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仁山居主
仰望寂寥冰冷的浩瀚夜空,那若隐若现、晦暗不明的颗颗寒星, 许是散落着曾在人世间苦苦挣扎过的卑微生命,其中或有我过早离世的几位初中师生。
——谨此纪念。
涿鹿大堡中学,正南眼前即小五台山脉,高峻黢黑,绵延百里,最高峰海拔2882米,河北之最,终年积雪,颇为神秘。西北亦是山区,黄土高坡,沟壑纵横。109国道(北京—拉萨)把学校和村镇分隔于东西。校园周边及路旁,白杨高大挺拔,好似队列,围出一片圣地。气温酷似口外坝上,初春深秋和冬季,半年寒风刮得树头呼呼作响,直刮得人心和身体同样冰凉。校东果林成片,春暖花开,艳丽烂漫,可惜当年实在是缺少心境寄情留意。
学生宿舍是两间大房,木板支起的简易通铺要睡二十几人,每人得把褥子对折。现在微信群里,男同学还调皮地回忆,那时身上都有虱子,个别男生甚至光腚没有内裤穿。冬季冰天雪地,白毛风嗖嗖地刮,极寒天气低达零下30度。分配一周的燃煤只够三两天用,为防煤气中毒夜晚需用煤灰封炉,宿舍墙壁结着冰霜。让人不由得搓手跺脚摇抖,似患多动之症。买不起暖水袋的,就找旧输液瓶装热水取暖。薄衣单被裹着的幼小身躯里,求学上进改命的心光照引着少年咬牙横心追梦,生活过早地教导着我们坚强。
早饭玉米馍、糊糊,午饭玉米馍或小米饭,晚饭只有小米稀粥。顽皮男生曾把玉米馍高高抛起,掉地下居然不变形状,可见硬实。中午才有菜,基本都是萝卜或白菜熬山药,二分钱一份也舍不得买。校农场自种菜,硕大的锅里用铁锨搅洗,菜里常常漂着绿色虫蛹,带皮山药块上还挂着农家粪肥的黑斑。早晚只有自带的腌萝卜咸菜。轮值排队食堂打饭,初一新生个子矮的需踩在大石块上才够得着窗口。每周五午饭改善伙食,每人只许订一个六两的大馒头。懂事的孩子还不忍独食,要留一半甚至全部带回去给家人分享。
正值发育身体年龄,却是吃不饱饭,因此我们那代人普遍身高不足。周末回家都要带许多干粮来补贴。极少父母有工作、条件好的有馒头干等精细食物,绝大多数农家子弟都是莜面饼、黍子糕、炒面,还要带几大瓶罐咸菜,下晚自习睡觉前吃几口,可以多喝两杯开水充饥。自带干粮又冷又硬,用铝制饭盒到开水房小锅炉上热饭便要抢占先机,因此以大欺小、冲突打架自是难免。后来听播《平凡的世界》,孙少平上学时的情形,感同身受,如同影照。学生中得胃病、关节炎、冻疮伤得很普遍,有严重的甚至伴随终身。
元旦放假一天,校园花花绿绿,装扮出节日气氛,长封库房里的探照灯要拿出来,夜间把校门正对的长长甬道照射得如同白昼,刺激着我们这些长期惯于暗夜的视神经,一时兴奋不已。不仅没有课业负担,还有文娱活动。最主要的是这天食堂吃“结余”,杀猪炖菜,免费白吃,远胜于过大年,因此长存记忆。
开展勤工俭学,校农场组织安排劳动。锄山药,割谷子,还上山割荆条、割蒿草,用于修补校舍。干活间歇也挖野菜、剪沙棘吃。最不堪的莫过于春季时厕所掏大粪,粪便尚是冰块,铁镐一刨一个白丁,溅起的秽物飞到脸上甚至嘴里。在班主任的严厉督促下,男生们多是耍滑头装样子,班长窦同学憨厚壮实,实打实带头干,至今还遭同学取笑。
初一入学的班主任教数学姓张,中年瘦高,鞋擦地皮,步履徐缓,脸黑疹人。让我垫钱去镇上替他买茶叶,二两寿星佬塑料袋茶,五毛钱。我天天等盼他还,久不见动静,想他可能忘了,实在忍不住,一天下午课后敲开他宿舍门,低着头嗫喏地说,“老师,你没给我茶叶钱。”他脸色顿变,怒道:原来也给你呢!遂掏出钱甩地下,我捡起来落荒而逃。谁知我半个月两块钱的生活费,都得是爹硬着头皮去找人借呢。
看惯了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村民,这公办教师那可真是上等人啊!衣着整洁,甚至新潮,皮鞋锃亮,喀喀作响。县城人年轻英语女朱老师,白皙水灵,盈盈微笑,让人不敢直视。还有个粉嘟嘟圆脸美女,竟然挥动乒乓球拍和男师扣杀,英气逼人,完美女神哪!教历史的张姓帅哥,据说是副县长的公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口才甚好,令人敬慕。还有一教高中英语的郑姓老者,传说曾是国民党的翻译官,从大城市下放到此。胖胖的烫卷发的年轻李女老师是其徒弟,也是干女儿。她们说话好听,洋气大气,甚至带点嗲气。有两个讲普通话,满口京腔,高大上哪,令我辈自惭形秽。学校有专供老师的小食堂,不仅有肉菜炒菜,饭食也多品种花样。最早萌生的渴念就是,这辈子要能象老师那样体面地活,就算人生的天花板啦!从社会最低层抬眼看世界,激发起少年的奋斗原动力。
可现实又是何其残酷和艰难,高考中考,万人拥挤独木桥。三年寒窗苦读,应届毕业全班也只考中我和另两名同村段姓同学。记得临考前两月,室友精忠悄悄告我,如果考不中,就回村种地放羊,因为父亲有严重腿疾,弟弟妹妹年幼,不忍母亲艰辛,十六岁的他决心分担家庭重担。而我也曾设想过学木匠的退路。所幸我俩皆考中,再三年后,中师毕业都成为教师。去他任教的大堡乡中玩时,反观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抢食午饭,分明就是几年前的自己,不禁心生感慨。铁打的学校流水的生源,谁又知道他们的前途在哪里呢?!
再说当初,功课的繁重,精神的压抑,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已接近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承受极限。初三有次课上,王桂英老师用砖头式录音机领读完英语,看临近下课,好意让大家放松一下,用磁带插播了一段歌曲。我竟心想这太过奢侈,甚至是罪过!顿时眉头紧皱,脸色煞白。被细心的王老师及时发现,赶紧说“不放了,不放了”,遂关掉录音机,令同学们一时莫名。
也还记得张玉琴同学,俏小机灵,一副好嗓子。冬日下午课后休息,学校操场大喇叭播放歌曲,她突然趴在课桌上无端放声大哭,把大家吓一跳,悄声议论猜测。其实她也是家贫姊妹多,懵懂少女为前途迷茫而悲歌,对艰苦岁月有着相同的理解。后来她高中毕业参军到新疆,考了军校提了干,定居乌鲁木齐,命运也不错。最惨不过的是我在《书途》里提及的楚同学,不堪重压,自杀绝世的悲剧。一茬穷山沟里的苦娃,要想改变命运那是多难啊!
当时的大堡中学因高考升学率高而远近闻名,一度辉煌,包括县城、外地的都趋之若鹜。这要归功于冯海校长的极端负责,他本也是附近山村的苦出身,不苟言笑,精气神暴满,家长式严管。十几个教学班、五六百学生,早晚自习、午休、晚间宿舍熄灯,他几乎每天都要巡查一遍,是全校睡得最晚而起得最早的,在学生管理上甚至比班主任都上心。这一方苦寒之地,在冯“大爷”(学生们对他的敬称爱称)任内考出的贫寒子弟不止成百上千,多少人、多少家庭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老人家真可谓造福一方,功德无量!
而我们这初中十五班,是1981届从四个乡镇仅招的一个班,百里挑一,可想其普遍智商。后来事实证明,中考、高考,包括复读、再复读,四十多学生竟考出来一半多,真的不易,也不简单!最牛的两个现在北京,一是德企白领任库,另一是搞科研的张稳。还有我同村发小善臣行医温州,好友建新则随父亲举家远迁贵州六盘水支援三线建设。那没考上的呢,有的务农,有打的工,有的做小生意。不少人回归到原点,为基本生活而奔波熬煎,又如父辈一样,再把希望寄予下一代身上。这就是命运。
后来有人建了班级微信群,阔别几十年的老同学汇聚一起,时常交流,互通讯息。三年前在怀来做家政的一女生劳累猝死,令人扼腕。而后来补习考上师范的另一女生,因家庭不幸郁郁病亡,也让人叹息。足见命运的考试,远非几张试卷所能一次性完全彻底解决。前几天我把文章初稿放到群里,勾起大家心酸的记忆,几人泪目,也回想起少年的美好,嬉笑逗趣。
昨晚刚被拉进群的春祥,也是应届考中的三人之一,他更曲折离奇。读了四年中专,毕业分配到县农机公司,没有背景和关系,很快赶上第一批下岗,后来在县城摆摊卖凉粉。失联多少年后,他告我现在北京打工呢,而且直说想想小时那么苦,吃饭都是问题,现在也知足了,很好了。看仍如山药蛋般平凡质朴的他,对世界的要求低到尘埃,酒后的我一时有种想哭的冲动。唉,难言的江湖,无语的世间!四十年人生变迁,我们被生活打磨和塑造。曾生长于同一片土地,现在却让人怀疑是否生活在同一时空里……
白云苍狗,因果相承。记得住从前,才能把握好今后。倔强坚韧的大堡人,已惯于迎着寒风不断前行,也证明我们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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