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继有人
◎ 朱百强
听儿子说孙子的名字定下来了,叫马唯一,老贺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说:“咋能叫马唯一?要叫唯一也应该是贺唯一,你明白吗?”儿子嘴里支支吾吾,说:“我觉得孩子姓什么都一样,人家取好了,我咋好意思提出来改。”老贺明白儿子所说的人家是有所指的,那就是亲家马有智。“你的立场呢?咋能由他马有智牵着鼻子走!你要弄清楚,你老子姓贺,你姓贺,你的儿子当然也就姓贺。”儿子似乎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含糊其词地说:“我征求一下我媳妇的意见……”“这是原则问题,没商量的余地。你给我把我孙子的姓改过来!”老贺怒斥道,气得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若儿子站在面前,定会扇他一记耳光。儿子却没有恼,笑着说:“孩子满月那天,你们当爷爷的说要给孩子取名字,人家取得早,你为啥不早点取呢?”老贺肺都要气炸了,他说:“取得早孩子就应该姓马了?岂有此理!”老婆看着他凶巴巴的样子,说:“你生啥气,不管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是老贺家的孙子,这是铁打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老贺说:“关键是听着不顺耳。”阳台上笼子里的八哥目睹了主人训斥儿子的全过程,学着主人接应:不顺耳、不顺耳!老婆走向阳台扬起手吓唬八哥:“你这个学舌的家伙,不要乱喊。”老贺瞪了老婆一眼:“儿子都不听话,鸟儿知道啥。”天蒙蒙亮,老贺两口子就起床了。他们一个做饭,一个拖地板,配合默契。若放在往常,老贺就要去遛鸟儿。他养了两只八哥,每天都要挑着鸟笼出去,给鸟儿放放风,看看街上的景色,顺便也学些人话。这对他来说,似乎是雷打不动的事。老婆呢,也有她自己的爱好,那就是到小区外的河边锻炼身体。锻炼的内容不只是做自创的体操,伸胳膊压腿,还要把健身器材全部使用一遍,让浑身上下都活络起来。总之,老两口各有爱好。两人像是约好似的,各自活动结束,这才回家吃早饭,表明新的一天开始了。昨天晚上,老两口说到了六岁的孙女和刚满四十天的孙儿,顿时兴奋起来,就商议,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该去看看了。老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立马就拨通了儿子家的电话,并提出要和孙女通话。接电话的是保姆,一个大山里来的姑娘,她忙喊“贺美芝”。贺美芝在话筒里喊了声“爷爷”。血缘带来的亲近感似电流传到老贺耳朵里,传到他的心中。老贺喜上眉梢,老婆的脸上也乐开了花。老贺亲昵地说:“贺美芝,爷爷奶奶明天过来看看你,你高兴吗?”他每次叫孙女都不叫乳名而叫贺美芝。贺美芝是孙女的大名。这是儿媳给孙女取的名字,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他觉得尽管有点俗气,也只能这样了。但他每次称呼孙女都要带上“贺”字,他认为姓名连在一起完整的称呼,就证明这是他们老贺家的孩子,是他的嫡孙,觉得亲切。然而贺美芝的回答却让爷爷有些失望,她说:“我不高兴、不高兴!”老贺仿佛看见孙女正噘着鲜嫩的小嘴对着话筒跟他说话。他逗孙女:“为什么不高兴啊?”孙女说:“爷爷奶奶好久都不来看贺美芝,贺美芝生气了。”老贺乐呵呵说:“宝贝不生气。爷爷给你带许多许多好吃的,你就不生气了。”孙女说:“你要带上奶奶才行。”老贺说:“好,拉钩。”他下意识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似乎孙女就站在自己面前,指头伸出去,爷孙俩的钩就拉上了。事情定下来,老两口立马就办,去超市买了一大包孙女喜欢吃的食品。在他们的想象中,明天见到孙女,一场喜相逢的戏就上演了,孙女喜滋滋地吃着他们买的食品,嘴上定会像抺了蜜,一口一个“爷爷好、奶奶好”,他们自然会收获满满,也就多了一层幸福感。早晨,老两口兴冲冲去了儿子家,上楼就喊贺美芝,却没看到孙女。保姆说:“十分钟前,贺美芝的外公开着小轿车把贺美芝和她妈妈接走了,说是一家人要去太白山景区游玩。”两个孙子一个都没见,老贺两口子如同泄气的皮球,又似被抽了腰筋,蔫巴了下来,在儿子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放下给孙子买的食品,怏怏地走出儿子家的门。返回途中,老两口免不了相互指责,一个埋怨老婆做饭做晚了,一个埋怨老头磨磨蹭蹭误了两趟车,后来一致埋怨,马路太窄,堵车,公交车老牛似的跑不出速度,这才是没见到孙子的主因。老婆忽然就冒出一句:“马有智还不是仗着他有辆破车,把孙子哄骗走了。咱也买辆车,天天接送孙子。”老贺紧绷着黑脸说:“买,砸锅卖铁也买!我就是豁出老命,也要把驾照拿到手。”马有智太猖狂了。事实上,几年前老贺听说马有智考驾照,他就跃跃欲试也要考,被儿子劝住了。儿子说:“爸,你早不考晚不考,都六十三了才考,你血压高,能开车吗?”实质上,老贺不过是赌气罢了。没有见到孙女,老两口又念叨起孙儿,老贺便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孙儿的名字已被定为“马唯一”。一个怨气变为两个怨气,双重叠加,气在肚子膨胀开来,把老贺快要憋疯了,以至于到了非发泄不可的地步。其实,老贺也不光是生儿子的气,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老马家的愤懑。老马家太霸道了,不但拐走了儿子,骗走了孙女,就连出生不久的孙儿也被马家抢先注册,改变了姓氏,成了马家军成员,他咋能不心生怒火。儿子买房子的时候,马有智提出来要离他家近些,称他们就这一个女儿,早晚能操上心,老贺家依了。孙女断奶后,老贺要把孩子接到他家,由他两口子管。马有智不同意,说老贺两口子年龄比他们大,受不了累。干脆花钱请保姆,双方老人都清静。听起来这是为老贺家好,实际上把老贺家对孩子的抚养权剥夺了。儿媳终于生二胎了,是个男孩。那天,老婆把这一喜讯带回家,老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婆打开手机,让他看孙儿的照片,说:“真是个带把的,老贺家后继有人了!你看你看,和儿子出生时一模一样!遗传是真的啊!”老贺看着孙儿粉嫩的小脸胖嘟嘟的,前庭饱满,紧抿的嘴唇里含着笑,一看就是老贺家的孩子。他乐得屁颠屁颠的,立马就要去超市买菜,说要喝几盅,庆贺庆贺。老婆说:“我还要去医院服侍儿媳管孙子,哪有闲工夫陪你。”是啊,儿媳为贺家生下了儿子,立下了大功,孙子还在保温箱里呢。他忙笑着把老婆推出了门:“对对对,你快去把孩子照管好。”他站在阳台上目送老婆走出小区的大门,看见树木绿得清爽,花儿鲜亮,太阳在草地上闪着金光,心里格外敞亮。他真想对着广场上的人吼几声:我家添孙子了,我贺家添男丁了!后来,他自斟自饮,竟哼起了秦腔。他觉得接力棒交到儿子手里,儿子以后就交到了孙子手里,老贺家真是后继有人了。这下他就可以给祖宗一个交代了。但谁承想,贺家的孙子姓了马。屋子里沉默下来。老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脑子滴溜溜转,想着怎么对付马有智。末了,他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说:“没规矩了,他想咋办就咋办了,我要马有智给个说法。”老婆笑说:“你是孩子的爷爷,他是孩子的外公,都是为孩子好,你要啥说法?”老贺梗着脖子说:“我是孩子的正宗爷爷。”老婆说:“孩子随母亲姓的也有,不奇怪。”老贺问:“那你说咋办?”老婆说:“反正是老贺家的孙子,这一点改变不了。”老贺厌烦老婆的车轱辘话,说:“既然是老贺家的孙子,就应该姓贺。”老婆说:“只要血脉正宗,我看孩子姓马姓贺都一样。”老贺说:“妇人之见。说完,便出门去了,他要去找老张讨主意。”老张是老贺的老同事,也是他可以交心的朋友。在一个单位上班的时候,虽然他是正职,老张是副职,但两人凡事能想到一块儿。凡碰到麻烦事、疙瘩事,老张总能帮他解决得安稳妥帖。同时老张还是儿子儿媳的红娘,是老张牵线搭桥、煞费苦心,把两个孩子拉扯到一块结为夫妻的。另外,老张也是马有智的发小,说轻说重,马有智也不会犯心病。可以说,老张是解决孙子姓氏问题的不二人选。他想探探老张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老贺来到红旗街一幢摩天大楼后面的张家门口,喊了半天,也没听到老张应答。老张住在一个用废砖块垒起来的小院子里,门是老旧的木门,房子又小又矮,山墙都倾斜了,房顶压的是油毡,院子里却是生长在盆子中的花卉草木,绿意盎然,葡萄架上还有鸟儿鸣叫。在喧嚣嘈杂的闹市,还真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据说这个小院是老张用一百多平方米的高层房,从城中村一个年轻人手中换来的,兑换的理由是,他不习惯乘电梯,有恐高症,住高层楼房头晕。当然,那年轻人也并非不知道自家院落潜在的价值,关键是他急于结婚,女朋友没有新房不嫁,他又没钱买新房子,只好以旧换新了。明眼人心如镜子,知道老张是看中了这块地皮。城市疯了似的向外扩张改造,不定哪天这儿就成为开发商盘中的菜,不起眼的小屋会一夜之间变成高楼大厦,老张的一套房自然就变成两套甚至三套房了。“这鬼钻子,又去哪了?”老贺嘟囔着,就要拨打老张的手机。老张退休后,不像老贺整天和昔日的牌友搅和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喉咙打嗝,嘴里冒酒气。老张一改从前的样子,既不打牌,也不喝酒,更不谈官场的事了,竟玩弄起花花草草,玩得有滋有味。要不,就推着外孙在广场上转,一副幼儿园阿姨的架势。有一次老贺批评老张:“怎么变成家庭妇男,连老婆的事都干了?”老张嘿嘿笑说:“干啥像啥呗,一没权了,二没势了,绷着脸唬谁?”态度平和得跟街上转悠的任何一个老头相差无几。手机通了,里面嘟嘟响,老张就是不接,气得老贺就要擂门。门却开了,只见花丛中有个花白的脑袋在朝门口张望。开门的是老张的老伴,见老贺来了,笑盈盈地招呼老贺快进去坐。老张忙丢下手中的活儿,让老贺去葡萄架下喝茶,说茶叶是女婿刚从陕南带回来的,正宗的绿茶,喝了败火。葡萄架下一石桌,桌上摆有绿色的茶壶茶碗,茶碗里泛出清香,旁边有两把凉椅。老贺心说老家伙真会享受,便一屁股坐在凉椅上,边抽烟边喝茶。可能是老贺心中有事,他连喝两碗,也没品到茶香。满腹怨气的老贺,就把孙子的姓名被马有智篡改为马唯一的事说了,并骂儿子是叛徒,没有立场。老张挠挠后脑勺说:“是啊,我也记得那天吃你孙子的满月酒,咱们坐一桌,你和马有智都声称要给孙子取名字,人家起了,你咋没取呢?”老贺说:“这不是孙子姓马的理由。你说这事咋办?”老张笑道:“国家三胎政策放开了,你动员儿媳再生一个不就行了。”老贺说:“生孩子的事由不了我们,加之谁保证再能生个儿子?还是从现在着手吧。你先说咋办?”老张又在后脑勺上挠,似乎他的主意都在脑后藏着,挠挠就有了。挠了半天,他的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老贺说:“你不是智多星吗,怎么装哑巴?”老张做出请的手势说:“喝茶喝茶。”又问,“茶味怎么样?”老贺呷了一口:“不咋样。”老张哈哈笑起来。喝了半晌茶,老贺把石桌上的烟都快抽光了,有些不耐烦了,老张才说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老张的办法是,让老贺邀请马有智喝场酒,在酒桌上谈这件事,问题自然就解决了。老贺说:“你为啥不让他请客,让我花银子?”老张笑说:“你是原告,该请。马有智请客,我还不一定去呢。”老贺觉得这个主意好,马有智贪杯,自己也好喝两口,他俩臭味相投。况且在酒桌上,马有智的舌根子就硬了,耳根子就软了,就会变成一个最好说话的人,就会改变自己的主意,这一点熟悉的人都知道。老贺说:“你可得参与啊。有你在,话就好说多了。”老张说:“那是当然的。我若不在场,你俩还不为孙子的事打起来。”老贺说:“事不宜迟,今晚上我就请客。”老张说:“老了老了性子还急。好,你定地方,我准时赴宴。”老贺回到家打开酒柜子,拿出一瓶酒瞅瞅放在一边,又拿出一瓶酒瞅瞅放在一边。这些酒都是他几十年来积攒下的,几乎都是名酒。老婆看他神神道道的样子,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请马有智吃饭,找瓶好酒招呼亲家。老婆说:“你是摆鸿门宴吧。”老贺脸上显出狡黠的表情。老婆说:“这是老张的馊主意?也好,你们好久没见了,也和亲家热乎热乎。可有一点,你别在酒桌上胡说八道捅娄子,给我儿添麻烦。”老贺说:“我不是愣小子了,能把握不住分寸?”老婆说:“你一直口无遮拦,有这臭毛病。”老贺说:“不放心,晚上咱们一块去,你现场监督。”老婆说:“我才不去呢。孙子的事是贺家跟马家的事,我掺和啥?另外,万一你跟亲家红脖子涨脸说崩了,我出面还有回旋的余地。”又说,“不定儿子是逗你玩呢。孩子姓啥这是原则问题,他马有智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犯糊涂。”老贺说:“和马有智见面不就证实了。还是老婆想得周到,要不你咋是我的贤内助呢。”于是,吃过午饭,老贺就给高新区宇翔酒店打电话,称要订一个包间,要“桃园三结义”包间。这家酒店紧挨马有智所住的小区,不大不小,中式装修风格。小院里栽有桂花、玉兰、樱花树,吃着饭就能闻到花香,环境好,菜的味儿是地道的关中风味,可口。关键还有一条,距马有智家近,方便。这是他们一家人当年精心选择的酒店。儿子订婚时在那儿,孙女满月酒在那儿,孙儿的满月酒也订在那儿。在喝孙子满月酒的地方说孙子的事,有回忆的意思,也有重温秦晋之好的成分在里边。老贺订酒店也是颇有用意的。一切安排停当,他这才打电话邀请马有智。马有智问:“有事吗?”老贺笑说:“没事就不能请你喝酒吗?看你说的。”马有智说:“问题是,自打你把媳妇娶进门,就很少单独请我吃饭呀,好像把老交情都忘了。”老贺尴尬地说:“我早想和你老兄在一起喝几盅聊聊天,热闹热闹,这不是天天忙吗。”马有智说:“你下了赌场赶酒场,当然忙,老百姓咋能跟你比。”他的话里里有话,刺到老贺心上,老贺的脸不由得红了。他心想,这些都是孙女告诉她外公的,儿子是大叛徒,孙女是小叛徒,爷俩儿出卖情报,怪不得管孙子的事他老两口沾不上手。他打着哈哈说:“也是老了闲得慌呀。不过再忙,今天也要跟老兄喝两盅,老地方,请你赏脸。”说到老地方马有智就明白了。他说:“你也早该请我吃顿饭了,我这个当外公的不比你付出得少。好了,本来有人今晚约我吃饭的,我推掉了,把这个面子给你。酒要好酒,管够。”老贺知道马有智喜欢虚张声势,虚荣心强,心里发笑,你装吧,如今除过我请你,谁请你这无用的老家伙,你还以为你是领导呢。他答道:“没问题。”和马有智约定,通知了老张。老贺喘了口气,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哼起了秦腔。老婆说:“八字没见一撇,看把你高兴的。”老贺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只要老马这条鱼上钩,我就有信心拿下他。”老婆说:“那不一定。马有智比泥鳅还滑,你斗得过他?”老贺说:“他再滑也得试试。”老地方,老熟人,酒是先前的酒,菜是先前的菜,马有智坐首席,老张和老贺左右坐,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就是三人都两鬓斑白了。尤其是挺着大肚子的马有智,尽管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可头发几乎掉光了,只有少许的头发如荒草稀稀拉拉,呈现出头顶向四周开拓的态势。三人见面先是相互调侃,都说对方除过福气大,都没官架子了。老张说:“老马官架子还在,一次他碰见老马替孙女背着书包,走在斑马线上,孙女在后面玩手机,眼看对面的绿灯要变红灯了,他对孙女喊快走、快走!孙女刚走上斑马线,红灯就亮了。老马又向孙女招手,快退快退,小心车!孙女噘着小嘴退了回去。等过了斑马线,老马拉起孙女的手说,快跑,要迟到了。孙女哇哇哭,不愿意。老马黑着脸说,你怎么不听话,不遵守纪律。孙女手指老马说,你瞎指挥,影响我上学,我要告诉老师。老马气得直跺脚。”三人哈哈笑,说把别人批评了几十年,现在轮到孙子批评自己了。老贺说:“就这,我还没机会呢。”老张听老贺的话头不对,忙端起酒杯说:“菜上齐了,来,咱们开喝吧!”老贺和老马便积极响应,三人碰杯喝干了。老贺捉起酒瓶,给三个酒杯斟满,提议道:“为咱老兄弟三人再相聚,来一杯。”第二杯又干了。三人刚吃了几口菜,老马便端起了酒杯,站起来说:“为咱们的友谊长存、身体健康干杯!”碰过三杯,他们开始边吃菜边聊了起来。正是初夏时节,窗外的樱花、玉兰花开得正旺,它们大张着嘴,似乎在说:“看看我们多幸福,看看我们多幸福!”提到孙子,马有智格外激动,他说:“孙女上了一年级,就算步入九年义务教育行列了,当了正式学生,懂事多了。有次我们老两口去女儿家,马美芝放学回家,见姥姥在灶房做饭,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板着脸走上前郑重其事地问妈妈:‘你怎么不做饭,让老人做饭。’她妈妈笑说:‘我上班累呀!’马美芝说:‘你上班累,奶奶也累呀!’她妈妈问:‘这话谁教的?’马美芝说:‘老师说要尊老爱幼。’我老婆说,我一天累死累活没人体贴,就马美芝知道我的辛苦。”马有智又说:“三岁看老。一看这孩子长大都比她妈强。”自己先笑了,老张也跟着笑起来。老贺却没有笑,他没想到贺美芝在马有智嘴里也变成了马美芝,他纠正说:“错了,孙女名字错了。”马有智噢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说:“对,叫贺美芝,作业本上是这么写的。”老贺道:“没办法,就这我叫孙女去我家,她还不去呢。”三个人又碰杯。老张就岔开话题,问:“二胎孙子怎么样?”提到男孙,马有智两眼生光,说:“小家伙像牛犊样能吃能睡,跟女儿小时候一样壮实。”老贺说:“对对对,我昨天和儿子视频,看见小家伙嘴里哇哇叫,急着要叫爷爷呢。”马有智白了老贺一眼,说:“我整天去看他,咋就没听到。你急啥?”老贺笑嘻嘻端杯说:“对呀,他迟早都要叫爷爷、姥爷的。来,咱老哥俩为孙子的健康成长,干一杯。”马有智呼应:“来,干杯!”两个酒杯碰在一起。老张看火候差不多了,开始破题,他装着很随意问:“你们孙子叫什么?”马有智抢答:“马唯一。”老贺睁大血红的眼睛:“我孙子咋能叫马唯一?”马有智呷口茶说:“天底下孩子可以随爸姓也可以随妈姓,为啥不能叫马唯一?两个孙子,一个姓贺,一个姓马,这不公平合理、两全其美吗?”老贺问:“谁安排的?”马有智说:“是你呀!”老贺拍拍脑门:“是我说的吗?我咋想不起来。”马有智说:“当初俩孩子结婚的时候,你说,你是独生子,我是独生女,将来生一个孙子姓贺,生第二个就有一个姓马,你忘了吗?第一个是女孩,姓贺了,第二个该姓马了吧。”老贺又拍着脑门子眨眼问:“这话是我说的吗?这话是我说的吗?”他似乎在问别人也在问自己,极力追忆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按说两家都只有一个孩子,从传宗接代方面来讲,这也是相对公平的安排,但老贺有种鱼鲠在喉的感觉,心里不痛快。女孩毕竟是门客,男孩才是贺家的接班人,怎么说也不能姓马呀,儿子姓贺,到了孙子辈姓马了,贺家的血脉断了,他愧对祖先,这成什么体统,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但碍于面子,他不好意思和亲家为此事发生争执。他知道要解决此事,不能硬来,只能智取。他端起酒杯赔着笑脸,说:“亲家,这几年你们带孩子辛苦了,我敬你一杯。”马有智喝了。老贺说:“咱哥俩好久可没见面了,喝一杯。”两人再碰一杯喝了。末了老贺说:“和老兄能做亲家,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一句一个老兄叫,给马有智戴高帽子,把马有智吹得能上天,目的就是让马有智多喝酒,希望马有智喝得稀里糊涂,那样话就好说了。这是他的一贯伎俩。可马有智不知怎么了,当天特别客气,一句一个好,积极响应,不但愉快地接受邀请,且越喝越高兴,根本就没有喝高的迹象。时而他还要和老张喝,称喝酒是个热闹事,不能自家人喝,晾了老张。马有智像太白山上一棵松树,撑得硬硬的,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度。结果两瓶酒喝光,马有智没喝高,倒把老贺喝趴下了。后来还是马有智结了账。 老婆得知此事,嗔怪老贺:“你不招呼好亲家,只管自己往死里喝。说是你请客,让人家买单,丢人现眼。”老贺说:“我心太急了。”老婆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孙子上学前改姓贺也不迟。”老贺又去找老张讨主意。老张说:“酒白喝了,你再请个客,给马有智赔个不是,再说正题吧。”老贺说:“我都没脸给亲家打电话了,要不你邀请他,还是老地方,我买单。”老张哈哈笑:“就你那小九九,马有智能看不出来?你俩真有意思。”就这样,经过老张斡旋,一个星期后,三人又坐在了一起。这回酒过三巡,老贺趁大家都清醒着,先切入主题,提出了孙子姓属问题。他给亲家敬酒说:“孙子能茁壮成长,你两口子劳苦功高啊!”马有智故作淡然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是贺家的孙子也是马家的孙子,应该的。”老贺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想跟你商量个事情。”马有智呷了口茶:“说。”老贺说:“能不能让孙女姓马,孙儿姓贺,姐弟俩调换一下。”马有智说:“只要贺家马家后继有人,哪个都一样。”老贺心说,男孩女孩怎么能一样,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嘿嘿笑道:“这是我老婆的意思,她思想封建,认为男孩才是顶门杠。这人,唉,我真是说服不了她。”不知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马有智说:“我不挑不拣,可得按序次来吧,头胎随你老贺家姓,我没的说,可二胎总得随我马家姓吧。就这,不是我老婆给女儿反复做工作,女儿还不一定生二胎哩。”这一点老贺相信,孙女三岁的时候,老婆就让儿媳再生一个孩子,称两个孩子有伴儿,好调教。儿媳说:“忙得哪有精力管呀。”他们想双方四个老人,还请有保姆,咋就不能再生一个孩子。可儿媳就是不生。他想不通,如今生活条件这么好,女人咋就不愿意生孩子呢?老贺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是过不了这个坎,听说孙儿叫马唯一,老婆这几天跟我闹得鸡飞狗跳,提出这个问题解决不了,还要离婚,让我不得安生呀。你行行好,为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能不能把孙儿的姓名改为贺唯一,就是改一个字嘛,不是原则问题。”老张打起圆场,故意说:“老贺,你这可是重男轻女的表现,都什么年代了,我看男孩女孩都能顶门立户,都能当家作主。要不,折中一下,把孩子的姓名改为贺马唯一,这样也好。”马有智说:“对,这样我们心里都踏实了。”老贺却不同意,说:“我孙子又不是日本鬼子。”顿时,包间里沉默了。终于,马有智松了口,他说:“好,亲家求情了,我能不依你吗?你喝三杯酒,这事就算定了。”老贺高兴得要欢呼起来了,拿出年轻人的架势,一次倒满三杯酒就要喝下去。老张说:“老贺,你血压高,可得悠着点,慢慢喝,没人逼你呀。”老贺心说,只要孙儿能叫贺唯一,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干了这三杯酒。不就是喝酒么,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依次把三杯酒喝干了,嘴唇咂得响亮,似乎香甜到心里。马有智竖起大拇指点赞:“英雄不减当年勇。老贺厉害!”老张说:“快吃口菜压压。”老贺没有吃菜,又举起一杯酒,敬马有智和老张:“感谢二位理解。”接下来,三个醉意蒙眬的人先是谈笑风生,马有智谈驾车的感受,老张聊自己务弄花草的乐趣,老贺讲自己养八哥闹出的笑话。后来又扯到了下一代身上,马有智感叹道:“如今衣食无忧,啥都不缺了,就是缺人,家里冷清啊!”说到痛处,三人竟都老泪纵横,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哭得一塌糊涂。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贴在包间门上听,屋子里的人仍在呜呜哭。服务员嘟囔道:“神精病,都是神精病。”原载《朔方》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朱百强,1967年生,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朔方》《延河》《阳光》《小说林》《雪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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