样,对父亲称呼名字,而不是叫“孩他爹”。

周不阳把碗底的一点绿豆汤送入嘴里,不紧不慢地说:“嗯。这倒像我们老周家的人,净往外面飞。”

好像被绿豆粒卡了一下,他轻轻咳了一声,接着说:“我爹当时能飞远,他不飞;我是心里想飞,飞不动啊。炎儿要有本事,愿飞哪里,飞哪里!我不拖着他。”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把锥子放到笸箩里。

“我知道。我们都不拖他后腿。我是说,我觉得炎儿不喜欢你这个爸,他躲着你……”

周不阳右眼不自觉地跳了几下。

他知道,我躲着他,在人前躲着他。

他知道儿子的心思,所以,也就尽量不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孩子学校周围,放学的路上,甚至孩子同学、老师可能出现的地方。但他又没法完全彻底地回避,毕竟这村,这镇就这么大;毕竟他所能“从事”的“职业”只有“那个”;毕竟一家人要吃饭,孩子要上学,而且看起来还要上大学;毕竟,这几年,这个社会不再像以前,他的“职业”还是受到一点宽容的,尚能生存。

“孩子没法选爹啊!”本是一句很无奈的话,周不阳却说得异常地平静。

“若能选,我也另选个爹了。要是能另选个爹,我就不会继承了我爹那些东西,我宁肯下大力气,种地、拉车、干活吃饭。”

母亲看了周不阳一眼。

很多时候,他们不需要更多的交流,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想说什么,最后则是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改姓,你想避祸?还是避人?都想吧!”

母亲不是在发问,更多是在自言自语,在做思路总结,再进一步核实而已。

“避人吧,避不了这里的人。怎么改,他都是你的儿子,谁都知道。以后炎儿要是飞到别处倒是好,没有熟人。”

“避祸吧,最近确实有些不顺。虽说老天会整治泄露‘天机’的人,可你知道什么‘天机’啊?你爹还算懂周易,知命理;可你不懂啊,你给人家‘办’的那些事,多少真多少假,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说起来,有啥灾祸可避?”

象被一根针刺了一下,这针刺得不太毒,也不太痛;但这针刺得很准,很深,一刺中的。

周不阳脸上的肌肉快速地抽搐了一下,仅仅一下,然后就又舒展了,平静了,就像这无风的夏夜里,院子一角的那口装满水的缸,水面,虽有落叶、灰尘,但无半点涟漪。

“圆方,你说的都对。你说的我不懂的那些东西,我是真不懂,但我跟外人不能说不懂,说不懂谁还找你?但我就是能知道一些事,听见一些东西,感觉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不过准的时候多。”

周不阳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整理思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怎么感觉到,怎么听见那些东西的,但就是能。我小时候我爹也跟我说过,他能,但他从来不说;他说那些事,大的是天上地下的秘密,小的是‘别人家’的秘密,既然是秘密,知道了就不能说,这里面有的就是‘天机’;即使不是‘天机’,把别‘人’家的秘密说出去,也会惹祸。这里说的‘别人家’可不一定是人;后来我爹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周不阳想了想,接着说。

“我帮人做的事,有真有假,但我不害人,至少也是宽慰人心;而且,我帮人办过不少‘大’事,所以也是对……”

周不阳停下来,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

“不敢说是对天上地下,但是对‘周围’还是有些得罪的,所以说,炎儿不跟我姓,还是好的。”

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词——“周围”。

那天,周不阳就这样跟我母亲聊着。他们都是话不多的人,尤其是周不阳;话说得平静,缺少点火气,有点阴柔。

昏黄的灯光下,周不阳单薄的身材,在石灰拌了粘土夯实的堂屋灰黑色的地上,投下了一个不大的影子。一只金龟子撞到房梁垂下来的灯泡上,灯光开始摇曳,那影子也就惊慌地摇摆着,好像随时要逃逸,但又哪里也逃不掉;屋里唯一的这盏灯,锁住了这个单薄的身影,叫这身影无处逃遁,只能在四面墙之间游荡,灯能照到的地方,就是它的边界。

那天的对话,碰巧我听到了,也有意无意地记住了。但这些话没有在我心里引起任何的震动,更没有像炸弹那样一声轰响,并形成声势浩大的冲击波,冲击我的灵魂,让我热血沸腾,让我从周不阳那里感受到良苦用心和滚烫的父爱。

我跟他由衷地不亲近。我曾经有过疑惑,他究竟是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甚至我希望他不是,但若如此,将是我另外一个麻烦,另外一个伴我一生的“污点”。脑子里出现这些念头,一时叫我感到很大的震惊,却不曾有半点的愧疚。

那时,我在读中学。

前年,妻子孕末,待产,我陪伴她。妻子是医生,原本天天忙碌,一旦停下来,就觉得无聊、郁闷。我搜肠刮肚的找话题跟她聊天,一不留神,无意间记在心里的父母的那段对话,竟溜达出来成为谈资,成为一晚的话题。

末了,妻子有些惊讶又若有所思。

“我原来只知道你爸爸真真假假地帮人算命破灾,不知道他还有‘幻听’、‘妄想’症状;还有你爷爷也是!”

“你知道吗,这就是精神病啊。只不过,这种类型的患者,没有攻击性的动作和行为,不像躁狂症病人,所以,好多人都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妻子笑了笑,“唉,晚了,都要给你生孩子了才知道这个,若早知道,就不嫁你了,你们家可有精神病家族史啊!”

妻子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给了我一个无奈的笑。

尚未来得及就我们的精神病家族史多做思考,我妻子就生了,是个男孩。这巨大的喜悦暂时中断了我对“精神病”的思索,此后,伴随着儿子健康成长为一个聪慧的3岁小娃,我悬着的心也就慢慢地落了下来。

父亲是个幻听、幻觉的生了病的人?看来,要给他更多的体谅才是。希望这病到父亲这一代就了结,不再遗传。现在看来,我和我的儿子都是正常的、健康的。阿弥陀佛!

周不阳有精神病?他自己从没这样认为。

村里没有人怀疑过他有精神病,他自己也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也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也就不会认为自己有精神病。

周不阳替人占卜,为人消灾,都是受人邀请,受人邀请才会得人回报,但真正“办大事儿”的,大都不是受人所托,是他自愿而为,在他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收钱办事,假模假式;凭真本事消灾,往往不得好报,甚至留下骂名。但有些事还是要办。周不阳心里是这样想的。

一个人的名声,很难像周不阳这样。说他好的,替人消灾免祸,行善积德;说他坏的,掠人钱财,骗子、神棍。这样的口碑,混到一起,再沉淀下来,周不阳的名声也就成了二月末村边的雾,八月里山里的瘴,叫人捉摸不透,叫人避之不及。

而此后,当这名声又被勾勒了一圈花边时,我决定跟周不阳彻底割裂。

麦收时节,暑假即将结束,开学将进入大学本科的最后一年。按照学校的惯例,连续三年成绩名列年级前五的我,在未来学年结束前将毫无悬念地得到保送研究生的资格。生活正向胸怀青云之志,身陷腌臜沼泽的青年人敞开怀抱。我将挣脱宿命,如同鸡窝里长大的凤凰,展开一身丰美华丽的羽毛,摆脱周不阳的阴影和羁绊,一飞冲天。

就在这个时候,在男女问题上,也就是农村最喜闻乐见、最津津乐道又源远流长的话题里,周不阳,我的父亲,成了一段时间里的主角。

七月流火,傍晚村东头崔二旺家院子里柴火垛真真燃起了大火,那火焰和二旺媳妇哭喊的声音,宣告了周不阳声名的进一步败落。

忙碌了一天的村庄渐渐安静下来。小麦已经收割大半,人们的体力急需补充,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都在努力奉献出最大的能力,把一顿丰盛或相对丰盛的农家晚餐摆上桌面。

今年的麦收,二旺没有回来,已经在外打工一年的二旺,赶上了个赚钱的活,于是寄回两千块,让媳妇请人收割。二旺媳妇雇工,自己也下地,雇工多给钱,但管不了晚饭,也实在无暇多做几口人的饭食。

从地里回家,已是日落时分。一天的辛苦后,阳光曝晒过的汗渍,让村里公认的俏丽女人,二旺媳妇,身上也散发出近乎骡马的味道;这味道,虽然后生们背地里笑说喜欢,但二旺媳妇自知,没这味道,更好,更舒心,更叫人喜欢。

大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八岁的孩子干不了多少地里的活,早回来看着弟弟,又烧了一大锅滚烫的洗澡水,让妈妈享受片刻,去污消汗、舒筋解乏。只是,这片刻的享受被周不阳给彻底搅黄了,而且是难以启齿地搅黄了。

就在二旺媳妇准备擦干满身洗澡水的时候,周不阳冲到了屋里,惊起一声尖叫,惊起“巨浪滔天”;这“巨浪”凝结着全村大多数人的怒气,更多是村里青壮年男子的怨气,向周不阳铺天盖地地涌来。

“出去!”

“大侄儿媳妇,灶台后面有……,柴火垛里还有一条……”

“来人啊……”

简短的“对话”后,周不阳猥琐而又沮丧的身影快速地闪到了院子里。

“我要把它点了,点了……”

周不阳喘息着点燃了二旺家的柴火垛。

七月伏天,干柴烈火,一时间,浓烟烈火便升腾、蔓延在这个男主人缺席的农家小院里。

周不阳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圆方,我‘听’见了,那俩蛇在二旺家,要咬死二旺的小娃……;二旺在外边干活,毁了一窝蛇蛋……”

这小个子男人,少有地惴惴不安地试图解释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名声完了。即使是转过天来,二旺媳妇看见自家的黑狗,在院子里吞食了一条被烧死的大蛇,一切也已于事无补了。

第二天,我决定离开,虽然暑假尚未结束。

“我不想再回来,再也不想!“

母亲无言。

“那你就不要回来,至少到30而立前,不要回来;你要回来,必有三重灾祸!“

周不阳嗓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过,于他来讲,这就是歇斯底里了。

三重灾祸!这是怎样的诅咒?这是父亲对儿子的诅咒!

这一刻,我没有心凉的感觉,反而感觉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我知道,那是我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找到了合适的藉口,让我不再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和愧疚,彻底地与这小个子男人,我的父亲,割裂。

岳父退休后一个月,我拟任市文化旅游局广电处网络科科长的消息,在局里的内网上公示,公示期十五天。我胜出,徐祚昌败北。

我知道的是,白凤来部长的力荐,张九五局长的魄力,使然;我不知道的是,徐祚昌的姨父,刚刚提升我们县县长的原副县长孙世饕,最终没有出手帮他,才让我险胜。

孙世饕也是我们的同村,孙的远房表哥是省委组织部政策研究室主任。研究室虽然在职权上有点虚,但是,研究室主任若出面安排徐祚昌的事,还是份量足够的。若是那样的话,张九五就为难了,尴尬了;最终是给宣传口上白部长面子,还是更在意组织部门的权威,便很难说了。

孙世饕在最后一刻没有帮他的外甥。

他了解到赵润炎是此次升职的另一个人选,而赵润炎是周不阳的儿子;对于周不阳,孙世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究竟是感激?忌惮?还是别的?说不上来,总之,此事回避还是应该的。

孙世饕欲升任县长的传闻,始于去年。

县委书记年满60,临近退休,县长是一年前从市政府办公厅调来的,很明确,是来接班的。空出来的县长位子,据说会从现有的班子里选拔,孙世饕是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50岁出头,顺位升职,常理之中。然而,接下去的事情,并不顺利,诸多的传闻、变数,叫孙世饕寝食难安;更有来自远方表兄那边的消息:市里纪检和组织部门均收到了关于他的举报材料,具体内容不详,所幸是匿名举报且暂无实据。如此一来,孙世饕虽暂未出大事,但升职一事恐会受阻。孙世饕这些天来,日夜煎熬,如坐针毡。

举报,若知道内容,尚可有所准备;内容不详,最叫人无可防备,叫人恐惧又无奈!

久在河边立,哪有不湿鞋?但孙不知道举报的是他哪双“湿掉的鞋”,毕竟“湿的鞋”不少;是财物,还是女人?到底该如何应对?

他想到了周不阳。

这几年,周不阳的名气还是见涨的。尤其是八年前他驱走了村子里的几十条大蛇以后,人们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就在我离开村子的那个暑假,周不阳在二旺家把自己的名声彻底搞坏了之后的几天里,村子里莫名出现了不少蛇,尤以二旺家周围居多,一时间整个村子,鲜有人胆敢轻易出门。

那蛇,那些蛇,通体黑褐色,白色花纹,三角脑袋;我们村,北方山村,以往从未见过。

北方少蛇,村里人偶尔看见的,也就是夏天山林间尺把长的小草蛇,不伤人,且害怕人,见到人就会远远地逃走。但这黑蛇不一样,不怕人,小眼睛精光四射寒气逼人,那蛇即使碰到刺猬,也是仅仅躲开而已,并不惧怕。

蛇,有毒,伤人,更伤神!叫村里人感到无端的恐惧,不祥的感觉令人惴惴不安。

周不阳知道,这些跟他在二旺家柴垛里烧死的那蛇是一伙的。这群蛇从南边来,是来这里报仇的。周不阳早就听到了蛇的私语,他明白,二旺在外边打工,捣毁了一窝蛇蛋,还把守窝的蛇王打死,烤着吃了。

蛇是来寻仇的!

没人相信周不阳的鬼话,直到几天后二旺的儿子被钻到屋里的黑蛇咬伤了脚。

那天,多亏二旺媳妇和女儿下地干活去了,二人得以逃脱;也多亏她们碰巧早回来,更多亏读小学的女儿知道一点常识,从她弟弟脚上的两个黑洞洞里及时把蛇毒吸了出来。那孩子硬是昏睡了两天,才捡回来一条命。

村里人信了。尤其是二旺人在外地,不敢回来,却打了电话要老婆孩子躲出去;村里人更信了!

周不阳是自己主动地、自愿地去赶走了那群黑蛇。没人来求他。

驱蛇的时候,大家都躲着屋里,只有徐祚昌的舅舅看全了。他家在村子南头,房子的山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窗户正对村口,那天,他看见了周不阳“作法”,姑且说是“作法”。

村口的空地,足有两亩,平日是村民会聚的地方;收获的季节,这便成了全村最大的场院。

知了叫得欢,太阳火辣辣的那些天,村里家家出人、出工。地被仔细平整,露出新土,净水泼洒在灼热的黄土上,蒸腾;在这看不见的上升的水汽中,太阳直射下来,那光也就开始摇曳,像澄明、透亮的刚刚出炉,将冷未凉的玻璃丝,若有若无地刺到地上,也就让这水汽有了形,有了魂;麦皮撒上来,盖住了半干半湿的地面;人拉着碌碡一遍一遍碾过,压实了地面,也把金黄的麦皮或深或浅地嵌进土里;扫帚最后一遍扫过后,这里便是一片平整的,几乎是光滑的,泛着晶晶点点亮光的,干净、坚实的净地,这里就成了麦收的场院。

农家大半年的辛苦劳动,会堆积在这里,从田里收割的小麦,一捆捆地被运来,在场院里打场、脱粒、扬场、晾晒……

农忙过后,一切又恢复如初,光洁不在。周而复始!

周不阳来到满是麦子的场院。

麦收尾声,几天的曝晒,麦粒儿已是干干的。各收各家,来不及装袋的,就堆在那里,用苇席盖住的,无遮无拦裸露着的,一堆堆散落着,形如坟茔一般,却又不似坟茔,麦子透着金色的光亮,散出生命的味道,也就不可能有阴森感。

摘掉了麦穗的秸秆,捆好,码放在场院周围;风吹过,这或浓或淡的麦香,便透过麦秸的管腔,透过麦秸与麦秸的缝隙,一直飘到村子的另一头,小麦,这是它生命的最后余香!

周不阳坐在场院的中间。在满院的橙黄中,这一身青衣的男人,显得突兀又单薄。他蹲在地上,是蹲着,不是打坐,也没有盘腿;他要趴在地上听,站起来看,所以蹲着是他最方便的姿势。

周不阳念念叨叨,间或支起耳朵倾听;间或用一把木槌,或轻或重地敲击着地面和手上的铜锣;这敲击似杂乱无章,这杂乱的声响或沉闷或刺耳,叫人惊惧;这无章的节律又像唤得了山里、林里、天上、地下的生灵。也不一定都是生灵。

就这样,周不阳从中午一直折腾到后晌。

就在徐祚昌的舅舅耐心将要耗尽时,远处开始有了动静。

“喵喵……”, 先是单薄的,一声又一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厚重……

太阳将在村边树林里落下的时候,周不阳周围已经聚集了上千只猫,家猫、野猫,还有像猫又不像猫的。这些生灵,占据了村里每一棵树,每一个房脊;逡巡在村头、场院的每一个角落;灵性而又冷漠。

周不阳闭着眼睛,面色凝重,舞动着木槌。锣声已消失,木槌敲击地面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这声音不大,这声音沉闷,这沉闷的声音却有着极大的穿透力,“嘣,嘣嘣,嘣嘣嘣……”

群猫安静了。黑猫、白猫、橘猫、山猫、狸猫,停止了走动,如同蜡像一般,定格!

周不阳的锤声戛然而止。不遵节律,毫无征兆,就是停了!

场院上一片死寂。

这容纳着上千活物的空间里的死寂,是沉重的压迫,是足以压碎所有理智的冰山,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是的,即将喷发。

”呜呜“,群猫开始呜咽,继而开始吼叫,是吼,不是叫。

低沉的吼声慢慢变得高亢,千只家猫、野猫混合在一起的发怒的吼声,竟不似来自世间,更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是的,是冒出来的。就像一股黑黢黢的烟雾,从林子间,庄稼地;从坟茔后,山石缝;从泥土里,草丛中;冒出来,冒出来……

这声音叫人心里发怵,不对,比发怵还要发怵,是恐惧;这声音叫人耳根发麻,不对,比发麻还要发麻,是痛楚。

这声音在持续着,持续地撕扯着村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蛇会怕这声音吗?

科学研究说,蛇听觉系统退化,但周不阳什么时候懂过科学?科学又如何能解释这一幕?

周不阳喃喃念叨。房脊、树杈、墙头上,群猫的尾巴旗杆一样立着,身上的毛炸开着,炸开着……

后来,徐祚昌的舅舅对人说,“瘆人啊,那可是上千只猫在那里……”

那天,月亮升起来时候,场院里外,异常明亮。每个物都笼罩着一圈银光,不论是有生命的人、猫、草、树,还是没有了生机的麦秸、冰冷的屋脊。

周不阳依旧蹲在那里,不再有动作,也没有声响,像一块大号的锡匠用剩了的废料,丢弃在地上,冷冷地散着白光,了无生息。

徐祚昌的舅舅看见几十条黑蛇从村里的各个角落游走出来,汇聚到村口。这时,群猫不再吼叫,猫眼炯炯,炯炯的猫眼聚起一簇簇绿色的光,这绿光照在地上,那是猫给蛇的出路,那条路指向南方。

蛇,走了,缓缓地、不甚情愿。几十条蛇穿过场院,绕过麦堆,也绕过周不阳。

蛇游走过场院边上的沙土地,留下一片“沙沙……”声响,那声响消失在更远处的草丛里,地上留下一片细密的印记,绵延而去……

群猫离去,无声无息。

周不阳瘫倒在地上。徐祚昌的舅舅听到,周不阳在自语。

“我们欠猫一份情,我们欠蛇一条命!”

”还有一条蛇没走,它跟我了结仇啊……“

那天以后,周不阳彻底出了名,周不阳彻底正了名!

周不阳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看到别人看不见的玩意儿,能调动别人无法调动的力量,而且,这力量可能……,这力量可能不全在人世间。

孙世饕跟周不阳的见面,既不在县城,也不在村里,而是在邻县的一个镇上。

石峡镇,离我们村并不远,30公里而已,周不阳的名声自然也能传到那里。

石峡镇上开花岗岩石料厂的孙世义,是孙世饕的堂弟,确切地说是孙世饕堂叔家的儿子,没出五服的同姓兄弟。

孙世义让人请周不阳,理由很充分:采石场放炮,炸死了一窝黄鼠狼,这几天总感觉不太顺,故而让周不阳给“打理”一下。

人家一大早专门让司机到家里接,还给了壹仟元的酬劳,对周不阳来说,这是常规“业务”,自然也就欣然前往。

周不阳中午“办完事”后,是在孙世义的办公室”巧遇”孙世饕的。同村,自然是认识的,只是面对这位县里的大领导,周不阳还是有些紧张、局促。

“孙县长,您好。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您,我这刚好要走……”

周不阳显然没有意愿,也没有本事能坐下来跟领导叙谈叙谈,他知道,自己没那资格,也就知趣地想抽身。

“哎,这是周大叔吧?好多年没见了,都挺好吧?”

一声周大叔,把周不阳叫得不知所措,叫得受宠若惊,叫得心里竟然热乎乎的。毕竟这是大领导,毕竟大领导还记得同村的他,还叫他一声“叔”。

“坐一会吧,我正好也想问你一些村里的情况,我这都好几年没回去了。”

孙县长的热情,出乎周不阳的意料,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虽说这些年,政府对他做的“业务”不再管束,然而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家是官,周不阳就是个……,若是早些年,他是随时可以被抓去,被教育的人。

孙县长问了村民外出打工的情况,问了修路的进展,还问了几个他熟悉的老人的健康情况。

县长问得很全面,问的事儿又都是周不阳能够答得上来的;关键是,这些问题,周不阳回答起来没有任何压力,不会招惹是非,不会得罪人。县长问得艺术,周不阳回答得轻松,不知不觉,气氛竟也轻松、融洽起来。

“周大叔,你家里的地,还有人种吗?”

“县长,我年岁大了,地种不了,包出去了。”

“那,你家收入咋样?”

周不阳想了一下,“光是往外包地的收入,肯定不行;不过,你大侄子,哦,我是说我儿子润炎,在省城文旅局工作,也经常给家里寄钱;还有,就是……,我也没闲着,周围的十里八村的都帮衬我,家里经济上还都好。”

在县长面前,尤其是孙县长这么平易近人的领导面前,周不阳不敢说谎。提起自己的儿子,周不阳用了“你大侄子”,他实在不敢说“你大兄弟”,更何况周不阳知道,自己在辈份上算是个“叔”,但儿子年纪小,跟县长媳妇的外甥是同学,所以,不能瞎占了辈分。另外,周不阳在外面的“业务”,乡里乡亲都清楚,加之今天就是到县长堂弟这里“办事”的,估计不说县长也知道,所以,周不阳也就没了顾忌。

“润炎在省城,我知道,跟我外甥一个单位,不过,润炎更出息,书读得多,研究生啊!”

周不阳一时间脸上洋溢出许多的自豪,儿子有出息,这是他唯一的骄傲。

“润炎还行吧……”

“哎,周大叔,世义说你有‘道行’,你是自己‘修’的,还是家传?”

“这个……”,周不阳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闲扯罢了,你别多想;我是个公务员,但公务员也是人,也不是一天到晚谈公务,呵呵……”

县长的“呵呵”,再次让周不阳感到轻松了许多。

孙世饕跟周不阳开始聊天时,孙世义就出去了;这会儿,孙世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提着食盒的人。

“周大叔,我们就在办公室随便吃点吧,我让食堂做了几个菜;我哥身份特殊,出去吃饭不方便”。

孙世义扭头看了孙世饕一眼,“哥,我们就一起吃吧!”

“好,一起吃。” 孙世饕笑盈盈地站起来。

周不阳又有些局促起来。

“都入座,都入座。” 县长说话时,孙世义已经拉起了周不阳。

三人坐下,两凉四热,六个菜,不多,但算得上精致。

“来点酒吗?” 孙世义目光扫过周不阳,然后停在孙世饕的脸上。

这些年来,周不阳干这一行,也跟不少领导打过交道,自然知道规矩,他清楚,孙世义不是在问他,是在问县长。

“咱们少来一点吧。今天是礼拜天,出来也不是公务,在你这里,可以喝点。”

“周大叔也没问题吧?”县长看着周不阳,脸上满是关切,关切的后面又是威严。

“行,行,听县长的。”

酒是个好东西。酒能很快地叫人放松下来,放下戒备;能叫人有来由或没来由地彼此亲近起来,尤其是对周不阳这样不善饮酒的人,更是如此。

多年官场、酒场的历练,于孙世饕来说,酒又是一个工具,一个道具; 他会用酒,且酒奈何不了他。

几杯酒过后,周不阳话多了起来。

“县长,你刚才问我,我的‘东西’是哪里学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很多‘事’,我能跟很多‘东西’打交道,我明白它们,它们也明白我。跟县长我不说瞎话,有啥说啥!”

“我有时候看见一个人,就能知道他身上有没有‘事’,知道‘事’该咋办。“

孙世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周大叔,那你看看我有啥‘事’吗?”

周不阳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是一个平时见不到,见到也不敢盯着看的人。今天,这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任由他周不阳端详。

孙世饕保养得很好,中等身材,年过50,却未发福,藏蓝色的拉链衫配雪白的衬衫,合体又得体,比他堂弟一身不便宜的西装穿得更有气度;黑皮鞋一尘不染,但又不似他堂弟的油光锃亮;县长有些谢顶,却没有刻意留长剩余的头发去掩盖那些光亮的地方,反而是一头短发,不做遮掩。

孙世饕,一个很谙熟为官之道,至少是很懂得搭建人社的老练的官员。

周不阳明白,在此人面前,还是有一说一吧。

“县长,我其实不是在相面,我也不太懂相面,不过我知道,您的相很好。”

一丝失望在孙世饕的眼帘后面快速地闪过。

“不过,我感觉县长最近有些不顺,咱有什么说什么,县长别怪我。”

“吃饭聊天,有啥怪不怪的。“ 县长大度地一笑。

“有股怨气跟在县长身后,这是长年积下来的,也是引来的,得破了它。”

“噢?” 县长显然有点紧张了。

“是啥?咋办?”

“县长的名字招事,这是引子,名字得改个字。”

“那可不行,我的名字哪能随便改”。孙世饕皱了一下眉头。

“我知道不能随便改。有个办法:对外不说改名。刻个印章,刻上新名字,然后供上您父亲的牌位,把改名字的事情跟他说了,就行了。”周不阳尽可能地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孙世饕听懂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改哪个字。不知道当初父亲为什么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但他以前不知道,这名字会是一个不好的“引子”。他要照周不阳说的去做,把“饕”字换掉,这个字太野性。

他甚至想好了新的名字,就在一刹那间想好的,“孙世韬”,“韬略”的“韬”替换掉“饕”,很好。

孙世饕心里这样想着,神色未变。

“周大叔,除了这个‘引子’之外,还有什么吗?”

“县长,这股怨气得除掉”。

“咋办?” 这时的孙世饕,说话语调竟然也有些急迫了。

“县长,您自己办不了,我来办,一个月内办好”。

乘着酒劲,周不阳竟然拍了胸脯。

那天,孙世义亲自开车送周不阳回家,接下来,也是孙世义多次来看望,自然每次不会空手而来。

周不阳知道,孙世饕是不便出面的;而且,那天吃饭所说的,也都是“酒话”而已,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周不阳必须当真,孙世饕心里当真,但表面不能当真;谁都不能把这些话外传,这一点,孙世义跟周不阳叮嘱了好几次,尽管他知道周不阳不是个多语的人。

回家后的几天里,周不阳没出远门,村边的后山,他没少去,去听,去看,去说话。

县长的事情,能否办妥,他心里也没把握,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种事,有时能办好,有时办不好。能否办好,他无法预测。

时间过去两个月,期间再没见到县长,没见到就没法感知;没有消息反馈,可能就是事情还没办好。

周不阳心里空落落的,这种空洞的感觉,一方面是觉得对不住县长;另一方面是觉得该做的都做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心里就空了。

孙世义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给周不阳带了好多东西,装满了小车的后备箱;临走又留下两万块钱,说是谢谢周不阳这段时间的辛苦,其他的,啥也没说。

周不阳也就啥也不知道,但又觉的似乎知道了,只是没有核实而已,当然,也没必要去核实,而且无处核实。

孙世饕跟周不阳吃饭的半个月后,出了一件大事:县里第二大企业,恒祥化工的老板被抓。起因是省里环保部门的定期巡查,发现了农田污染的问题,接下来从环评、土地征用、农民补偿等方面查出了一堆问题。老板进去了,咬出了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副县长跳了楼,据说这样能保住一些人,能保住老婆孩子以后的生活。

副县长死后,在他家的电脑里发现了匿名举报孙世饕的材料,又因为举报内容查无实据,加上该副县长也有搬到孙世饕,自己上位的意图,最终纪检部门终止了对孙世饕的暗查。

副县长死后月余,组织上宣布孙世饕担任县长,随后,人大表决,自然是高票通过。

孙世饕再没有见周不阳,他不能再见;不再见面,此前的见面聊天纯属偶遇闲聊,若再见面,那就说不清楚了。

虽不再见面,但他心里还是记住了周不阳,对周不阳有一份感激,还有几分惧怕,毕竟副县长自杀前后,周不阳在帮自己“除掉怨气”,周不阳究竟有多大“能耐”?摸不透!

关于我的拟任科长的公示发出十五天后,正式的任命文件下发了,一切算是尘埃落定。

公示期间,风平浪静,原本担心徐祚昌会作祟,结果也是我多心了。关于当众打人的事情,我已私下跟于焅宕做了和解,当然,局里分管后勤的领导事先是找了他的。不管于焅宕是怎样的无赖,顶头上司的面子他不敢不给,加上我这个极有可能当个小领导的人亲自找他和解,他也就顺水推舟,此事罢了。

公示之前,有消息从局办传出来,于焅宕被打一事,系有前因,涉及当事人之间的一些误解,互有不是,且双方已经和解,此事,局里不介入。

风暴来得猝不及防,去得出人意料;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我知道该感激谁,感谢张九五局长,更感谢白凤来部长。

徐祚昌国庆节后拟调市旅游公司,得知消息后,我专门给他饯行。

平心而论,若无利益的冲突,我们之间相处是不会有问题的,虽难以成为好友,但至少不会敌对;既然没有直接撕破脸皮,大家还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借一杯酒修补一下关系,符合双方的利益,甚好!

所以说,酒,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工具,要用好。要让对方吐真言、露真情,与你亲近;但在称兄道弟、肝胆相照,努力去营造热络氛围时,自己还要保持清醒,张弛有度,收发自如。

这一点,跟孙世饕县长相比,我恐难望其项背。

饭局约在周六晚上,我提前在徐祚昌住的小区附近的云心阁餐厅订了包间,说好两家人参加,共六口。

徐祚昌的电话提前一天打给了我。

“润炎,抱歉,哥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也成了“哥们”了。

“明晚吃饭的事,有点变动,我姨父今晚到,明天我怕要陪他办事。临时告诉我,有点措手不及了。你看?”

徐祚昌语气很真诚,而且我觉得他也的确没有理由撒谎。

“噢噢,哥们,没事,我们推几天呗!”我赶紧说。

“嗯……,要不我问问,看他明晚有没有其他的安排,若没别的事,我们一起坐坐?”

徐祚昌这么一说,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按理说,知道他姨父来,我应该先提出一起吃饭;但是,一来,孙世饕是我们那里的父母官,我们地位悬殊,又不熟悉,不敢唐突;二来,即使请人家吃饭,也应该是专门安排,才显得诚意满满,显得尊重有加,临时“凑局”请人,很失礼!

“祚昌,孙县长若是能来,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我有点歉意,又有点想表达自己的热情。

“你等等,我打电话问他一下”。

徐祚昌的回复很快,也就是用了十分钟的样子。

“润炎,明晚一起吧!我姨夫说,你是咱村最有出息的,一起吃顿饭,很高兴!”

“哥们,算了吧,我有啥出息?明天见!哎……,孙县长过来的话,那么,我就不带家属了。”

徐祚昌跟我同龄,可以随意;但我跟孙世饕不能太随意。

“嗯,也是,我也不带老婆孩子了,就咱仨。”

徐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人,我独自去,他自然也就不带家属了。

“孙县长带司机了吗?” 我又问了一句。

“他不是出公差,没带司机。”

“好的,好的……”

这几年,地方上的领导还是谨慎了许多,非公出门,带司机不合规,更有诸多的不便。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了一小时到。

云心阁餐厅,紧邻湖边,风景独好,菜价适中。

餐厅包间设在二楼,八个包间均以“云”字命名。

我提前一周订的“云想”。

时节刚过中秋,这里最适合看云彩。

小时候,我就喜欢看云。村周围都是山,我们老家,从地理学上讲,属丘陵地带,故而四周虽是绵延起伏,但没有高耸入云之处。

云好看,尤其是八月天,你能看到飞鸟走兽,看到龙吟虎啸,看到许许多多你想看的,不想看的形态、景物。至于哪些是想看的,哪些又是不想看的,全在当时的心境。

那时候,我喜欢躺在院子里,若是秋风不凉,阳光不烈的话。看着头上的一片天,被四周的山和山上的树木围绕,像极了一个硕大的镜子,镜框墨绿,镜中演绎着许多画面,讲述着多少故事。云从镜框一边飘过来,缓缓地移动,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人端详,让人想象,最后又隐入镜框的另一边,消失了……;跟在后面的是另一幅画面,另一个景象,另一段故事。

故事讲述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两个人能看出同一个内容。

那些年,我在看天上的船,我在等船。

看着一艘艘形态迥异的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等着属于我的船,这船从山外驶进来,载上我,载上我的母亲,跨过对面的山脊,带我们去远方,只把父亲一人留在村里。

吃个饭而已,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或许是想家了,说来也有八、九年没回去了。

其实,看云不光在山里,湖边也是好去处,就像这个地方,抬头是云,俯首看影,若那水面足够宽阔,便是水天一色,浑然一体,亦云亦影……

酒,我是自带的。虽是私宴,但有孙世饕在,还是要稍稍注意一些,要妥当、妥帖,既不要给人找麻烦,又不能失了礼。

岳父不饮酒,偶有亲朋往来,带几瓶好酒,便都放到了储藏室,这样一来,倒也存了不少;我挑了两瓶“四特”,莲花瓶的,瓶盖外面锈迹斑斑,当年几块钱的东西,现在却是难得的妙品;我说的“当年”是93年,所以也算是老酒了。

点好菜,准备停当,下楼。

在靠近门口的一角坐下,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过往行人。

徐祚昌的身影出现了,旁边的人,不用说,是孙世饕,那走路的姿态,那气场,自然是他了。

我快步走出大门,迎了上去。

“您好,孙县长。我是赵润炎。”

“润炎啊,我都认不出来了!也是,我上次见你,你还在上高中,有十好几年了吧?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啦!”

孙世饕伸过来的手,绵软,但有力度。这握手的力度刚刚好,大一点会叫人觉得过于强势,小一点就会叫人觉得怯弱;这是有热情、有诚意、有威严的握手,这是经过无数次历练以后收发自如的力度。

“是啊,孙县长,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您,您变化不大。”

我认真地、恰当地恭维着。十多年过去,人自然会老了许多,但孙世饕的确尚显年轻。

徐祚昌在旁边笑了笑。

“我姨夫一直说你是咱村里的才俊,有前途。”

“祚昌,县长那是夸我呢,我比你差远了,不过,有机会我们还是要多跟县长学习。”

大家一边打着哈哈,也就进了餐厅,上了楼。

包间“云想”能坐六人,一整面落地窗对着湖面,敞亮。夕阳将尽,几只野鸭在余晖下漂浮、游荡,那份自在,那份悠闲,叫人羡慕。虽然我知道,这自在是明面上的,这貌似的悠闲是水底下不停的挣扎换得的。

说来,这世上,哪有凭空的自在、悠闲。

孙世饕在正座就位,我跟徐祚昌分左右,一张六人台稍显得有点空。

包间的侧墙上,一幅水墨:河边垂柳,远山背景,上有浮云,书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不懂书画,但感觉构图、笔法略显幼稚,意境也不对。

我看到,孙世饕也扫了几眼。

这场饭局,孙世饕前后只呆了半个小时,饮酒三小杯。

“润炎啊,我要提前离开,七点钟要去看一个老朋友,抱歉了。”

我的大脑快速转动,想不出孙世饕今天为什么来,又为什么匆忙离开,不明就里。我努力地想,是否有失礼的地方?

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孙世饕一笑。

“本来就约了今晚看一个朋友,后来我看看时间,不冲突,就先过来。你是后起之秀啊,你跟祚昌都是一个村出来的,以后还要互相帮助。”

“那是当然。”

我赶忙说,徐祚昌也点点头。

“润炎好久没回家了吧?抽空回家看看,见了你爸,替我问好。上次在石峡镇我堂弟那里碰巧遇见,还一起吃了个饭。”

孙世饕停顿了一下。

“同村,但也很少碰到一起,我们东扯西扯,虽然说的个啥,大家一转眼就忘了,可还是挺开心。”

孙世饕笑了笑。

“我一直挺惦记着他。给你爸带个话,他要有啥需要,就直接联系我。噢,他没我电话……,可以联系石峡镇我堂弟,他们熟。”

县长满是关切,又若有所思。

“好,好,谢谢县长,我一定带到。”

孙世饕的话,叫我一头雾水。

“我先走,你们俩接着聊,下面有车来接我。”

孙世饕站起身,目光停在侧墙的字画上。

“ ‘云想’,这包间名字起得好啊!‘云想衣裳花想容’……”

孙县长停顿了一下,似有感慨。

“想……,云想,花也想……,人更想……;想得越多,就越累、越伤神!顺其自然最好。”

孙世饕目光有些迷离,这迷离的目光似乎又带出了一些难得的真实情感,或是感悟吧。

“你们两个都是体制内的,好好干,顺其自然;想得少,其实最好,该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瞎想也来不了!”

显然,孙世饕对出自李白《清平调》里的这两句,理解错了;此“云想”非彼“云想”。呵呵。

官员有时附庸一下风雅,倒也常见,但就怕“玩漏了”;今晚孙世饕却并非如此,虽是解读有误,但也难得真情流露。

送走孙世饕,徐祚昌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了,老是发感慨。”

接下来,我和徐祚昌才算正式开喝。

那天,酒喝得比较轻松、随意,也是多了,也是醉了。

徐祚昌去了市旅游公司,国企,办公室主任,据说是奔着副总去的,他姨父运作的。挺好!

跟孙世饕的见面,勾起了我回家看看的念头。

这些年虽然没回村里,但母亲每年都会来看我,电话则是每周通一次,家里的事情还是都清楚的。

每次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我能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就在旁边听着,有时他会跟母亲说几句,让她叮嘱我的话,但最终这些年跟父亲还是没见面、没直接通话。

时间会改变人的很多想法,毕竟这个秋天过去,我也到了而立之年,尤其,伴随着我儿子的出生、长大,心里跟父亲的那层隔膜也在慢慢消退。

周末还是回去看看吧!

这念头一来,就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心脏剧烈地收缩,然后短暂停顿,继而一切如常。

早搏?在妻子的熏陶下,我也渐渐有了一点医学常识。

早搏不是什么病,不过这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想家了?

机关的工作,一如既往地琐碎、繁杂;人,一如既往地忙碌着琐碎、繁杂的工作,工作又一如既往地叫人忙碌却毫无成就感。

周三本来说好去岳父家吃饭,临下班的时候,局办公室来电:张局长明天下午要去省里汇报工作,关于市文化旅游系统信息化平台发展规划的报告,需要我今晚给出。还好,数据、方案都是现成的,提炼一下,组织好文字即可。

写稿子不费劲,就是耗时间,报告发到局办邮箱时,已近晚十点。

办公楼里,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伴随着我的脚步声,五楼走廊里的灯,一盏盏地接续亮起,又在我身后一一熄灭;猛然间想起岳父退休的那个夜晚,这世界仿佛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死循环。

我摁了电梯的下行健。

“砰咚”心脏突然早搏了一下,也是累了!

一片寂静中,“嘎啦啦……”的声响从电梯井里传出来,这在白天是听不到的,绞盘旋转拉动钢丝绳的声音显得有点刺耳,叫人不舒服。就是这样,很多的不舒服是在周围安静下来,自己也安稳下来的时候,才能被感觉到,所以,太安静、太安稳,也不是啥好事。

“嗡,嗡……”,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

“炎儿,还没睡吧?在干啥呢?”

知道母亲睡得早,这时候打电话,叫我心头一紧。

“还没到家,加班刚结束,在等电梯……”

“叫他别进电梯,那个……,一进去就没信号了。”

那头是父亲,在母亲身边声音很大地喊了一句。

我知道母亲开了免提,其实每次打电话,都这样。

“我听见了,我走楼梯。妈,咋啦?这么晚有啥事?”

转身走向楼梯间的时候,我听到了电梯门开合的声音,“咣,咣当……”,是打开又合上,又打开,又合上……,其实,这整座楼翻新改造时,全部电器都换了一遍,这才几年?

楼梯间在走廊的头上,离我办公室最远,三楼以上办公的,平时都少走。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只有听筒里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这声音和这放平了的烟囱一样的走廊里的脚步声在耳边混响,这混响好生奇怪!

“妈,怎么了?“

我是真的有点着急了。

“你把电话给我,你拿着又不说话,干啥啊?”

那边,母亲在从父亲手里抢电话。

“炎儿,这么晚打电话把你吓着了吧?没啥事,你爸也不知道犯什么病,非得让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你在干啥。闲的!”

母亲有点生气地说。

我知道,父亲说什么,母亲还是听的,多少年来,家里大事还是父亲做主。

“妈,前些天你说爸爸身上不舒服,现在咋样了?”

“拉肚子,人都虚了,躺了四五天,今天刚好些,没事了。”

接着母亲的话,听筒里传来了父亲的嚷嚷声,“你跟孩子说这个干啥?我都好了。”

“噢,这样,我周末回去看看……”

“你别来,说好了,你别回来。”

那边是父亲,犹疑、颤抖的声音。

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年暑假离开家的情景,“你别回来……”

很奇怪,我现在居然不再反感我的父亲。

“好吧,好吧,听你们的。” 我敷衍着。

电话打了十几分钟,又跟母亲聊了半天儿子的事,这也是他们的牵挂。走出局大门,到了对面的停车场,结束了通话。

周末还是要回去看看!

第二天上班时,等电梯的人远比平时多,有部电梯停运了。

“昨晚,摔了一部电梯,轿厢都瘪了,幸好没伤着人”。

人们在嘀咕。

“我的个天爷爷!幸好!” 我心里默念了一句。

去年我们县通了高铁,省城到县城只须一小时十分。

周六上午带孩子去了岳父家,午饭后便直奔车站。

始发车上,人不多,车厢显得空荡,通常经过三站,到我们县城后,人才会坐满。

列车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的精灵,穿行在北方的丘陵间,风驰电掣。两三百公里的时速下,临近铁路两侧的景和物,就像被一只巨手拉动的长轴画卷,斜刺里闯进眼帘,叫人眼花缭乱;只有远处的山脊,如田间劳作的耕牛的背,依旧是缓缓移动、起伏……

出门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雨滴打在车窗上,留下一条条粗细不等的水线,蜿蜒、横卧着,贴附在玻璃上,像透明的蚯蚓,蠕动……,跌落……,再附上来,再向后跌落下去。

我脑子里不禁冒出一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高铁站建在县城的边上,从距离上看,更临近我们村所在的镇。

这曾经荒凉的地段,如今也随着车站带来的人流而热闹起来。

走出车站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恍若不知身在何处,这是一个应该熟悉,却真正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一种错觉,还是车站的景物误导了我,毕竟,我们的高铁站修建得全都高端、大气、上档次,只是,“长得”雷同,不看站名,不知此地是何方。

乡下的路不比城里,尤其是下了雨,车开得就更费劲,到镇上时,已快五点。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腼腆大男孩,新买不久的车溅满了泥水,不免有些心疼。

“哥,我把你放在镇上的车站,那里有车路过你们村,下了雨,我技术不行,山路有点悬,行吗?”

我不想难为他,有公交坐,再说这里离我们村也不算远了。

下车。

我们县以及相邻方圆百里的区域,均属丘陵地带,按照百科全书的解释,所谓丘陵即地表形态起伏和缓,绝对高度在500米以内 ,相对高度不超过200米,由各种岩类组成的坡面组合体。

简单地说,这里石头多,花岗岩、石灰岩、砂岩;地名也多带“石”字;比如,我镇叫“马石镇”,相邻的是“青石关”,再远一点就是邻县的“石峡镇”了。

马石镇这一片,多是石灰岩和砂岩的山丘,石灰岩俗称青石,硬度适中,便于雕凿、打磨,适合制作石人、石马;青石也是以前普通人家盖房用的地基材料,砂岩则因为易于风化,只有穷人盖房才用到。当年,周家在镇上的大宅子,地基则是清一色的来自几十里地以外的石峡镇的花岗岩,毕竟花岗岩的硬度要远高于青石。

我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上半阴半晴,太阳隐在山边一片云彩的后面,即将退去。马石镇的雨下得不大,地皮湿而已,道路并不泥泞。

长途汽车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确切地说,是个下沉式的小广场。广场的周边由青石砌成,两条坡道供车辆进出,乘客则走台阶出入。外面一圈是人行道,路边一棵棵的杨树围绕着广场;已近落叶季节,枝头尚未稀疏,只待一场秋风扫过,满树凋零,繁华便化作泥土,融进这片土地;两颗银杏散落在这片杨树中,相隔数十米,遥遥相对,彼此陪伴着,树冠金黄、华贵,在这样一个雨后的黄昏,那金黄就显得异常的亮,仿佛是它们的光华在勉强地照亮着这个广场,这个镇。

整体上,这里与我当年在省城读书往返路过时的景象相似。

相似,即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是乘车的人穿着整洁多了;其次是车,记得上一次看到的,还是破旧的中巴,车老板使劲地把人往车里塞,都是私车,给了交运管理站份子钱以后,自然也是多挣一点算一点;现在,除了官方运营的大巴以外,仍有私营的中巴,不过车都很新,且一人一座,不得超载。

我走过一棵棵的杨树,目标是树冠更大一点的那棵银杏,傍边就是广场的台阶。

“去石峡的最后一班车,五点发车,离发车还有五分钟,请乘客们尽快上车。”

广播响起。

到石峡镇的车路过我们村,这也是镇上发出的唯一的在石马村,也就是我们村经停的远郊、长途车。

石马村在一个山坳里,盘山公路要在山上绕几圈,才能到村旁,然后又要费劲地盘过另一座山以后,接下来的路才会平坦。

其实,从镇上到石马村有一条小路,经过青石关,从周家峪穿山而过,不过三、四公里而已。这周家峪是我们祖上开的采石场,历经百年,在石灰岩断层上生生开出的一条道,人畜均能走,以前的大车也可进出,但现在的汽车走不了。

其实,若非特殊原因,村里人一般不坐去石峡镇的客车,走周家峪,骑车,即使是步行也不比客车慢多少。

毕竟多年没有回来,不知这条小路有没有变化,而且天将傍黑,恐怕还是坐车妥当。

我走到了银杏树下,看到台阶下的中巴上已没有几个空座,车发动起来,或许是天气的原因,司机也想尽快完成这趟行程。

莫名地,心里一阵发紧,又一次早搏。

“嗡嗡……”,有电话进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妈”,就在我拇指按向接听键的一瞬间,屏幕熄灭,看起来是电池故障,新换的手机,不应该的!

反复开机,均无反应。

算了,反正一会儿就到家。

上次通话,父亲不让我回来,故而也就没有告诉他们我回家。不知道反而是好的,不然,这样的天气,我在路上,母亲会担心。

山区的天,变得快,几分钟前还是半阴半晴的天空,一下子完全阴沉起来,像饱蘸浓墨的画笔,投进装满清水的洗缸:一团团青色、黑色、浓淡不一的棉絮状光影,便散开、交织、蔓延,又相互撕扯下了丝丝缕缕,飘撒到各处,只留下了斑斑罅隙,让天光挣扎着透出来。

又要下雨吗?

我抬头看看天空,准备上车,收回的目光,却被一个瘦小的身影吸引住:对面的银杏树下,父亲匆匆走来。

即使再多年头未见,父亲的样子,还是依然能认得出,一身青布衣杉,皂鞋白袜,今日看起来是干净又利落;父亲脚步轻快,倒也少见,想必这几年体质大有进步,前几天的病应该也是好利索了。

“爸!” 八、九年没回,今天,一声“爸”竟然叫得也是自然,我自己都感到诧异。

“你回来了!”

父亲平静,没有半点吃惊的样子,似乎是专门来接我似的,但我的确没跟他们说今天回来。

当然了,他能掐会算,他是周不阳啊!

“你咋来了?”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还能干啥?我来接你。”

就在说话的当口,“咣当”一声,司机关上了车门,车往斜坡上开去,似乎这突然阴沉下来的天,让他决定赶紧出发!

“哎……” 我想喊住司机。

“你看看,我这一来,你就赶不上了,那就不要上杆子喽。”

父亲居然嘿嘿地笑了。

“走几步吧,又没多远”,父亲抬头看看天,阴暗,但不像蕴藏着多少雨水。

“这天,没有雨了,就是阴,一个小时就到家了,也就是刚擦黑。正好路上跟你说说话。”

父亲眼里有些光,闪烁了一下。

“走吧”,没等我回答,他已径直往前走去。

……

从马石镇的西南出城,走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青石关。

青石关其实就是两座山头的夹缝,狭长,约有两公里。周家峪是青石关最窄的一段,过了周家峪,便是一片林子,小路穿过林而过,林子的尽头就是石马村村口的大场院了。

这条小路因为只通石马一个小村庄,非要道,加之有盘山公路从村边通过,政府就一直没有打算改造、拓宽。

走在这条路上,颇有历史感,从我记事到现在,没有什么变化。我觉得,当年我爷爷带着我父亲从镇上搬到村里,沿途的草木,应与今天别无二致。当今世界,有人类出没又百年不变的地方,少之又少了。

父亲一直走在前面,从车站到青石关,脚步急促,似在赶时间,我不免有点气喘吁吁。

看父亲步履轻盈,衣袂飘飘,颇有一些道骨仙风之感,心中思忖:前些日子生病,是真是假啊?

我看了看表,不到五点半,天已放晴,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天也不过刚刚擦黑。

“爸,慢点走,别那么急,时间还早呢。”

父亲停了下来,我紧走几步跟上去。

进了青石关,我在前,父亲在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觉得我们父子好像从来就没亲近过,小时候他躲着我,长大了,我远离他,至今未变!

脚步慢下来,话也就多了。

“爸,你干嘛要来接我啊?”

我不再问他是怎么算准我回来,其实那天跟母亲通话时,他就猜出我周末肯定会回来,仅此而已,哪有什么神机妙算!

“我不接你,你路上出事咋办?”

古稀的老爸,接而立之年的儿子回家,怕我路上摔跤吗?哎,不为人父母,不懂父母心,不懂父母心,怎知父母恩啊!

同为人父的我,心里一热,这股热气再一次化开了我和父亲的隔膜。

“其实,我是来跟你一起走走,说说话的。”

这话听起来又让我心中一颤,顿觉亏欠父亲很多,单一项,多年未回,就伤了天理。

“我一直没回来看你……” 我有些说不出口。

“别说这个,是我不叫你回来,不是你不回来,今天回来,也……,也挺好。别再提这个,过了今天,这些事就都过去了!孩子,你以后也别瞎想,你没有对不起你爸的,爸倒觉得亏了你。”

父亲说得有点急切,语气与以前大有不同。

岁月真能改变一个人?

岁月能改变人身上的一些东西,但改变不了全部,我觉得;随着生命的老去,人身上原有的一些隐藏在深处的情感,会自然流露出来,这个我更相信。

过去的八、九年,我的经历,父亲其实都是知道的;母亲知道,他就知道。

不过还是想亲口对父亲说。我知道,父亲想听,特别想听,就是想听儿子说话,说什么,并不是关键。

说来说去,说到了孙世饕。

“前几天我在省城见到孙县长了。”

“孙县长?他找你有啥事吗?”

“人家能有啥事找我?碰巧吃了个饭罢了”。

显然父亲高估了他的儿子。

“吃饭的时候,他说上次跟你聊过天,挺高兴的,还让我带话,说谢谢你,有啥需要的,让你找他。”

父亲怔了一下,“他咋提这个事?我都没跟外人说过。他让你给我带话?噢……,我今天才明白,他可能寻思我做了啥,但想错了;我做了啥,他不知道;他寻思的,我也没做,也不用谢我。”

父亲的话叫人听不明白。

说话间出了青石关,前面,穿过树林就到家了。

“到了‘回头马’了,快到家了。”

父亲说的“回头马”,是青石关边上的一片“林地”,因为这里安放的石马,都是马头往后看的,干脆,大家把这个地方叫“回头马”了。

所谓的“林地”,并非树林,“林”与“陵、冢、墓、坟”同义,都是埋葬逝者的地方,只是各自又有些不同。

“陵”本意是大土堆,被引申为高大的坟墓,始于周朝,延续到后来,就成了帝王坟墓的专称,对历史有重大影响的当代人物,虽非帝王,坟墓也会称作“陵”,再者,有容纳众多坟墓的地方,可叫“陵园”,但普通人墓地不能成为“陵”;“林”的由来,有说与孔子相关,圣人仙逝,葬而不起坟土,担心后世祭拜不易找寻,孔子的弟子在圣人坟茔周围撒种植树,以作标记,多年以后,便成了林,“林地”便由此而来;”冢“则是过去有官职者的坟墓。

“回头马”是我们县的一个典故,这背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距今时间并不长,发生在清代同治年间:

此地有个员外,家财万贯,说起来与当时的周家旗鼓相当;员外老来得子,自是对儿子百般宠爱、娇惯,终养出一个叛逆之徒。最为可恶的是,此子终日逆父母之意而为,父母说东,一定往西,从来如此,直到气得员外夫妇命将归西。

大户人家,墓地必定放置石马,一来可在阴间遣用,而来保障后世兴旺,石马须昂首向前,才是吉祥之意;最让员外担心的是,怕逆子忤其所愿。员外深知逆子品性,只得正话反说:我死后,墓地一定要放上回头之马,切记,切记!员外夫妇死后,儿子思忖,自幼忤逆父母,现人已不在,也该顺从一次了吧。于是,员外家的林地里,每匹石马皆俯首回望,不思前行。

走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些感慨,“真是难为了这老员外,这爸爸当得也忒辛苦”。

“依我说,怪只怪这当爸爸的,谁不疼儿子啊?得看咋疼。再说,你是个啥,就是啥吧;翻来覆去,不就把孩子弄糊涂了吗?”

父亲的意思是,当爸爸的,要始终如一,否则越弄越坏。

父亲接着说,“啥事都依着孩子,准没好;顺着他,他小,不懂事理,要往火坑里跳,你也不管?他要死,你也不拉着,不挡着?”

“炎儿,当爸的好不好,孩子大了就会明白,真为孩子好,当爸的就要想得明白,经得住,受得了!”

父亲似乎在向我传授为父之道。

说得好像都对,可也没觉得你做的多好啊?

天,还是晴了。

最后的晚霞向山后隐隐而去,在经意与不经意间,山脊上的草木和林子里那些高擎的树冠被染成了橙色、金色,这美丽的光影快速退向天边,整个山谷由下而上,一层层剥下金装,树木的枝丫连同上面的叶子,也就恢复了本色,黯然迎合即将到来的夜晚;伴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林子上方缕缕氤氲飘向天际,那是太阳离去的方向。

穿过这片树林,就到家了。

一路走来,尽是沙土地,林子里也是;下过的雨,很快渗到地底下,并不沾衣湿履。

秋虫最是知时节。在冬日到来之前,正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做生命最后的绝唱,抑或是宣泄愤懑与不平。

这不是个安稳的地方。

林子里,没有大动物,几只野猫在树上警惕地注视着,眼睛里闪动着蓝绿色的光;落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的“沙拉”、“嘎巴”的声响,惊起了不知道何种鸟儿,“扑棱”一声飞起,又惊扰了临近的什么东西,留下一阵悉悉索索。

“噢?一只刺猬,母的,刚才在喂孩子,吓着它了;走不远,一会儿就回来,这有它们的窝。”

父亲真能扯!

天还没黑,但有树木遮挡,林子里也就将将能看清路,几米开外之处,目力尚能及,却已不真切。

林子尽头已是不远,前面明显的一片亮光,甚至徐世昌舅舅家烟囱冒出的白烟,也隐约可见。马上到家了。

“炎儿,你饿了吧?”

“还真饿了,反正妈这时候也做好饭了,到家就能吃。”

“你咋知道到家就有饭?不一定,今晚你妈可能不做饭 ”。

少见,父亲似有些埋怨母亲之意,也可能我理解错了。

“你走慢点,咱俩多说会儿话,到家就说不了了!”

父亲此话,让我确信,出门前,老两口一定是拌嘴了。再好的夫妻没有不吵架的。

林子里,一阵风吹过来,冷飕飕。

“还是快点回家吧,我怕你着凉,病刚好。”

“我没事,到了家,咋着,我都是好好歇歇了。”

路到头了。

“砰砰”,心脏又一次早搏。

一棵老槐树,树干满是裂纹,有年头了。夏天的时候,一树雪白,村里的孩子们没少爬到树上摘槐花,以前我也是;白的瓣,紫的座,闻着香,吃着甜,母亲喜欢把我摘回去的槐花拌上面粉,上屉蒸,蒸完,蘸着醋,蘸着蒜汁,山野的美味!

“爸,这槐树得有百十年了吧?”

抬头看去,这枝枝杈杈,或疏或密,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四季轮回,多少的孤枯与荣华;这黑褐色的枝杈,也曾是碧绿的嫩芽,风雨催它成长,也摧它老去,摧它枯萎。

这枝杈怎地在动?居然缓缓地竖立起来。

一条粗大的黑蛇!

蛇就在我们正前方,头顶上。

陡然而至的危险,会叫人血液凝固,全身发冷,僵硬!

我隐约觉得,这就是母亲跟我提起过的那条蛇,二旺家里的;这蛇是从父亲手底下逃掉的那条黑蛇,是被父亲烧死的那条大蛇的儿子,如今已长成大蛇,一条复仇的大毒蛇!

这是我推测的,还是近距离地感知了蛇的歹意?无法探究,无暇探究。

我想跑,但腿已经动弹不得。

我的目光被蛇牵引,不能移动。蛇眼发出冷光,传递着仇恨,与我眼里的惊恐与无助交织在一起,如同纠缠在一起的铁链,把我跟毒蛇越拉越近;我感觉到了蛇的心思,一种夙愿即将得偿的欣喜。

这一切,仅有一秒钟。

原来时间会有这么大的弹性,一秒钟能够承载很多事情的发生。

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惊恐,感觉到了父亲快速地逃遁到树丛里,急如闪电;我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酸楚,感觉到了从心底升起的许多无奈与解脱。大难当前,谁不惜命?出手相助,还是逃遁,一切皆是下意识,皆是无从掩饰的内心情感最为真实的表达。

蛇,不能同时攻击、追逐两个目标;我相信,父亲逃脱了。

蛇的目光跟我纠缠着,我确定,在接下来的某个瞬间将承受它的致命一击;这一击会落在脖颈上,毒液直接进入大动脉,还是落在咽喉,叫我快速麻痹?要不就是在我脸上留下死亡之吻。我宁肯是在脖子上,那会更快一些,而且我讨厌这腥臭冰冷的东西碰触我的脸颊。

蛇,似乎并不着急结束它的“工作”,多年的期盼,总要好好享受眼前的这一刻;我似乎成了猫爪上被把玩的那只老鼠。

蛇,意满志得,不想再玩下去了,头向后仰起,准备出击……

一条黑影,划过苍空,从天而降。

就在蛇头射出前的一刹,这黑影发出一声悠长、凄厉的啸叫,那是鹰的叫声,一只黑褐色的山鹰。这叫声干扰了蛇,让它停了下来,这叫声却也给了蛇预警,让蛇防备,让蛇有了跟鹰一搏的机会。蛇把头转向急速到来的鹰,鹰伸出了锋利的爪子,蛇猛然向空中跃起,电光石火的一瞬,蛇在鹰的腿上狠命咬了一口,鹰的一只爪子则铁钩一般嵌进了蛇的七寸,另一只爪子钩住蛇的眼睛,鹰奋力扇动翅膀,艰难地向天上飞去。

我们这一带的鹰都不大,比不了草原、戈壁上的苍鹰;这里的鹰平时对付老鼠和兔子尚游刃有余,面对一米多的大蛇,本就力不从心,且又被蛇咬伤。

我心有余悸,我感恩鹰,又担心鹰。

天空中,被锁住了七寸,抠住了眼睛的蛇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但那鹰也飞得摇摇晃晃,叫人揪心。

微弱的天光下,依稀看见,在一片岩石滩的上方,鹰拼尽全力,飞向更高空,最后,松开了爪子,蛇像一根卷曲的黑色线绳,落下来,而鹰也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出了天际。

我能动弹了。

我叫了几声“爸”,林子里,林子外,无人应答;我知道,父亲应该是回家喊人去了。我相信,他不会有意丢下我。

家,近在咫尺。

十一

出了林子就是村头的场院。

一个中年汉子,正站在村头对着村子里大声地喊,“带上绳子、铁锹和手电,快点走!……”

这人我认得出,大升子,我的发小。

大升子也回头看见了我,“哎,润炎你到了。”

“升子,干嘛呢?”

“下雨,路松了,上头有车翻崖了。”

升子说的“上头”,是离我们村东头不远的一段盘山公路,经常出事。

“我表弟从镇上来,在车上,打电话给我,车翻在崖边,伤了不少人,我正在叫大伙去救人。”

“啥?从镇上去石峡的车吗?” 我一个愣怔。

“可不,这事儿闹的!”

我一身冷汗。

“你赶紧回家吧,我们刚从你家出来,我得先顾那头,回来我再过去。”

“你先去,你先去,我放下东西也去找你。”我赶忙说。

“你就别去了,这事儿都凑一起了”。

说话间,大升子和村里的几个小伙急匆匆地超东头奔去。

我推门进院,院里坐着村里的几个长辈。

“润炎回来了”,大升子的爸爸冲屋里喊了一声。

看来父亲已经到家了,找来这么多人,商量救我?我若真叫蛇咬了,这会儿恐已无济于事,有啥用?

母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好和我碰了个对头。

“妈,我没啥事,都过去了。”

“啥?”

母亲一脸悲切的脸上,明显带着不解。

“我爸在屋里?”

“嗯,你去看看你爸吧。”

里屋,父亲平躺着,青衣,白袜……

父亲脸上平静、安详,透着一丝疲惫,更多是释然。

父亲,怎么?

他走了……

母亲跟我说,“前两天,你爸病都好了,不知怎么,从昨天就坐立不安,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了这屋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我自己……

慢慢地,我似乎听到母亲的声音在空气中漂浮,那不是语言,像是一些奇怪的音律,轻抚着我的耳膜,在我脑子里投下父亲的影子:

一夜未眠,早上父亲自己穿戴好母亲给他准备的新衣,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在聆听,在思考,聆听那些他能听到的声音;思考一个恼人的问题,“生,还是死?”,他不是莎士比亚,但他有自己的判断,谁的生更有价值?为了谁的生,谁可以去死?

他在等待一个时刻,让他最有价值地死去的时刻。

下午,天阴得最重的时候,父亲走了,走得叫人无从防备。

我渐渐地回转过来。

母亲说,“你爸爸走得突然,就说了句‘我得去看看’,人就没了;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

父亲走了,是眼前的实现,还是虚幻;现实与虚幻的激烈碰撞,会叫人发疯。

一只金龟子,从半开的窗户外飞进来,撞在房梁垂下来的灯上,灯罩聚集的光线开始摇曳,照在父亲的身上,忽明忽暗,似乎是我印象中一幕的重现。

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里,父亲安静地躺着,又似乎俟机随光影飞出这四面墙的围堵。

我替父亲整理好衣衫,西去,一路走好!猛然,看见父亲的手腕上,两个豆粒大的黑点,像蛇的眼睛,盯着我……

我是疯了?还是醒了?

……

送走了父亲后,我改名了,改回我原来的名字,周润炎。

是的,我是周润炎。

我父亲是,周不阳!

(本部完结)

(2023年2月2日夜 初稿于北京

2023年2月25日凌晨 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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