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无家者,似乎进入一个单向的门,你走进去就没法循着原路回去。
采访 | 赵景宜
口述 | 朱刚勇
在经济发达的台湾,贫穷应该不是问题。毕竟,这里法定最低月薪已达26400元新台币(约6000元人民币)。不过,当你来到台北的艋胛公园,多半会为眼前的风景惊讶:一边是涌入龙山寺参拜的观光人潮,一边是数百名露宿公园的流浪者。
“整个台北约有数千名无家者,近几年受疫情冲击,很多失业的年轻人也一度掉入无家可归的境地。”朱刚勇说。2014年,她和朋友们在台北成立了“人生百味”组织。他们大多来自设计、企业管理、网络IT等行业。通过搭建网站和电子地图,“人生百味”帮公众找到身边的拾荒者,并把家中的废品分享给他们。“人生百味”将无家者称为“街友”,他们不但为街友提供洗衣、洗澡等友善空间,还建立了暂住收容点,免费为一些街友提供半年的住宿,希望他们能在此期间找到一份工作,重建与家人的联系,再凭自己的能力去租房子,回到稳定的生活。
朱刚勇认为,在当代台湾,底层人经常被忽略或被污名化,贫穷问题被隐藏起来。从2017年开始,“人生百味”与十多个NGO伙伴共同举办了年度展览“贫穷人的台北”。通过展览、工作坊、流浪体验营、一人一故事等形式,他们希望公众能聆听贫穷者的生命故事。
以下是朱刚勇的口述:
谁比谁更危险
我第一次去台北时,看到车站外面睡了一排人,有点被吓到。为什么台北这么多高楼大厦,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睡在外头?我是高雄人,以前很少看到这种情况,对街友的生活也非常陌生。只是经常听人说,一个人好吃懒做、不工作,才会变成街友。
惊讶之余我上网去查:他们是谁,发生了什么事?资料非常少,只有新闻里说,他们很可怜,底下有人留言:那是他们自找的,怎么不去找工作?很不自爱。种种迷雾之下,我想去了解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
当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家人、朋友都劝我,不要接近街友,会很危险。而当我们接近街友时,他们甚至比我们更紧张。他们觉得来者不善: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靠近我?是想传教,还是想诈骗?
怎么让他们放下警惕呢?我们用了大家最熟悉的方式——送便当。很多善心人士也这么做,街友们很容易接受。送了半年便当,我们循序渐进地问:我有两个餐盒,一个给你,一个我自己吃,可不可以坐在你旁边。就这样一边吃一边聊天,我渐渐发现:街头生存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你的东西很容易被偷,也有诈骗集团想骗你的身份证,用来做人头。好些大哥大姐跟我讲,他们也想翻身,可没有办法,找不到机会。当时我不理解:怎么会没有机会?在台北,有七成的无家者是有工作的。睡在街上,不用付房租,还有人发便当,每天如果能挣几百块钱,那为什么存不下钱呢?
带着疑问,我决定体验一下流浪者的生活。
无家者的工作大多是拿日薪的点工,比如举房地产的牌子,或者工地的粗工。他们要在公园等着,有个人开车过来,说今天需要十位,他就挑十个人走。但这样的机会没什么规律,所以要早上四五点就去排队。
我大概是三点多就去排队。工头看我是个年轻女性,觉得体力活肯定撑不住,点人头时就直接跳过。我这才知道,如果孤身一人、比较瘦弱、年纪太大,就很容易被工头淘汰掉。
我不想放弃,就从附近认识的人那里借了一辆手推车,去捡回收。我和另一个组员沿着商业街走,一些电器行给了我们很大的纸箱。我以为收获不错,但花了整个白天,只赚了59元新台币(约13.5元人民币)。
而所谓的免费便当也不如人意。虽然善心人士会在公园发放,但时间很不合适。例如下午两三点,有人去龙山寺拜拜,拜完后要还愿,会发善心。但那个时间很多街友都去工作了,也不是吃饭的时间。有一次我睡在公园,夜里十二点,附近好像有个研讨会或者音乐季的活动,他们还有剩余的便当,就拿到公园来发。可饭盒已经冷掉,饭也都硬了。
我们第一次露宿,最后选择睡在公园里。带我们的导师,以前也流浪过,他觉得艋胛公园会有200多位街友,女生夜宿不安全,就带着我们去了社区的骑楼。但半夜里我们被巡守队员驱赶,他们都是社区的叔叔、阿姨志愿组成。他们认为,睡到那里会给他们造成困扰。我们导师说,因为睡在公园很危险,才来这里。那个人反问道,你们既然要体验当街友,就也要体验她们面对的危险。
街头生存指南
后来我们和芒草心合办过几次流浪体验营,三天二夜,中间没有人逃掉,他们应该都有心理准备。我意外地发现,来流浪营体验的人大都和街友有关连。有的是家人失联,后来才知道他(她)成了街友。有些是工作中遇到街友,但不知道怎样和他们相处。有一个收容所的社工说,住在收容所的街友每天都说出去工作,但回来后也没拿多少钱。后来他才知道,经过雇主的东扣西扣,日薪赚的钱根本没多少。
有个医生的讲述让我印象蛮深,她常给病人提建议,比如三餐要正常,早点睡等。有个阿伯常去看病,却不遵从建议,每次状况都不稳定。后来她才发现,老先生是街友。三餐正常、早点睡这些建议其实都没用。她想体验一下老先生的生活,再给出贴合其状态的建议。
我们出过一本书《街头生存指南》,访谈了街上的大哥大姐,询问各种衣食住行的问题,请插画师画出他们生活的样子。例如晚上睡觉,纸箱要怎么折,能比较避风,能遮蔽强光。冬季气温在十度以下时,台北车站和其他地方会开放给街友们在室内过夜。台风天他们也有方法,在雨衣、雨伞的搭配下让自己不感冒。
很多人喜欢住在车站、公园,这里人流聚集,资源比较多,善心人士首选这里发便当。但也有刚成为街友的人,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不喜欢被骚扰,会选择睡在河堤。河堤上人少,城市被河堤公园隔在另一边。也有人去教会,以工代赈,晚上能睡在室内的长椅上。蛮多人白天工作,晚上就想睡在软一点的材质上。他们会去网咖,便宜的话包夜只要120元,里面有沙发、冷气,或者是很大的电竞椅子,能睡得好一点,花费比旅馆便宜很多。在疫情之前,也会有人睡在麦当劳。
其实,越底层的人越需要公共空间。但社会对公共空间有既定的想象,往往限定了其功能。公园里的长椅,中间会设有扶手,你没法躺下来。饮水也是一个问题。小学、中学放学后,会开放给市民,可以去运动,公共饮水机可以接水。可我们认识的街友却说,宁可喝公共厕所的自来水,也不敢进学校。因为他们通常会被警卫拦下来,其实他只是想去装点水。这些事情都反映了我们的社会是如何区别看待人的。
《街头生存指南》内页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2017年,我们第一次做“贫穷人的台北”展览,主题叫“是什么风把你吹来?”有位文史老师说,台湾过去有很多移民,人们都是在某个时间坐着帆船,渡海来到这座岛。你必须要很幸运,碰到顺风,船才能开到这个地方。所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言下之意是:我们都是幸运的。
顺着这个主题,我们试图找出不同时代来到台北的人。比如1980年代,台北刚好是现代化、全球化的阶段,非常多的建筑物、商业区在兴起,工作机会很多。来自中南部、东部部落原乡的族人,觉得这里有机会过得好一点。很多人白手起家,翻转了生活。但也有人不那么幸运,在颠簸中掉了下来。我们遇到的很多街友就是那个时候来台北的。在松烟文创园区办的一个展览上,有个大哥很兴奋和我们讲,他刚来台北的时候,就是在这家烟厂开卡车。后来失败了,就来到了街上。
也有从家里逃出来的人,很多是女性。在比较传统的家庭,女性的价值被贬低得很厉害,甚至遇到很多家庭暴力。人们会认为,对老婆的管教很正常。逃出来后,她们开始是找亲戚、朋友,但这些所谓的社会资本用完后,只得来台北碰运气,找工作。
只有在台北,才有这么多灵工的机会,尤其是万华一带。万华区位于台北西部,是一个开放较早,相对繁荣、热闹的地方。很多贫穷者住在这边,寻找工作的机会。人们在南机场一地,在河堤的区域搭建棚子、小屋,很多人从事往事运输、小贩的行当。
1960年代,因为新的都市规划,南机场盖了三期住宅,是当时台湾最先进的公寓区,也是最早有冲水马桶的楼房。公寓的居民有一部分是从河堤去的中低层居民,也有国民党的军眷。随着都市的发展,台北的中心转移到西边的信义区。于是万华变成了相对较老的社区,公寓屋龄很高,房价稍低,交通却很方便。底层的人们刚来台北工作时,会先在这里聚集。
从数据来看,万华区是全台湾社会福利人口最多、最密集的地方,所以应该是全台湾最穷的地方。但另一方面,这里也是社会救助、NGO很多的场域。大家关注的范围不同,但彼此常会相互帮忙和分享资源。
我也不是台北人,到目前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现在来台北的年轻人,也像以前的新移民一样,想找一个更自由、更有机会的地方。在试图独立的过程中,我们不像欧美那样的原子化、个人主义,但也不像过往那样和原生地绑得那么紧。
从社会福利来讲,台湾还有一些东西停留在家族制和户籍的捆绑中。一个低收入户必须在原户籍地才能申请到补助。很多补助也会和你的家人关联。比如我和父母可能二三十年没有联络了,但想要申请补助时,法律规定却是:你爸妈有地有房,你不能申请。但我很可能是被爸妈打出家的。
“贫穷人的台北”展览
成为无家者,好像进入单向门
这两年,我们遇到很多因疫情失业的年轻人,没有存款,只好成为街友。也有因为交不出房租,被房东踢出去的。
一直以来,青年的贫穷问题似乎并不严重。台北的最低起薪,似乎是可以打平城市生活的成本的。台北的服务业也很发达,但因为疫情,八大行业、娱乐行业都暂停,很多人失业。一失业就直接往下掉。有些人不想造成家人困扰,不敢回去求救。更糟糕的是,有人本就是从有压力或暴力的家庭逃出来的。
以前人们认为,零工更自由,可以脱离社畜的生活。但这几年,世界很多经验和案例告诉我们,零工经济是另一种奴隶制度。一些人被辞退后,会选择当外送员。今年初,我们认识了两个外送员。每晚他们住在五百块一晚的旅馆,几乎算是无家者,因为没有办法付月租,只能一天一天地付房费。
对于街友们来说,最大问题是公共区域的饮水机关闭,没有水可以喝。而且,网咖、麦当劳等的内用区也关了。原本睡在里面的人只能到街头,但发现没有地方洗澡、洗手、喝水。有些人要用手机联系社工、老板,却没法充电。
更麻烦的是,成为无家者,似乎进入一个单向的门,你走进去就没法循着原路回去。
当你有了贫穷者标签,周围的人会害怕你,不愿意跟你亲近。贫穷者遇到的主要问题是社会排除。比如人们会认为街友很脏,酒店公关很堕落,街卖者是骗同情心的人。这个印象一旦建立,他们都来不及向别人说:我是谁,我想做什么,说话的空间被封锁了。有议员甚至说,要对公园泼水,或把街友们集中送往阳明山。我们找房子做街友收容单位时,也产生邻避——邻居都排斥街友。在台湾,政治人物很看重选票,但他们不会重视贫穷者的选票。这些人大多生活在异乡,因为户籍,只能在家乡投票。几百块的车票,对他们却是很高的负担。
人们常说,好吃懒做、不工作才会变成贫穷者。事实上,很多经济活动或职业,是把贫穷者排除在外的。以街卖者为例,他们坐着轮椅,在街头卖口香糖、玉兰花。有些人想要摆脱这种别人看不起的工作,转行去做餐车。但这需要考证、上课程,他们发现,无论是炉火的高度还是洗手台,根本不符合身障者的使用。所以,他们无法成为专职厨师。
我们帮无家者找工作时,有雇主会说:我没有歧视啊,但你们没法写居住地址,对我来说不太稳定,很难雇佣他。我们想办法帮他找住的地方,垫付房租,等他有了收入再还给我们。但房东看到他是街友,就说不敢租房子,很危险。安全的住所,对于想脱离流浪生活的人很重要。有些人好不容易存了一笔钱,可能晚上遇到扒手,钱就不见了。或者原本有个不错的工作,可晚上因为环境嘈杂没睡好,隔天上班迟到,主管可能直接辞掉他。
“人生百味”组织的圣诞夜做饼干活动
每个街友都有独特的生命体验
我们成立 “向贫穷者学习联盟”、举办“贫穷人的台北”展览,都是受原住民学者孙大川的影响。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在巴黎接触了“第四世界运动”,这是一个关注和陪伴底层者的计划。“向贫穷者学习联盟”计划的重点,是“和贫穷者一起”,倾听他们的生命经验。
过往的历史都在讲执政者、掌权者的历史,但其实是普通人构建了城市的大部分地景和基础,他们没有被大众看见。我们记录和聆听这些生命,想要把历史还给贫穷的人。用这种方式来看待事物,视野也会开阔起来。比如,这位老先生不只是在路边睡觉的陌生人,他也有家庭,在生命中遭遇了某种职业、某种社会环境,才来到这里。
这几年的展览,除了社会工作者外,我们也串联了老师、里长、政治人物、警察、医护。他们在工作中都会遇到贫穷者。如果每个人可以在自己的生活里面,高抬贵手一点,更包容一点,就不会有这么多社会排除的现象。
在一些说故事的夜晚,每个人都能上台,拿麦克风讲自己的故事。贫穷经验者听了彼此的故事,会感受到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有个社工讲了自己家里发生的冲突,无家者们可能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家庭细节。这时他不只是一个社工,而是在家里有伤痕的人。人们意识到,没有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很多人的家也是破碎的。
一个新移民妈妈说了自己的故事,后来收到了一位高关怀少女(指身体及心理上面临困难、危机的未成年人)的信。女孩说,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在家里只有奶奶爱她、照顾她。她奶奶是越南人,是她唯一的支柱。奶奶过世后,她决定逃离家庭。当她听到有越南口音的新移民的妈妈讲她在越南的故事,非常触动。那一天她们相互拥抱,留下彼此的通信方式。新移民妈妈也邀请女孩有空就去她家吃饭,那边有很多姐妹。
我还碰到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姐。她当过很久的家庭主妇,受不了丈夫家暴,就逃了出来。她的家庭很传统,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她没法回到原生家庭,结婚之前她很早就出来工作,但收入全被父亲拿走。当她到台北车站开始流浪,才发现台北有很多她过去很向往但得不到的东西,例如学习的机会。她小学没有念完,就被送去农地、工厂上班。在台北流浪,她有机会到教会去学免费的英语班。外头的野台有她喜欢的歌仔戏演出,以前因为工作时间太长,一直没法去看。过去她想看电影也看不了,在台北她发现图书馆每个月都会免费播放电影,台北也有很多免费影展。
社会认为她们很落魄,但这些女性告诉我们:我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很可怜,可这已经是我人生最轻松的时刻,我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有些人过去被锁在家里,只能看着老公和小孩,没有朋友,但在街上,她找到了自己的朋友。所以,她们不后悔离开家庭,她们想要找到更多的生活出路。
身为女性的我会思考:如果呆在家里被打,不如出来变街友。难道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只有这样的可能性吗?这些思考让我更有动力去闯开那些所谓的社会束缚。
——完——
作者赵景宜,关心变化中的事物,以及不同人在时代之中的具体处境。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题图来源:多多益善 / 摄影者:何宇轩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正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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