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边是灯光璀璨的摩天高楼,一边是蜗居拎马桶的逼仄老城厢,这样的场景正在远去。
刚刚过去的2022年,上海旧改跑出加速度。7月下旬,全市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零星旧改”随之全面提速。11月中旬,黄浦区首个“两旧”改造项目——蓬莱路北侧地块高比例通过第一轮意愿征询,位于该地块的梦花街加快追赶时代的步伐。
全长只有425米的梦花街,是上海老城厢旧改浪潮中典型代表。
在这里,低矮老房承载着历史,居住环境却亟待改善;高密度、高流动性的人口带来了烟火气,也制造了令人揪心的管理难题。
百年梦花街,三十年旧改路。
岁末年终,澎湃新闻推出“巷犹新生”系列报道,呈现旧改进程中一处鲜活存在的市井烟火样本。
上海梦花街11号,是一家理发店,在地图上搜不到,顾客却络绎不绝。
梦花街11号是束爱兰的理发店,没有店招。澎湃新闻记者 邹佳雯 图
大红色的门框油漆脱落,店面没有招牌,只在玻璃上贴着四个大字“剪发美发”,门口的水池上方悬着一个三色柱,远远地提醒路人这是一家理发店。
理发店老板束爱兰在一个10㎡的空间内,不紧不慢地忙碌着。她一个人负责洗头、理发、修面。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是熟识多年的老面孔,不用多说束爱兰就明白顾客需求。
随着老西门街道梦花街片区旧改,许多人搬家离开,客流远不及过往,但束爱兰没闲下来过。开店19年,换过4个地址,她坚持一个人撑着店,老顾客也乐意追随她,住在郊区仍不时回来找她理发。
梦花街。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老顾客的偏爱
梦花街的店面是2021年租的,面积不大,一眼望尽。
两张旧皮椅接待过无数客人,已有些裂口,镜子旁边摆着各种美发工具,墙角放着店里最古老的烘发机,靠门的小黑板上写着价格“洗剪20元(短),长+5元”。
价格便宜,设施简单,店里甚至没有一把洗头的躺椅,进店的大多是50岁以上的阿姨爷叔。
束爱兰的理发店陈设,她在给顾客洗头。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2022年8月,一位棕色卷发阿姨和丈夫来到店里,穿着条纹裙,戴着绿戒指、紫手镯,睫毛弯弯。她是束爱兰的老客人,从第一家店跟到现在,下午过来洗洗头吹吹造型。
坐在镜子前,束爱兰为她抹上洗发露,轻轻搓揉头发,随口打开话题:“这个裙子新买的?穿着显瘦,显得侬蛮精神的。”阿姨开心地应和,和束爱兰聊起搬走的老邻居,又说起新发现的牛肉面店。
不一会儿,束爱兰的手停下了,什么话也没说,阿姨起身走向水池,拉过来凳子坐下,弯腰伸头,准备洗发。没有专用洗发椅,客人不能躺着,只好弯着腰迎合靠墙的水池,束爱兰一手拿着花洒冲水,一手给客人挠头发。
店里很少有冷场的时候,束爱兰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来客大多相识数年,和她无话不谈,从邻里八卦到旧改搬迁,甚至是询问上次帮忙设置的某个账户密码,彼此间既是店家顾客,也是亲近的邻居。
前一位顾客还在吹头发,一位爷叔提着脸盆和布袋子进店。束爱兰招呼他坐下,再等一位即可。爷叔住在5分钟路程的曹家弄,也是十几年的老客人,隔三差五来店里洗发修面,因为讲究个人卫生,他总是自带盆、毛巾和修面工具。
束爱兰为客人理发。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座椅靠背往下一放,爷叔舒服地半躺下,敷上热毛巾,涂抹泡沫,剃刀轻柔地划过脸颊。束爱兰说,修面需要的是经验和细心耐心,虽然工具简陋,但自己的手法稳,脸上划破口子的事绝不会在她这儿发生。
新式理发店不断涌现,服务更加周到,对比之下,束爱兰的理发店倒有些古板,设施简陋,服务也是最基本的。
不过,来上海20多年,束爱兰了解爷叔阿姨的性子。“这是手艺,抢不掉的。”她说,“外面有很多店,钱花了弄得不称心不舒服,他还要到你这里来。你弄惯了,别人怎么弄都不舒服,也不是说你弄得有多么好,他就是习惯了喜欢这样,换个人他不一定喜欢。”
冲着这份称心,有阿姨爷叔搭乘两三个小时的车来理发。过去住在老西门的居民,动迁去了金山、惠南镇、美兰湖,还有拿了拆迁款在江苏启东买房的,不时仍会回到束爱兰这里,他们通常是规划好一天的行程,配药、拜访老友、买点老房子附近吃惯的东西带回去,出来一天完成好几件事,理发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创业守店
束爱兰是扬州人,16岁开始学习理发。
扬州素有“三把刀”文化,厨刀、修脚刀和剃头刀分别代表着扬州美食、沐浴和美发行业,其中美发以精修细剪、刀法轻柔而著称。束爱兰把自己学习美发的缘由归结于扬州身份。
过去,扬州人带着三把刀离开家乡,在外地经营生意开枝散叶;1998年,20岁的束爱兰怀揣理发技艺来到上海,开始在美容美发店打工。
上海于她是一座充满机会的大城市,她希望能施展技艺、增长见识。不过,美容美发行业有自己的规矩,理发师偏爱招男孩子,一要长相好,二要嘴甜会讲话、态度好,三才是手艺好;束爱兰只能从事美容工作,为客人做脸部保养。
2003年,束爱兰结婚生孩子后,不想受制于美容美发店的规矩,决定自己开理发店。
第一家店开在河南南路沿街,那时的河南路和现在的梦花街一般宽,只能一车通行。店铺租金每个月六七百元,设备也简单,成本尚且可以负担得起,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开店容易守店难。”束爱兰说,刚开理发店的时候就是等人来,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位顾客,她相信自己的手艺,“我是吃过三年萝卜干饭的”。
为了和客人有更多交流,她留心学习上海话,不仅听而且张口说。最初也有尴尬期,一开口就露了马脚,有时还引得客人模仿她,但“时间久了,皮就厚了,人家也会教你正宗讲法,不知不觉就会了”。渐渐地,店里的回头客多起来。
束爱兰丈夫也是一名发型师,在静安寺附近的理发店工作。19年来,她坚持自己开店,丈夫只在五六点下班后过来做饭或搭把手理发,“一般人家都是夫妻店,我不喜欢。我这个人喜欢自由,两个人在一起要吵架的。”
这些年随着房屋旧改,理发店先后搬到了曹家街、西仓桥街、梦花街,在老西门附近兜转,房租上涨到2000多元。如果原先的店面有招牌,她就沿用,没有招牌,她也懒得取名字挂新牌。
比如梦花街11号,原本是家裁缝店,她接手以后只挂上理发店标志性的“三色柱”,后来贴上“剪发美发”四个字。门店靠近街道尽头,不是市口,也不显眼,客人要怎么找到店?她报了门牌号,靠熟客们口口相传。
问起理发店的经营之道,束爱兰说:“人不能懒,只要你肯干,做什么都赚钱。”她租房在理发店附近,每天早上9点前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开门营业,洗剪染烫和修面,烧饭,打扫卫生,一站就是一天,直到晚上9点关门。每到换季的时候,或过年前,她更是忙得来不及吃饭。
“手艺是抢不走的”
2022年下半年以来,梦花街片区的居民加速搬迁,昔日理发店“早上排队晚上才能做”的情况不存在了。
束爱兰回忆,以前生意好的时候,她一开门就得给顾客安排顺序,估算好时间告诉每个人几点过来,不用在店里等,有些顾客得排到晚上才能理发。现在,许多熟客搬离市区,光顾的频率远不如从前,进店等一两位就差不多了。
坐地铁出门的时候,她感觉老西门也渐渐隐于飞速发展的大都市里。“以前上海人谁不知道老西门,现在我出去,人家问我住哪儿,我说老西门人家都不知道,要说城隍庙。”她说,过去的文庙路总是热闹,到了周末还有书市,人多得路都走不动,一路全是小吃,现在那股子市井气息很难找了。
不过,她更喜欢向前看,反复强调“手艺是抢不走的”,直言“我的任务就是每天要赚钱,尽量给孩子提供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物质生活”。
搬店4次,老顾客依然跟着她。她认为,美发不只是剪头发,还要考验发型师的审美,根据不同的头型脸型为客人找到适合的发型;而且活到老学到老,她经常观察路人或看手机视频,了解潮流趋势,适应变化。
“以前上海滩阿姨10个有8个都是大波浪,就像《花样年华》里张曼玉那样,卷发和盘头直到五六年前都是潮流。现在发型更多样化、个性化,长长短短,怎么喜欢怎么来。”为此,保留古老的烘发机的同时,她花几千元买了新式热能烫机器。
不过,新机器不如想象的好用,现在堆了些杂物,她发现“这更适合追求造型自然的年轻人,老阿姨烫发还是要卷得足够明显,造型持久才行”。
束爱兰为阿姨烫卷发。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随着上海旧改加速推进,前来拍照与老城厢告别的人们也出现在梦花街。
束爱兰的理发店,在镜头里正是讨喜的复古风,透过门窗玻璃可以看见理发情景。她经常发现“偷拍”的人,倒也不介意,有人要求进店坐在红皮椅子上拍照时,她也一口答应,“只要不影响生意,随便拍”。
摄影者在束爱兰的理发店拍照留念。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傍晚,一个小姑娘拉开门探头问道:“老板娘,你手机号多少?”束爱兰大声报上了手机号。这是附近美甲店的女孩,顾客做美甲也会来美发,知道梦花街商家快要搬迁了,托她来讨个理发店的联系方式。
说再见的时刻一天天迫近,束爱兰在考虑找新店面的事。新店的距离不能太远,租金不能太贵,她想承接一家社区理发店,服务周边居民,老客人也能跟随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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