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家有两个女儿,长女宋星,幺女宋蔓,从来都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偏偏两个女儿没一点相同之处。
宋星从小读的是洋学校,留过学,见过各色各样的人物,她性格热辣,直白又霸道,从来不拘小节,宋蔓却是从来没去过女子学校,常年待在闺阁之中,就像着一只家养的金丝雀儿,性格生怯,安静,话也说得少,宋家的两个女儿,恰似两枝不同的花,宋星热烈似妖娆的玫瑰,宋蔓似温婉幽静的明兰。
宋家开着江宁最大的药铺,经管着船帮的生意,在江宁,是响当当的人物,谁见了宋家当家的不叫好一声宋老板。
江宁的冬天总是极冷的,这南方的雪虽然不大,却常常刮风,有时屋外的风声掩盖着屋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声,宋蔓总是有一处没一处地瞧着,春天还没彻底来时,她是没有自由的,晚秋之后也是没有了,每到夏季的时候总要好些儿,可以不用闷在屋子里头,她也厌弃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儿,受不得凉风,更不要说冬天里冰凉刺骨的寒风了,父亲总是将她管教得严,因了身子弱的原因,只请了私塾里的先生来,她不像姐姐,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学校,她多羡慕姐姐啊!
宋蔓总觉得自己还活在老式的生活中,民国都已经五年了,她还没真真切切地瞧一瞧外面是什么样的,她像过去的小姐一样,就这样整日地待在宋家院子里,被父亲请来的私塾先生教导着旧式的规矩,她拿眼睛瞅着书,这是姐姐在学校的课本,课文上的先进思想和私塾先生整日拿来灌输她的旧思想不同,她觉得女性的解放,要从思想上开始,要从衣着上开始,姐姐就是那样的人儿,穿着洋装,烫着时髦的卷发,化着精致的妆容,有时候说着一口流利的外国话,是那样的自信,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宋蔓羡慕不已,看着手中的书,觉得似拿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沉到她的心里去,重得她喘息不过来。
“小雯,最近怎么都见不着姐姐?”宋蔓想着,她已经好几日都没见着姐姐的面儿了,小雯给她裹紧身上的厚袄,替她捋着耳后的头发,她看着小姐这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想到了大小姐那一头卷发,她还是更喜欢小姐的头发哩!
“小姐怕是不知道,听太太说,大小姐这回叫一个人迷住了,以大小姐的脾气,老爷太太可管不着,恐怕这几日忙着见那位少爷。”
宋蔓忍不住笑了,姐姐是极其勇敢的,想着要什么就去追寻,连着新世纪的爱情也是。
“那这回我要好好瞧一瞧,姐姐被什么样的人给迷住了!”
屋外的风刮得紧,屋里却是温热不已,小雯催促着宋蔓,让她早些歇息。
像是要应允着宋蔓的话一样,一大早上,屋外就开始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小雯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打趣着安安静静正看书的宋蔓。
“小姐,你不是要看看,这回大小姐是被哪个人迷住了,你推开窗户看一看!”
宋蔓闻声抬头,她正坐在窗边户上,难怪这一大早上吵闹得不行。
“宋小姐慢点儿!”这是一道极其温柔的男声,宋蔓听在耳边,于是联想到了春天里的杜鹃鸟,是那样的温柔好听,她更是好奇不已,于是探窗,一双眼睛搜寻着这声音的主人。
这声音的主人就着黑色的风衣,里头穿着正儿八经的西装,白皙英俊的脸上戴着考究的老式眼镜,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眉目之间的笑意晕染得他整个人都是温柔的,那温柔就像是宋蔓屋里延绵着的暖意,她微微失神,那样极致温柔的笑意。
“宋小姐,你再这样,我下次可就不来了!”那人温吞着,带着盈盈笑意看着宋星,宋星无奈,只得放下腕着他胳膊的手。
“许绍霖!你敢不来!”宋星气着一张漂亮的脸。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叫许绍霖的男子凭着感觉抬眸,旧式窗户中印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白皙得有些儿透明的脸,宋蔓常年待在院子里,肌肤比一般人白皙细腻得多,那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他下意识的想到了干净得不染尘埃的花骨朵儿,那姑娘自身带着一种安静的气氛,就像…就像是谁家后院种的一株明兰花!
宋星见许绍霖看着探窗的妹妹,于是给他介绍:“绍霖,这是我的妹妹宋蔓,可是我们家的心头宝。”
他点点头,朝着宋蔓轻轻笑着。
“阿蔓,外头风大,可别吃着风了!”宋星宠溺地看着宋蔓,示意她赶紧关上窗户。
“知道了,姐姐,阿蔓就是好几天没见着你。”
“知道你想我了,看吧!这可是你未来的姐夫,叫许绍霖!”宋星自来胆大,想说什么就心直口快,惹得宋蔓有些吃惊,许绍霖也一脸愠怒。
“我下次真不来了!”可惜他是个极温柔的人,愠怒也显得别有风度,宋星揣着笑意,小声地在许绍霖耳边嘀咕着。
“宋小姐好!我叫许绍霖,是宋星的朋友。”他突如其来地给她打了声招呼,他看着阁楼上的姑娘。
宋蔓呆了呆,有些不敢开口,过了半晌,她终于柔柔地从唇边挤出一句话来:“许先生好。”
(二)
近日的天气也越发的冷了起来,这日正是立冬的日子,也不知宋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然将许绍霖叫了来。
她听着屋外的声音,当即便分辨出了那温柔的男声是谁,她下意识地想推开窗户,可是转念一想,她已经算是见过他了,于是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
宋蔓裹着厚厚的披风袄子从廊道里经过,那头有着一抹身形挺拔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人,她下意识地不敢走过去,小雯眼见宋蔓停了下来,问了句:“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心里头有些怕,看着那挺拔的身影怯怯的。
许绍霖听到有人说话于是转过身来,见着是宋蔓,轻轻笑着:“宋小姐好。”
“许先生好!”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头也不敢回,才步入饭厅,母亲就将她拉到旁边来。
“蔓儿,本来是不打算叫你来的,今儿宋家有客,今后也都要常常见着,你也来见一见。”
宋致明也点点头,温和的目光看着宋蔓,他可是最宝贝宋蔓的,可也将她管得严些,她自小身子最不好,他顾及此把她养得娇贵,不像宋星,他管得少。
说着宋星和许绍霖就进了饭厅,一顿饭下来,宋蔓才知道许绍霖是谁。
许绍霖是江宁都统许辉的大儿子,宋蔓是多多少少知道都统许辉的,当年江宁差点叫英国兵给占领了,就是这位许都统,带领新式兵把英国兵给赶了出去。
她心里敬佩着许都统,更是对温柔的许绍霖刮目相看。
往后里,许绍霖倒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宋家,许都统给许绍霖安排的任务就是多到宋家走走,许绍霖也很喜欢宋致明,每次一来,都赖在宋致明的书房里学习。
宋蔓有时候是会到宋致明的书房里去的,她喜欢看些药理上的书,她们宋家开的是药铺,她自小就有接触中药医理,父亲书房里的书很多,她看完了总会自己去取,没想到才刚推开书房的门,她就看到长身玉立的许绍霖埋头扎进书架里。
她脸腾地红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都呆愣着,还是许绍霖的一声宋小姐将她拉回了思绪。
宋蔓这回看书是怎么样都看不进心去,心里不断地想着下午时书房里和许绍霖短暂的交谈!
他说民国政府要削减开支,减少税收,让百姓商人有自己的经济来源,这样以后就有经济实力抵御外来的侵犯者。
许绍霖拿英国的政府阶级来对比民国政府的统治,资产阶级的革命有时候是需要靠武力来征服暴乱者的。
许绍霖还说近年来俄国十月革命打响了社会主义前进的礼炮,共产主义的统治阶级是人民大众,人民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打倒压迫人民的侩子手。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宋蔓记得很清楚,他白净英俊的脸在明亮的光线下璀璀生辉,她有些问题也许在他看来傻乎乎的吧!她当时这样想着,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去。
宋蔓小心翼翼地合起书,揉一揉发酸的眼角,这样想着,她也困了。
小雯将宋蔓安安稳稳地安置好了,才熄了灯。
只是刚刚突如其来地困意霎时间又没了,宋蔓反而睡不着,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浮现许绍霖温柔浅淡的笑意,他每每看见她,总是一句宋小姐好,像春天里拂面而来的春风,叫人心里头一暖,今天下午,才让宋蔓见识到知识的力量,许先生有着浓浓的家国情怀,是深明大义的人,他和姐姐懂得很多很多,宋蔓觉得,仿佛他们不是同类人。
她心里头有些说不出来的失望,宋蔓越想越睡不着,恍恍惚惚地愁思着。
姐姐才是可以和许先生比肩的人,她多羡慕姐姐啊!能早早地认识了许先生这样温柔的人,许先生考究,知礼,又和姐姐一起留过学,相知相遇,见过了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是真正意义上志同道合的一对人,宋蔓只觉得心底酸涩不已,姐姐和许先生是多么的般配!
她看得出,姐姐这次是动了真格的,她喜欢许先生,也许许先生也喜欢姐姐的,姐姐是那样的漂亮出彩,父亲母亲也准许他们二人交往。
宋蔓迷迷糊糊的,一颗心烦乱着,到底还是睡着了,她想着许先生的那一番话睡着的,许先生说,自古以来女子的解放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现在是民国了,倡导男女平等,女子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很多国家的妇女都联合起来维权,并且取得了胜利。
(三)
冬天的初雪已经开始了洋洋洒洒,宋蔓是已经被宋太太令行禁止,不能迈出阁楼半步,一律吃穿用度由她来操心,宋蔓每每最烦躁的就是冬季,她真真像被圈养了起来,这样难熬的时光显得那样漫长。
“小姐,今日魏老先生来了!”小雯一边收拾宋太太吩咐她送上来的东西,一边嘀咕着。
“小雯,是哪个魏老先生,我怎么不记得了?”宋蔓无心看书,近来天气寒冷,许先生来的次数少了,每每他来,宋蔓都是知道的。
“魏老先生是老爷拜把子的兄弟呢!是小姐的伯父,小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落水的事?”
宋蔓当然记得,她是不足月出生的,身子骨差平常人一大截,小时候又落进水里,偏偏是在寒冷的大冬天时候掉进去的,后来就落下了病根,吹不得风,容易咳嗽。
小雯见宋蔓点头,带着愠怒道:“就是害得小姐落水的魏少爷,他的父亲是魏老先生,你说巧不巧,这次魏少爷也来了。”
“魏老先生家不是搬到北平去了吗?”
“是搬了,听太太说,这次回来是来娶小姐的!魏先生想得倒美,把小姐你害得这样惨,还敢来娶小姐!”
宋蔓心底咯噔一下,呆愣着。
“娶……娶我?”
“小姐不知道,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指给魏先生了,小时候魏先生就媳妇儿叫你呢!”
“小雯,可…可那是小时候玩的过家家,娘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宋蔓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她从来不知道指腹为婚给魏白的事儿。
“小姐,我也是今天饭厅里听老爷太太和魏老先生说的!”
宋蔓这下更是烦乱了,魏先生…魏白,他是宋蔓小时候的玩伴,魏白喜欢叫她小媳妇儿,她常常生气不搭理他,为此两人可没少闹过绊子。
天还没大亮,外面就吵嚷起来,宋蔓为着魏白的事,失眠了一夜,睡得不好,也没精神,早早地就起来了。
果不其然,一说起这人,这人就来了!
宋蔓百无聊赖地靠在软榻上,听得有人敲窗户,她忙叫小雯出去看看,这人却反手推了她的窗户,一张脸裹着寒风呼啦啦地闯进来。
那人眉目清秀而干净,肤色白皙,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来,嘴里的白气像烟囱里冒着的白烟儿。
“宋蔓!好久不见!”
魏白探窗,那屋子里头乖乖巧巧地坐着个姑娘,穿着老式的粉色短袄和马面裙,梳着双辫儿垂到胸前,她小脸盈盈,一双玛瑙般的大眼睛惊异地看着自己,这么久不见,他的小媳妇儿怎么变得这样好看了!
现在的宋蔓虽然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在魏白看来,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看着傻乎乎的。
“你怎么穿得这个样子!”
“土包子!”魏白佯装唾弃了一声,转头就把窗户关上了。
魏白人还没走进宋蔓屋里,就听到小雯的声音。
“这个魏大少爷,是不知道小姐不能吹风吗?这还大冬天的!”
“魏少爷!”
“你怎么能随便进我家小姐的屋子!”
“小雯,屋子建起来,不就是让人住的,能让人住就能不让人进了?”魏白仍旧咧嘴笑着,笑得像只花猫一样。
“宋蔓,你怎么不搭理我!”魏白惊讶,脸上摆出一副怨恨的表情。
宋蔓低着头,轻声细语,“魏先生好!”
“宋蔓,你居然叫我魏先生?我有这么老嘛?”
“宋蔓,你怎么不看我一眼?”
“宋蔓,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宋蔓,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见宋蔓低头怯怯的模样,魏白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个傻丫头把他给忘了!
“阿蔓!我是魏白呀!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你老是生我气,我叫你小媳妇,还记得不?”
宋蔓艰难地点点头,脸红得像火烧一样。
“我魏白这次回来,是要把你娶回魏家的,宋蔓你知道不?”他笑得没脸没皮,好看的脸上洋溢着和风似的微笑。
宋蔓愣着,脸红到脖子根儿!
二人闹腾了一上午,太太也没叫人来看一看。
这桩亲事如板上钉钉的事儿,宋致明早年和夫人许下魏家的婚事,便有这么一天,以往不曾提起过,是想让宋蔓无忧无虑地长大。
“以后咱姑娘就是别家的了!蔓蔓身子骨不好,去了北平多受罪,还是这南方好,天气暖和点。”
“这亲定了怎么多年,人也长大了,留不住了。”老爷子叹了声气,他和太太最宠宋蔓,生怕她出了宋家发生什么意外,从小到大只将宋蔓留在这一方的院子里,偶尔出去看一看,怕她受到外面新思想的迫害,老式的道理规矩也没什么不好的,女子安安稳稳地活了下来,少些意外,比什么都重要。
魏家在北平多得势,又有权,魏白这孩子打小在宋致明眼前长大,他是最放心的不过的,可宋蔓却不这么想!
魏白是多少年前认识的人,况且他现在又要莫名其妙地娶她,没有感情却偏偏要绑在一起的人是有多可笑,新时代的女性要为自己的权利去斗争,而不是单单地做一个旧时代的木头人,没有思想,这是许先生告诉她的,宋蔓每每想到许绍霖的这些话,就坚决不同意。
宋蔓给魏白如此解释了一番,魏白只摇头探脑,道她过于迂腐老旧!
宋蔓真是哭笑不得,迂腐的明明是他魏白才对。
(四)
许绍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到宋家一趟,宋星也是常常早出晚归的,据说是有什么学术研讨,宋星忙得不可开交,连着许先生也不来了,宋蔓面对着魏白时不时的叨扰,更多的是无奈,许绍霖的话还历历在目,她带着愁绪,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叫她期盼着。
也许是有着魏白日日的烦扰,今年的冬天倒不显得那么的漫长无趣。
“你说你一天天看得这些个书,讲着新思想,新潮流,怎么不见你跟着潮流走了?”魏白翻起宋蔓旁边的书来,冷不丁说了一句。
宋蔓不服,这段时间跟着魏白相处,她话就多了不少,也没有了之前动不动就脸红的窘态。
“魏白,我哪里不跟潮流走了?”
“土包子,你看看你穿得这样土,还说自己新思想?看看外面的女学生们,洋装旗袍,高跟鞋,烫发化妆,哪一样不精致,再看看你,宋蔓,你说说你,倒是穿好看点儿呀!免得我说你冤枉了!”魏白咂咂嘴,上下打量了宋蔓一番,偏生可恨地摇摇头。
“魏白…我…我!”宋蔓被他看得不自然,却深知他说得是事实,瞥过头,再不看魏白一眼。
“阿蔓,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是实话实说,你也别担心,伯父伯母不让穿,我自有办法,你看这天气也开始转好了,我给你悄悄准备,让我的媳妇儿从头换新。”魏白见她不看自己,怕她生了闷气。
他自小就欢喜宋蔓,一声一声小媳妇地喊,宋蔓小时候白白嫩嫩的,可爱得紧,又乖巧又听话,她可是他魏白将来要娶的姑娘,他那时候就想,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宋蔓,哪知保护没着,害得他的小阿蔓落了水,一连发了好几天的烧,后来一家因为父亲职务的调动,才不得不去了北平,这么些年来,他心心念念的姑娘长大了,他总想着来看她,却因为前些年留学,母亲生病,大哥故去的事儿没有机会来见他的姑娘,他留学三年见过的女学生们漂亮出彩,可他一个也看不上,他心底的阿蔓,是多少人比不得的,可是分别这几年来,宋蔓长大了,也似乎忘记了他,她……她心里似乎钟意别人!他猜测到这里的时候,心底无与伦比的委屈,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宋蔓,可……可这该死的宋蔓,却想要喜欢别人,不过,愣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别想跟着他争宋蔓!
日子似流水一般而去,于宋蔓而言最难熬的冬天,总算是熬过去了!
初春的日头到底是极美的,南方的春天倒不像北方的那么冷,院子里有的梨花已经开了,雪白雪白的,宋蔓想到一句诗来:“春之远,思属谁?那人和月折梨花!”想到此,她落笔写在了魏白送她的新式笔记本上!
今早便没看到小雯的身影,宋蔓百无聊赖的翻着手中的书,心底暗暗数着,许先生多久没来宋家了呢?一整个冬天已经完了,许先生来过两回,她只是知道,并不曾会面,倒是魏白,一天往她屋子里跑,跟着门槛也要踏破了似的!她同母亲抱怨过多回,母亲每每笑她:“你马上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还不让人多看看你!你看看你姐姐,整天就只知道粘在许先生的周围,家也不想要了!”
姐姐同许先生的婚事,看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宋蔓每每想到这儿,就会摇摇头,人生有的相逢是有意义的,有的是没有意义的!前者如姐姐和许先生,后者如自己和许先生!
“许绍霖,你等等我呀!”屋外是宋星的声音!
“你呀!叫你不要穿高跟鞋!这走起路来多不方便!我这还提着一堆东西,你都走不过我!”是许绍霖温柔且顿的声音。
“绍霖!”宋星语带撒娇,软软糯糯,极是好听。
宋蔓听着屋外的声音,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姐姐同许先生回来了!她回头看着那窗户,终于不打算去推开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姐姐与许先生要永远这般!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相逢!
想到此,她微微勾起唇角来,只是一声声响,呼啦啦地,有人就推了门进来,还大声嚷嚷着:“阿蔓,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这人除了魏白还能有谁!
魏白两手提满了东西,一股脑地塞到她的怀里来,宋蔓哭笑不得!
“小姐,你打开来看看!”小雯跟在魏白的身后!
宋蔓在魏白如狼似虎的眼神下打开了盒子,其中赫然躺着一件立领花的旗袍,乳白色的绣线勾勒出别样的精致,旗袍雪白雪白的,让她立马联想到屋外的梨花,这是件很雅致的旗袍,她又打开另外的盒子,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高跟鞋,小巧又极致的耐看,鞋帮上还有一串珍珠挂着,尤其惹人怜爱,还有一串珍珠的项链,静静地躺在盒子中,散发着盈盈的光芒!
“你送我这些做什么?”宋蔓不禁发问!
“阿蔓,你不是说自己不土吗?那你就穿上它!”
“我…我穿着它能做什么!”宋蔓哭笑不得!
魏白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怎么一回事,那这样的话……“阿蔓,你知道春天的时候最应该做什么吗?”
“初春风还是很大,待在屋子里。”
“初春的空气很好,你得多出去走走才是!例如各种舞会什么的!”
宋蔓立即白了他一眼,别说她不能出去,就算能出去,父亲也不允许他去那儿!
魏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看宋蔓的眼神,她应该是喜欢这些东西的,毕竟,她是说自己是“新时代”的人!
(五)
今晚的家宴宋蔓没去,她咳嗽得厉害,整个人病怏怏地卧在床上,晚宴结束后,小雯立马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宋星过些时日要订婚了,订在了下个月3号!
下个月3号!
宋蔓一愣,不由自主地问了句:“是和许先生吗?”她脸色苍白得紧,神色之间淡淡的,说不得几句话又开始咳嗽起来!
魏白还在门外就听见她令人揪心的咳嗽,推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姐姐当然是和许先生订婚,阿蔓,你倒是说,咱俩什么时候才能订婚?啊不!是直接把你娶回去,我和你在娘胎里就订了婚了!”
魏白说着,一束雪白的梨花就搁到了书桌上,见宋蔓不解的眼神,他开心道:“今天偶尔看到你写下的一句—那人和月折梨花!我瞅了瞅窗外,梨花开得可真美,就像你在我心目中的样子!”
宋蔓当即就脸红了起来,只是因为脸色苍白,淡淡的浮在脸颊上,却也很动人心弦。
“魏白!”宋蔓只拿一双眼睛横着他,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娇憨!
“好好好!我们家阿蔓说的是!”
很快就是宋星订婚的日子,连着这几日都是好天气,温度升温得快,魏白倒觉得,前些日子送给阿蔓的旗袍算是没白瞎!这会兴许能派上了用场!
院子外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屋子里魏白还在苦苦哀求宋蔓。
“阿蔓你怎么忍心将我送与你的东西就这样一直搁着!”见宋蔓满眼的嫌弃,他真是委屈极了!
“口口声声说女性已经走在了解放的路上,你看看你自己,守旧守成什么样了!”
“你要是敢说自己解放了你就去换上!”
魏白气急败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小姐,你就去试一试,不合适就算了,因为你不能出去,魏少爷那天可拉着我跑了好几家店才买到合适的,小姐,你就去试一试嘛!”小雯憋着笑,这俩人就是天生的冤家,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家小姐和魏少爷可算是遇上了。
“宋蔓!”魏白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宋蔓如觉身陷囹圄,到底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魏白带着宋蔓去了百货商场、茶楼、戏院、还有一些洋人开的西餐厅,最后去了百乐门!
魏白早就打听好了,百乐门今晚有舞会,他特地选了这个日子带宋蔓偷偷溜出来,小雯自会给他打掩护。
“宋蔓小姐,我想邀请你跳一支舞!”
他只觉得眼前的宋蔓惊艳极了,白色的旗袍衬着她白皙的肌肤,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起初穿上鞋子的时候,宋蔓走路都还不稳,得要他扶着,现在就好多了!
“我…我不会!”她窘迫地看着他,百乐门嘈杂无比,腰搂着腰跳舞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是不敢这样去跳舞的,即使她会跳的话,更不要说她不会了。
魏白哪里容她磨蹭,直拉起宋蔓的手,就滑进了人群中!
“把手放在我的腰上!”
宋蔓自是不肯。
魏白无奈,只好把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罩在了怀里,他低头瞧见了她低垂的睫毛,那长长的睫毛下一定是惊慌失措吧!她还想挣脱,魏白只得来了句:“阿蔓,你让这么多人看着我们俩叽叽歪歪的,你害不害臊!”
宋蔓真立即如吃了定身丸,动也动弹不得。
“阿蔓,放轻松一点,我教你跳,好不好?”他压低声音,浅浅地在她的耳边说着,宋蔓感觉到他在自己耳后呼出的热气,吓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心跳如擂鼓,只好点了点头。
“向前一步!”宋蔓跟着他的指示迈着步子。
“向后两步。”
“对,再向前…嘶!”魏白被踩了一脚!
“对不起,魏白!”她窘迫地抬头看着他。
“没事!阿蔓,你知道学会的第一支舞蹈要和谁跳吗?”魏白眼带期冀,见宋蔓摇头,魏白有想打她一顿的冲动。
“和自己心爱的人呀!”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他真心觉得宋蔓就是个愣头青,大木头!
宋蔓呆了呆,姐姐和许先生是这样的吗?
“所以,阿蔓!你是我心爱的人,我也是你心爱的人!”
“我看到你写的那个名字,就在你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也就是和月折梨花的那日,魏白声音突然变得暗淡起来,宋蔓意识到,她在笔记本最后那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字:许先生。
“魏白!”她惊诧道,脚下的步子忽地变得沉重起来。
“阿蔓,我真伤心!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从小到大,没有一刻改变过我的想法,我原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但我发现我错了,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阿蔓了!”
“我多么希望你喜欢我正如我喜欢你一样!”他微微叹息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支舞就要跳完了,他的阿蔓学会了这支舞,正如他所说的一样,学会的第一支舞,要和心爱的人一起跳才行,所以,他能不能勉强算是她喜欢的人!
“魏白!我…我…”宋蔓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件事,堵在了魏白的心口,卡在了宋蔓的喉咙里!
(六)
宋星的日子订在了5月24号,宋致明广邀了商界政界的朋友,为这件事忙的不可开交。
如今是待嫁的人了,宋星倒是安分了起来,整天待在家里,时不时陪陪宋蔓。
“阿蔓,姐姐看你这几天心情不太好!”
宋蔓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你姐夫说:活着要有意义,人就得先解放自己!先解放自己就得要舒坦一点,你呀!整天愁眉苦眼的还怎么解放自己?”
宋蔓听到解放二字,想到了魏白天天督促她,于是来了兴致:“姐,你觉得一个人解放自己是如何解放的?”
宋星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开口:“凡是空谈解放都是假的,一个人对自己真正的解放是积极作出举动,而不仅仅是嘴上说说,什么也没有改变,阿蔓,你的解放呀!就是脱下现在的衣服,换上和我一样的衣服到外面去走走,当然,你现在得笑起来!”
“我可听到了!我这就要带阿蔓去解放自己!你们谁也别阻拦我!”魏白探窗,脑袋在窗户外面笑得灿烂极了,他穿得很正式,手里递了一束花进来!屋外的阳光顺势洒了进来,映着他好看的笑容,慢慢地渲染到宋蔓的心里去。
宋星揶揄似的笑了笑,连忙拉过宋蔓的手递了出去,那束花就放到了宋蔓的手里。
日子就这样似水流去,宋星也安稳地出嫁了,魏白因着母亲的事,不得不赶回了北平。
三个月了!
宋蔓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魏白了!可魏白的信却是一封没少寄来,每封信几页厚,信中给她说北平的事,告诉她他的同学结婚了,宋蔓明白,魏白这是变相地讨告,宋蔓这人认死理,魏白明白,他知道,宋蔓要是愿意嫁给自己,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爱上自己!他明白,所以他愿意等!
夜里宋蔓做了个梦,梦里是她和魏白在百乐门跳舞的场景,梦里,她把那晚堵在嗓子眼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她忽地就明白了解放二字的意义!
“小姐,你可算开心起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没告诉我!”宋蔓近来笑容多了起来,比魏少爷在的时候还要多,她忍不住想调侃宋蔓:“小姐,是不是想魏先生了?”
“小雯,你怎么也油腔滑调的!”宋蔓状似生气,可扬起来的眉梢却偏偏出卖了她,魏先生!她心底暗暗地想着,魏白是最讨厌自己叫他魏先生的,他说要么叫他名字,要么不叫,但他最希望宋蔓叫他一声阿白!宋蔓是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
宋蔓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晚宴上的事,母亲问她这桩婚事是什么样的态度!魏老爷子住在宋家的,就等宋家开口把人娶回去,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她打算给魏白写一封信。
好久不见:
阿白,展信佳!
这段时间我总在想,我自出生以来,因为身体的缘故就被禁锢着,虽然我知道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为我好。许先生曾告诉过我,人总要去解放自己,凡是危害不了别人的事,就勇敢去做,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解放的,但我总想,谁能解放我呢?我原以为是许先生,但我现在才发现,其实解放我的人是你!
阿姐说,空谈解放的人是假的,我同意阿姐的说法,我原以为在许先生的教导之下,我已经解放了自己,其实,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幸好这时你来了,你指正了我的问题,把我以前想做的都付诸了实践,我觉得阿姐说的真好!让我脱下现在的衣服,换上这个时代该有的衣服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出去,这才是真正的解放,而不是嘴上空谈着一切!而这一切是你帮我带来的!你才是真正解放我的人!
谢谢你!魏白!
现在许先生已经是我的姐夫,对于过往种种,我想,姐夫带给我的是一种思想上的启蒙,我也为此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想,但你带给我的却是行动上的启蒙,所以我现在称之你为“教会我第一支舞蹈的人”,并且我把这第一支学会的舞蹈献给了我心爱的人!
阿白,谢谢你!
宋蔓亲笔。
宋蔓揉着终于有了困顿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一气呵成的信,想象着魏白收到信时的样子!
第二天信就寄出去了!
宋蔓等着,等魏白来见她。
(七)
可最终宋蔓等来的却不是魏白!
魏白这趟回来的很匆忙,赶连夜的火车回江宁,没想到半路火车上发生了动乱,车厢里好几波人形成了对峙,慌乱中,魏白为保护自己的行李箱而中枪!警察赶过来平乱的时候,火车上已经死了不少人!
其中也包括了魏白!
尸体和他誓死保护的那只箱子停放在了就近的济南城。
宋蔓是去不了济南城的,魏老爷子当即就赶去了济南。
“小姐,魏老先生传信来说,魏…魏先生葬礼在…在下个礼拜六,说是让你不要去了!”小雯说着,递过一个盒子给她!
宋蔓仿佛听不进去,手指触摸到那雕刻有花纹的木盒子,颤颤巍巍地打开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镯子!
“这是从魏先生箱子里找出来的,除了他的一些衣服,就只有这个盒子了,魏老爷说,这是魏先生给你的!”
她只觉得眼前有些花,视线变得水雾朦胧起来!
他曾在来信中说过,他很早之前留学在外的时候,看中了一款镯子,那时心想一定要送给她,上一次来他疏忽忘记带了,说这回回来一定要亲自给她戴上!
原来,他死命保护的不是这盒中的镯子,而是他年少深情时的一份承诺!
宋蔓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了!
她现在只想推开窗户,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于是脑海里马上重叠起魏白探窗时的样子,他带着啷当笑意推开窗户,他拿着一束花推开窗户,他比个鬼脸推开窗户,以及他……他在她梦里推开窗户的样子,可是这回,她再也看不见他笑意盈盈探窗时的模样了!
从此以后,宋蔓再也见不得人推开她的窗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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