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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碎的月光

第一部

月光

透过玻璃窗

摔碎在床边

思念也摔碎在脑海

不知道

能不能把月光捡起

连同思念

一起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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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珠从棉花地里出来的时候,月亮还是弯弯地挂在天上。她回头望望,无风的月光下,一垄棉花依次地摇晃起来,发出飒飒的声音。她是第几次被张竹心捂倒在棉田里,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巧珠回到家门前,一扇缺了下半部门板的门,透射出昏暗的亮光。她推开门,陈诗旺还在黄豆大的煤油灯光下,看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书,书的边缘卷曲的像菊花菜一样。陈诗旺回过头对她说,你辛苦了,棉花摘完没有?

还没有,明天白天去放稻田里的水,晚上再摘。

明晚俺陪你一起去摘。

你白天去卖菜,也够辛苦的,再说,俺还等着你有一天成为大作家,跟着你沾光呢!你还是安心看你的书吧。

好吧,你先睡,俺再看一会书。

巧珠像做了贼一样溜过陈诗旺身边,到墙角搬出擀面桌,去堵那半截缺了门板的洞。

堵它干啥,俺们家又没有钱,不会进贼。听到陈诗旺说,巧珠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就是因为这个门洞,她才被张竹心……

那是去年双抢时的一个夜晚,蛋白肉卖的特别俏,陈诗旺去龙亢农场蛋白肉厂等货还没回来。巧珠割了一天麦子,实在太累了,回家连澡都没洗就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爬到了她身上,她认为是陈诗旺回来了,歉疚地说,你自己来吧,俺累了。巧珠迷迷糊糊地感觉这人动作不像陈诗旺,陈诗旺每次都是先轻轻地抚摸她,而身上这个人一上来就紧紧抓住她,这不是陈诗旺。巧珠用力地想推开身上的人,身上人死死地压住她。她张嘴准备大喊,嘴又紧紧地被捂住。

弟妹,别喊,外边还有打场的人, 别人听到了,大家都不好看。她听懂了声音,这是陈诗旺表哥张竹心。张竹心继续轻声说,自从你嫁来那天,俺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陈诗旺舅舅张洪武是村支书,也是全村首富。分单干那年,队里唯一一台手扶拖拉机分给了他。前年张洪武又给张竹心买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农民都是靠天吃饭,一年的期盼都在麦收那几天,如果不能在稀缺的晴天里把小麦收割入仓,全年都完了。有了新小四轮拖拉机,张竹心便成了村里的红人。不但麦收季节,就是平常,大家也要跟他讨个好,以便麦收的紧要关头能首先给自己家拉麦打场。

诗旺舅妈未嫁之前,乃是村中一只花,常引得身边群蝶缠绕。陈诗旺母亲曾经坚决反对自己的哥哥娶她。后来舅妈进门,母亲自然无法再待在娘家,就草草地嫁给本村最穷的诗旺父亲。有一年麦收,眼看就要下雨,陈诗旺母亲去求舅舅,要张竹心帮自己家把麦子拉到谷场。舅妈不但不让张竹心帮忙,还臭骂了母亲一顿。陈诗旺大舅惧内,也不敢说话。

诗旺母亲一直想不吃馒头争口气,供陈诗旺读书。可惜陈诗旺还是以一分之差与大学无缘,回乡务农。机缘巧合,陈诗旺娶到了巧珠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从那时起,在张竹心的“活动”下,两家关系开始缓解了。当年麦收,张竹心首先帮着陈诗旺家把麦子拉回谷场,打好入仓。作为感激,巧珠买了猪蹄子、猪头肉送给张竹心,以表感谢……

巧珠认为自己只读完小学,能嫁给陈诗旺这样有文化的人,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她爱陈诗旺,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现在,她被张竹心糟蹋了,她死的心都有。巧珠又想,如果自己死了,陈诗旺家穷得这个鸟样子,肯定再也找不到媳妇了,那不是更对不起陈诗旺吗!想到这,她的眼泪噗噗地流到张竹心的手上。

张竹心又说,弟妹,只要你成全俺,以后俺家自己的场不打,都先给你们家打。

张竹心试探着慢慢松开手。巧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骂,你这是畜生行为,以后出门会被汽车撞的。

弟妹,只要能得到你,以后让俺断腿断胳膊都愿意。

巧珠抬手给张竹心一个耳光,然后低声哭泣。

张竹心气喘吁吁地穿好衣服,掏出一沓钱塞给巧珠,巧珠把钱扔在张竹心脸上低声吼道,滚……张竹心捡起钱,像狗一样从缺了门板的洞中钻了出去……

巧珠没有听陈诗旺的话。如果不是这门有个洞,如果不是那次累了忘记堵门洞,她巧珠就没有这些难堪的故事。自从那次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前堵好门洞是第一件事情。她用擀面桌堵住门洞,又用几根木棍把整个门顶牢。

巧珠内心愧疚,虽然每次都是被逼无奈地被张竹心占去便宜,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干净,对不起诗旺,她不止一次想到死,可是死了又能怎样,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诗旺亲近她,她认为这样对诗旺才公平。她说,诗旺,你都好几天没看俺了。

以前,巧珠为了不耽误陈诗旺看书,从来不主动找他,每次都是陈诗旺看完书,然后把巧珠从睡梦中唤醒。自从去年进蛋白肉回来,都快天亮了巧珠还要缠着他。陈诗旺一直觉得巧珠好像哪里不正常,可是又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诗旺认为可能是自己冷落老婆了。

陈诗旺用了吃奶的力气,抱起巧珠,轻轻放到床上。巧珠红润微胖的身体上矗立着两座雪山,红红的嘴角上扬,鼻孔细腻的喘着气,弯眉下杏眼眼角有一滴泪珠在滚动。

怎么了?陈诗旺问。

巧珠此时的心情是五味杂陈,她随口答,你天天只顾看书,都忘了俺的味道了吧!

听到老婆这样说,陈诗旺心里咯噔一下。是啊!为了自己的狗屁文学梦,他好久都没有跟老婆亲热了。

老婆,对不起……

月儿弯弯,透过只有钢筋没有玻璃的窗户,摔碎在床前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北淝河从上游由西向东奔腾而下,在怀蒙边界转了一个弯奔向东南方向,缓缓流淌了十五里又折返流向东北。高皇集就在这个河湾里。

又是一轮弯月高璇在天空,白霜铺撒在高皇集外的旷野上,旷野中刚刚钻出地面的麦尖上银光闪闪。

北淝河十年九涝,只有离家五里远的北荒地,那里地势高不积水才适合种棉花。别人家棉花地都已经翻种上小麦,唯独陈诗旺家里一块棉秸地,还孤零零地站立在夜幕如昼的淮北大地里。

田头生产路上,陈诗旺把棉秸一捆捆地码在板车上。板车上挤进最后一捆棉秸后,陈诗旺对着还在棉地那头的巧珠喊,老婆,跟俺一起回家吧,明天再来砍。巧珠高声回陈诗旺,男的,不能等了,明天再不下种,就过了季节了,你也坚持一下,再有一趟就拉完了。陈诗旺拉着板车往家里赶,留下巧珠一个人在棉地里。

噗通……噗通,巧珠砍棉秸的声音,在夜空中闷响。

巧珠!身后突然窜出一个身影,紧紧地抱住巧珠。巧珠吓得把粪铲掉在垄沟里。巧珠被搂得喘不过气,那熟悉的口臭味也钻进鼻孔。

自从上个弯月之后,巧珠再也没理张竹心。她不想再欠他的人情,没有拖拉机耕田,巧珠就去十几里外的娘家,请哥哥褚建明过来帮忙把早茬种好。现在这棉地,也是约好哥哥明天来耕种。她不能给陈诗旺脸上再抹黑了。她心中有个信念,陈诗旺是条龙,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如果那时候,有人知道她被张竹心……她不敢想象下去,她极力地躲着那个畜生。可是,这个畜生,现在又出现了。巧珠张开口,对着张竹心的胳膊狠狠地咬去。她闻到一股血腥味……张竹心嚎叫着松开双手,疼得瘫坐到棉地上,棉地上尖尖的棉秸根又刺到屁股上。巧珠趁机捡起地上的粪铲紧紧地握在手里,远远地离开张竹心。张竹心哀嚎着在原地转着圆圈,边嚎边骂,你这个疯子,太狠了。

巧珠扬起粪铲说,还不滚,再欺负俺,俺一粪铲刨死你……

浮云遮住了月亮的笑脸,田野变得黑了起来。棉秸砍完了,陈诗旺还没回来。巧珠捧着下巴坐在棉秸上,她甜甜地回忆着……

她把自己家种的辣椒兑给陈诗旺,陈诗旺又兑了其他人的几样菜,然后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巧珠很好奇,一个老是抱着书看的人,是怎么把菜卖出去的?陈诗旺卖菜不吆喝,爱买就买,大半天也没卖出去多少,巧珠都替他着急。她提醒陈诗旺,你再不吆喝就罢市了,你的菜卖给谁?陈诗旺说不急,等别人先卖。快到中午,别人的菜都快卖完了,陈诗旺的菜还剩一大堆。等对面学校响起放学的铃声,才陆陆续续有人来买陈诗旺的菜。那些来买菜的,大部分都是镇上中学或小学的老师,还有一些是镇里机关的人,都是下班才来买菜的。买菜的人都不跟陈诗旺讨价还价,而是跟陈诗旺谈上几句读书或写作的事情。很快,陈诗旺把一堆菜卖完了。巧珠当时就崇拜起陈诗旺。巧珠问,那些机关单位的人怎么都喜欢买你的菜。陈诗旺说,那些人都是有文化的人,跟俺一样都喜欢读书,俺也不克斤扣量,所以都愿意买俺的菜。巧珠也笑了,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从那以后,巧珠的菜都是兑给陈诗旺,而且每次都是看着陈诗旺把菜卖完才回家。那年快过年的时候,巧珠请读了高中的姑妈替她写了一封情书,放在兑给陈诗旺的萝卜袋子里。陈诗旺看了问巧珠,你怎么喜欢俺这个穷卖菜的。巧珠告诉陈诗旺,俺喜欢有文化的人。陈诗旺笑回她一句话,这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啊!就因为这两句话,巧珠嫁给了陈诗旺……

老婆,陈诗旺的喊声把巧珠从甜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老婆,快把袄披上。嗯!浑身的汗水变成凉水贴着巧珠的皮肤,她打了一个寒颤,这棉袄来得太及时了。披上棉袄,巧珠把陈诗旺拽坐在棉秸上,男的,俺俩拉拉呱。

浮云飘走,月亮又露了出来,月光如水,静静地撒在两个人身上。巧珠躺到陈诗旺怀里,秀发顶着陈诗旺的下巴,双眼皮下水汪汪的圆眼睛看着诗旺说,男的,明天把地种完,俺就跟着哥哥一起去南京干拆迁了,你自己在家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儿子都两岁多了,一直都是妈带着睡,你要经常陪陪他。

俺不想你离开俺。

男的,俺们穷啊!

陈诗旺很内疚,结婚三年多,他一直没有能改变家里的穷样子,别人都出去打工了,而他还是贩青菜,作为男人赚不到钱,他只有道歉的份,老婆,都怪俺没用。

男的,不怪你,现在都兴打工了,俺出去打工赚钱,你在家边贩菜边练习写作,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成功。

谢谢老婆!

不过,到时候,你第一个就要写俺,写俺爱你。

嗯,俺以后每一部作品的女主人公都是你。

巧珠高兴地笑了,她搂低陈诗旺的头,让陈诗旺吻她。

男的,明天俺们就分开了,你还不……

这里是荒郊野外!

你不是写过打仗的小说吗,这打仗一般情况下都是遭遇战,哪还能选战场的?

陈诗旺被逗笑了,巧珠笑得更响亮了。两人的笑声穿透月光,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六朝古都的月亮,跟家乡淮北的月亮,一样一样的。135路公交车把巧珠和哥哥一行人带到了梅山。月光下,瓦砾成堆,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的路,也不能算路,只是勉强可以走人。来到废墟中间的一栋两层楼房,哥哥对巧珠说,这就是俺们的“家”。家里还算不错,有电,有水。少了一面墙的客厅里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倚天屠龙记》。

赶了一天的车,巧珠肚里已经奏起交响乐。她放下行李,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厨房里有人在喊,他小姑,赶紧过来盛碗吃饭了。那是嫂子小肖的声音。她跑进厨房,抱着嫂子后腰撒娇,俺姐,想死你了。

嫂子一边盛菜,一边笑骂,你个死丫头,天天守着你那只会看书的男的,都把姐忘了,你还会想我。

巧珠七岁就没有父母了。大伯母没有生孩子,巧珠兄妹俩跟着大伯父一起过日子。在巧珠十三岁那年,大伯父给哥哥娶了媳妇。嫂子进门后待巧珠像亲妹妹,巧珠坐月子也是嫂子侍候她一个月的。巧珠也一直喊嫂子姐姐。

姐,你想俺没?

可能不想?你哥回家秋种,俺要看摊,不然早就回家看你了。

姐妹俩说着,嫂子把饭菜都摆在用旧门板搭成的饭桌上。一群人围拢过来,开始风扫残云。

饭后,哥哥和工友们到客厅边看电视边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厨房里,姐妹俩收拾好锅碗瓢盆后,巧珠趴在嫂子腿上,问:俺姐,俺在这里干啥活?

你哥没跟你说?

没有,就说来了听你安排。

那就负责买菜和帮俺做饭吧!

你给我多少钱一个月?

这里都是合伙包工拆房子,工资都是平均分的。

说着说着,锅里烧得水开了,嫂子拿来一个大塑料盆,舀了热水又用冷水调成温水,俩人抬到客厅。工友们拿出黑漆漆的毛巾,围在一起洗脸。洗完脸,大家又把脚放去,满盆都是黑乎乎的脚丫子。洗完脚,楼上楼下,犄角旮旯,大家各自去找自己的窝。

虽然是大家共同包工的,总还是需要一个头,褚建明就是这群农民工的头。当“领导”的,自然待遇不一样,再就是,有很多东西需要单独保管,所以就有了住单间的待遇。巧珠刚来没地方住,只能睡在哥哥房间。

所谓单间,就是原房主家的一个杂物间,大概十几平方米。哥哥和嫂子的床靠里面。巧珠在门边地上垫上稻草,铺上被子,就是她的床。兄妹三人唠了一会,褚建明催她们,我困了,都睡吧,明天还要干活。

窗外月光暗淡下来。嫦娥好像睡了,只有吴刚一斧头一斧头地砍着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

巧珠第一次出门,心情亢奋。她眼前又出现那个畜生的影子,哎,她终于可以摆脱那个畜生的纠缠,可以伸直腰杆生活了。她憧憬着未来,未来一定是美好的。她亲爱的男人陈诗旺一定不会辜负她的期望,一定会成为大作家。她又想着婆婆,婆婆身体那么虚弱,不知道能不能带好她两岁多的儿子。她也是第一次睡在外边不适应,她睡不着。怕影响哥嫂休息,巧珠不敢喘粗气,静静地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你不是困了吗?你想干嘛?他小姑在。

这声音像蚊子嘴里吐出来的。

他小姑从小丢头就睡,早就没有动静了。

等明天她小姑去买菜,你找借口回来再那个不行吗?

俺回家都半个月了,熬不住了……

木板凳起来的床,有点不给力,“咯几,咯几”响了起来。

巧珠屏住呼吸,不敢喘粗气……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巧珠已经起床了。嫂子听到巧珠起床的声音,也准备起床帮着巧珠做早饭。哥哥用胳膊夹着嫂子,在他耳边轻轻说,再“睡”一会。

厨房里还是黑漆漆的。昨晚嫂子告诉她,堂弟全伟就睡在厨房。昨晚巧珠临睡前都没有等到全伟回来。巧珠没有开灯,怕开灯会把全伟和另外一个人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舀水往锅里倒。昨天哥哥背来一袋准备做霉豆子的黄豆,就放在门边,巧珠摸黑挖了一碗和米放在一起淘洗干净放到锅里。馒头是昨天嫂子已经蒸好的。她又轻轻地把竹篦子放好,把馒头放上。

太阳慢慢吞吞地晃出地面,突然用力一蹦跶,蹦跶出来的太阳发出耀眼的白光。大地上缕缕云雾合着袅袅炊烟,迅速弥散开来。地上万物都是银色的,特别是废墟里的草尖,就像银针一样。

巧珠没有看到全伟,厨房里就一个人。工友告诉巧珠,全伟在她起来之前,已经装好一车砖去卖了。

大米和黄豆煮出来的香气,弥漫在半栋楼的每一个空间,钻入每一个人的鼻孔。大伙都被香气馋醒,提溜着五花八门的洗漱器具,急急忙忙地洗漱完毕,然后拿着各式各样的碗筷,排着队等待锅盖掀开的那一刻。锅盖边缘往外冒着浓烈的水蒸气,发出“滋滋”的声音。

有人发现只有巧珠一个人在做饭,于是对着哥哥“单间”喊,小肖,昨晚是不是跟老大练了通宵,现在还不起来。

哥哥揉着惺忪的眼走出“单间”说,你们都回家练饱了,还不允许俺练练。哥哥的话,惹得所有人一起哄笑起来。

嫂子跟在哥哥后面也出了单间骂大伙,你们都野惯了,没看见今天巧珠在这里吗?巧珠那见过这种场面,早已经被刚才的哄笑声臊红了脸。哥哥现在才想起来有巧珠在场,赶紧也骂起大伙来,你们这些东西,一个个没正经。然后他给自己解嘲,岔开话题,巧珠,饭好了没有?巧珠回,哥,早好了,就等你了。巧珠掀开锅盖,拾起馒头,锅里白白的米汤里面金黄的豆瓣均匀地沉浮着,阵阵清香勾出大伙的馋虫,大家一哄而上围到大锅周边。

掺了黄豆的米汤,比嫂子做的白米汤好吃多了。咸菜也比平时好吃,因为巧珠多放了一勺猪油。大家都说,今天的饭菜就是比以前好吃多了。嫂子笑骂,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俺侍候你们这么久,也没落下你们一个好。有人接茬说,肖嫂子,俺们是实话实说嘛!嫂子又骂,巧珠做了一顿给你们吃,你们就把她夸上天,那好,从今以后就要俺妹子伺候你们了。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都说,好,好,就让巧珠妹妹给俺们做饭吃。褚建明在一旁听着,暗暗佩服自己的老婆,不知不觉,开着玩笑,就把妹妹的工作安排好了,也不用跟大家商量。

大伙吃过早饭,都各自忙着刷洗自己的碗筷。巧珠看到对大家说,都不用自己刷了,俺等会烧热水帮大家刷。听巧珠要给大家刷碗筷,大家又高兴了一番,纷纷放下碗筷,一哄而去上工了。巧珠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把大家碗筷都洗刷完毕,然后从褚建明房间找来一盒红漆,挨个给每个人的碗上写上名字划上序号,筷子上也对应做上记号,一个一个把碗反扣在一块案板上。做完这些事情,太阳已经斜挂在天空。嫂子也从废墟中捡一捆柴火回来。嫂子放下柴火,对巧珠说,俺带你去菜市场。

姊妹俩来到一个菜市场,嫂子告诉巧珠,梅山是一个大铁矿,周边就一个菜场,来这市场里买菜的都是矿工,都有钱,也有一些农民工,卖菜的都是外地人。这菜市场一眼望不到尽头,巧珠估计有家里镇上菜场10倍那么大。菜市场内人头攒动,带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和讨价还价的争辩声把巧珠耳膜都快振破了。嫂子带着她逛到一个菜摊前,摊主细高个头,30来岁,操着淮北方言说,俺嫂子,你来啦。嫂子应和着,他叔,生意好呗!摊主回,托嫂子福,好,好!摊主从菜摊上拿一个西红柿递给嫂子说,嫂子尝尝。现在这个是稀罕物,嫂子说着接过西红柿在身上搽了一下,就准备往嘴里放。巧珠赶紧夺下还回菜摊说,姐,不能这样吃,会吃出病来的,要洗干净才能吃。嫂子被夺的有点尴尬,笑骂,死丫头,俺从小就这么吃,吃到现在也没看见得什么病?摊主看着巧珠问嫂子,俺嫂子,这妮子俊得跟仙女一样是你啥人。嫂子给老乡介绍,这是他小姑,以后买菜都是她来了,你要多照顾哦。老乡露出黄牙诺诺连声,那是当然,褚哥的妹子,就是俺老赵的妹子。嫂子说着就准备拣菜,巧珠突然说尿急,要嫂子带她去找厕所,嫂子骂她,死丫头,刚刚来的时候才上的,又要去!巧珠说,这里伙食比家里油水大,一时适应不了。说完拉着嫂子离开老乡摊主。望着俩人匆匆离去,摊主对着他们背景喊,俺嫂子,俺把你要的菜准备好,你一会要过来!嫂子回过头应着,好,好!

巧珠把嫂子拉到远处别的菜摊,问起菜的价格,嫂子又骂,你这个死丫头,不是尿急吗?怎么赖在这里了。巧珠扑哧一笑,姐,你真傻,做生意的都宰熟人,熟人又不好讨价还价,多问几家不会吃亏。嫂子不骂了,笑了起来,就你这丫头鬼点子多。巧珠自豪地回嫂子,这都是诗旺告诉俺的。

姐妹两个跟菜贩子讨价还价,还真比平时买老乡的便宜了很多。嫂子并没有因为省钱而高兴,她反倒担心起来,他姑,这买菜比以前少用钱了,回去报账,大家会不会以为俺以前使钱了。巧珠说,不要少报。嫂子惊讶,啊!让俺吃漏子,俺可没干过!姐,想哪去了!不是少报,是多买,比以前多买分量。

中午的菜,比以前多了,而且油水也大了,钱又没多花,大家都奇怪。嫂子跟大家说,你们知道俺妹子在家干嘛的吗?大家问,干嘛的?大家伸着脖子等着嫂子往下说,嫂子反而不说了,玩起神秘来,你们猜啊!褚憨子等不及了,对嫂子说,俺嫂子,你也熊吧!赶紧告诉俺,别急死俺。嫂子骂褚憨子,你个憨熊,卖菜的碰到了你妹子这个祖师爷了……

大家都笑了……

下午,三叔家儿子堂弟褚全伟,开着小四轮过来装第二车砖,看到巧珠,惊喜地抱住她,俺姐,你怎来了?想你了呗,巧珠逗全伟开心。你哄俺,你怎么舍得离开俺姐夫那个书呆子?巧珠伸出巴掌轻拍全伟后脑勺说,以后不准说你姐夫书呆子,他那是有文化,你不懂。你就护着他,不让他出来打工,你自己出来受罪,全伟动情了,说,俺姐夫真幸运,找到你这么好的老婆,唉!不知道俺以后能不能找到像姐这么好的老婆。巧珠拍了拍全伟的背,然后松开全伟说,俺兄弟是美男子,也是心肠最好的男人,一定会找到比姐姐更好的女人。

姐弟俩一番欢喜之后,巧珠要帮着全伟装砖,全伟递给她一双手套,巧珠不愿意戴,说,姐手皮厚不怕磨,现在赚钱难,俺给你省一副手套就可以给你添一份彩礼钱,留着以后娶个好媳妇。全伟被巧珠说得直想哭。姐弟俩很快装完一车砖,巧珠问全伟,这砖都拉哪里卖的?三闸村的工农桥头,全伟还对巧珠说,姐,俺天天天不亮就过去。起那么早干嘛?去晚了,砖就卖不掉了。姐弟俩装完一四轮车砖,都累出汗来。巧珠拿毛巾替全伟擦汗。全伟说,俺想起一件事,卖砖的桥下面,也有卖菜的,很便宜。巧珠问,俺姐知道吗?俺告诉过她,你没来的时候,她抽不开身去。巧珠惊喜道,那俺明天跟你去看看。

第二天清晨,还是满天的星星的时候,姐弟俩就开始动身了。翻过铁路道口,往右转,又在205省道上走了几公里,就到三闸的工农渠,渠上有一座桥,这就是工农桥。

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桥头两边路基上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她们的份了。全伟把小四轮停在离桥很远的国道边,对巧珠说,姐,俺带你去菜场。你这车没有人看啊!姐,你就放心吧,这不是在老家,这种车在这里送给别人都没有人要。同行不会偷吗?哎呀!他们偷了还是要来这里卖砖,谁不认识自己的车,那是自找没趣吗!

所谓菜场,就是在刚刚拆迁完的一块空地上,附近菜农就近凑到一起,就自发形成了一个菜场。菜场没电,菜农都是打着各种电筒在吆喝。全伟把手电筒拿给巧珠,巧珠挨个问着价格,惊得心噗噗跳,俺的乖孩来,这比那边菜场便宜一半还要多。菜场还有几家卖肉的,肉也比那边便宜,特别是猪头,便宜得没法说了,一个带着口条和耳朵的猪头,才买三毛钱一斤。巧珠看着便宜,把几家的猪头都买了。

全伟帮着巧珠把猪头和菜搬上小四轮,对巧珠说,姐,你买这么多菜,俺送你回去吧!你不卖砖了,巧珠问。全伟指着桥上排成长龙的卖砖车说,都排到这里了,估计上午是没戏了,俺送你回去,也睡个回笼觉,下午再来。

姐弟俩又回到工地,大家都还在梦中。

香气又到处铺散开来,不但有黄豆的香气,还有猪肉的香气。褚憨子正在做梦,梦见自己满口流油地吃着大肥肉,那真叫过瘾。香气任意侵袭着每个人的鼻孔,口腔。耳朵也被骚扰,滋滋的声音也钻进了进来。大家都经不起诱惑,没到起床的时候,都起来了。

大铁锅里,奶白色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丝丝白烟升腾在大锅上面。香气就是从大锅里冒出来的。

巧珠捞出猪头放在案板上,用手去拆猪头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从十指传出到全身。怎么会这么痛,巧珠想了想,可能是昨天给全伟装砖时没戴手套,手上磨掉了一层皮。嫂子看出巧珠手指在颤抖,赶紧把她拉到一边,自己动手拆猪头肉。巧珠也没闲着,她把准备好的生姜、大蒜泥拌进嫂子切好的猪头肉里,又倒入一大勺香油。满满一大黄盆热气腾腾的猪头肉,馋的大伙早已经哈喇子直流。

有人问,这样吃肉,伙食费是不是太高了,不能光顾着自己吃,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巧珠笑着告诉大家,这肉比青菜还要便宜。

大家拿出各自的碗筷,饱饱地享受了一餐。

巧珠没有多花钱又改善了伙食,而且做出的饭菜又好吃,大家都夸巧珠心灵手巧。天天有肉管饱,人干活就有精神,工程进度也快了很多。

全伟也不能天天带巧珠去买菜,大家商议了一下,从开支款中挤出两百块钱,给巧珠买了一辆二手人力三轮车,专门留给巧珠去买菜。工友们又给巧珠收拾了一间房子,留巧珠自己住。

巧珠每天白天都一直在忙,顾不着想陈诗旺,每到晚上,她一个人就特别想陈诗旺。有时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有一天,买完菜回来,路过一个电话亭,她打电话回家,老家唯一一部电话,是村委会的电话,被装在了诗旺舅舅张洪武家,刚好接电话的也是诗旺舅舅。巧珠求舅舅去找诗旺来接电话。舅舅告诉她,诗旺和张竹心一起上崇明岛割芦苇去了。巧珠心里咯噔一下,诗旺那小身板,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去割芦苇,而且还是跟着张竹心去的,那个人可没憋着什么好屁。

又一天,巧珠炒菜,心里想着诗旺就走神了,菜炒煳了。嫂子闻到煳味马上跑过来,看到巧珠满脸泪痕。嫂子问明了情况,劝她,诗旺那么大的一个人,而且又有文化,不会出事的。哥哥也知道了,就托在上海打工的老乡打听,可是崇明岛离上海市里远,而且割芦苇都是在荒岛上,也没有电话,最后都没有回音。

她还是每天按时买菜做饭。在买菜回工地的路上,有一个铁路涵洞,穿过涵洞到工地,比走大路上的道口回去要近几里路。涵洞两头都有一段坡路。以前,她是不怕这段陡坡的。现在巧珠因为想诗旺,吃饭不香,睡觉失眠,精神恍惚,眼见着瘦了很多,她已经没有力气把满满一三轮车菜推上坡顶。她把三轮车停在涵洞口,等着有人路过,她就会喊过路的人帮忙推一下。

天还没亮,没有过路的人,巧珠就在那里等。等了好久,涵洞那头终于有人过来了。等那人走到近前,巧珠看到是一个高个子,头和脸都包在围巾里。根据个头巧珠判定是个男的,她喊,大哥,帮个忙吧!帮俺推一把。那人嘟囔着说,帮你妈个熊,老子三天都没吃饭了。那人说着就往坡上走。巧珠听到这声音这么熟悉,她在脑子搜索这个声音的主人,啊!巧珠搜索出来了,这就是张竹心。巧珠百感交集,张竹心怎么在这里,俺的诗旺呢?看着张竹心就要上到坡顶,巧珠大喊一声,张竹心……

在这陌生的地方,半夜三更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莫不是遇到女鬼了。张竹心愣了一下,他又惊又怕加上几天没吃饭,腿上一软猛然弯了下来,整个人从坡上滚了下来,滚到巧珠脚边。

巧珠离开家的第二天,诗旺舅舅张洪武领着乡联防队的人来到诗旺家。

张洪武说,现在镇里开始收提留了,你把提留交了。诗旺说家里没有钱。张洪武说,没有钱只能挖你们家小麦抵扣。诗旺说,俺舅,俺刚刚交完公粮,就剩下这点口粮了,等巧珠打工赚钱回来再交好吗!张洪武骂诗旺,你怎么不学好,于公,你也是共青团员,应该带头交提留,于私,俺是你舅舅,你也不应该给俺添麻烦。诗旺还想强辩,跟张洪武一起来的几个联防队员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浓眉大眼,脸堂白皙,全身穿着没有领章的绿军装,自称是联防队长的大个子,把诗旺拉出屋外说,俺是陈氏二十一世叫陈继海,俺知道你是十八世,按辈分你是俺太爷爷,俺就喊你年轻的小太爷吧。陈继海介绍完自己,做起诗旺的思想工作,大家都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你不能犯糊涂,现在双桥中学要建教学楼,医院也要建门诊大楼,还有马上要撤区并乡,双桥镇政府的办公大楼也在筹建中,这些都是提高我们形象,便于招商引资的大事,你应该支持……

诗旺被拖出屋之后,张洪武指挥联防队员,很快把诗旺家的麦仓挖个底朝天。诗旺妈从外边回来,看到口粮全被挖走,哭着对自己哥哥说,你给俺留点口粮吧!张洪武对诗旺母亲说,你们新老提留加起来,这些麦子还不够,怎么给你留,况且你是俺妹妹,不挖你的麦子,往下还怎么挖别人家的。诗旺妈拽住两个粮袋不松手,并不停地给哥哥磕头,哭着说,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你就救救俺一家人吧。陈继海听见哭声,折转回屋,赶忙去拉诗旺母亲,并对张洪武说,张书记,不能蛮干,别饿死人了,俺给小老太爷家求个人情,给他们家留两袋。毕竟是自己“亲妹妹”,又有人帮着求情,张洪武就势而下,留下了两袋麦子。母亲说,两袋麦子不能吃到来年收麦。张洪武狠狠地说,别得风不使足(淮北土话,贪心不足),不是陈队长讲情,俺也不敢给你留着两袋麦子,巧珠不是去南京发财了吗,等她发了财回来再买。张洪武走出屋就骂诗旺,你要学着干正事,别天天在家摆弄那没有用的书本,又不能当饭吃,要跟俺家你哥学习,想着办法赚钱。

诗旺被张洪武骂得哑口无言。诗旺写了这么多年的文字,虽然市里报纸也给他几次豆腐块大的地方,那真不顶用,养活不了这个家。

巧珠开始去打工,张竹心不知道,他问诗旺,怎么不见巧珠在家。诗旺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心里痒痒地,想去找巧珠,可这眼下马上就到带工割芦苇的时候了,他只能先到处去招工。以前招工,只要用家里的大喇叭喊一下,马上就有很多人来报名。现在不行了,因为去年跟着张竹心出去割芦苇的村民都没赚到钱,白白浪费一个冬闲季节。他招了几天工,离对方要的民工数还差很多人。那晚,张洪武挖粮食回家,就对张竹心说,明天把你那个不正干的表弟带出去割芦苇,不然他一家人会饿死的。

张竹心正愁找不到人,当时就去找到诗旺说,表弟,在家活不下去了吧?俺带你出去赚钱去。正想着出门打工的诗旺,听张竹心说要带自己出去赚钱,当然乐意。

诗旺和本村的十几个年轻人,一起跟着张竹心挤上去县城的中巴车。在县城涡河大桥北头,一个叫西湾的地方,张竹心领着他们下了车。早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把他们带到一个停车场里。停车场最里面的一个拐角里,一辆蒙着帆布的箱式货车停在那里,货车后面的门是打开的,诗旺看到车上已经挤满黑压压的人。诗旺问张竹心,怎么不坐客车。张竹心说,客车你坐得起吗?同行的张凯也问,大巴车三十块钱,坐这车要多少钱?张竹心说,这车便宜才二十块。

两个大汉给张竹心打招呼,灵哥,今年怎么就这几个人?张竹心掏出“团结”烟,点头哈腰给两个大汉递过去说,现在到处都是招工的,俺就拾掇这些。大汉挨个收车费,收到诗旺了,诗旺说没带钱。张竹心马上跟大汉说,这是俺表弟,他的车费俺垫。大汉边收钱边把他们往车上推。大家都上去了,只有张竹心自己在下面跟他们嘀咕着什么。诗旺只听得张竹心一句话,俺这也是拿命去玩。其中一个大汉对张竹心说,祝你好运吧,灵灵哥!然后也把张竹心推上车。

车厢门“咣当”一声被关上了,里面漆黑一片。诗旺被挤地喘不过气来。货车开始晃动起来,车里的人也晃动起来,晃着晃着地方就大了,诗旺竟然可以坐了下来。

不知道晃了多久,突然一个急刹车,诗旺身体急速往前倾斜,压住前面的人,后面的人又撞到诗旺背上。车厢最前面传出“咕咚”的撞击声,有人惨叫,哎呀俺的头啊。卡车停了一下,又突然加速启动,人们又往后倾斜,后面又有叫声传出,哎呀,俺的胳膊。前面喊叫人摸一下头,有黏黏的液体从撞击处流出,惨叫,俺的头撞烂了,赶紧停车……有人在骂,叫个屁,死不了,惊动了警察,谁也别想到崇明岛。喊叫声停了下来,卡车继续晃悠着。又晃了很久,诗旺觉得天昏地转,头脑嗡嗡作响,胸口发闷,肚子里往上滚着酸水。诗旺想起上车的时候发了一个塑料袋,赶紧摸出套住嘴,酸水从胃里顺着喉咙喷涌而出。诗旺吐了一会,胃里储存二十五年的黄水都清理出来了,再吐一会,只能吐出一丝丝酸酸的黏液。吐到最后,诗旺已经吐不出东西了,只能干呕。坐在身边的张凯说,闭上眼睡一会就好了。诗旺闭上眼睛,可是闭上眼睛更天昏地转,他马上想睁开眼,可是他已经没有睁开眼的力气。呕吐声不是只有诗旺自己发出,车厢内每个地方都此起彼伏地响起呕吐声。整个车厢里充满酸臭味。诗旺胸闷难耐,感觉孙悟空在肚子里翻筋斗,脑子里也像有苍蝇在飞。他害怕自己会死在这车厢里。他想着巧珠,巧珠那么漂亮,又那么爱他,他还没有享够爱情的甜蜜;他想着两岁多的儿子,他还要赚钱养儿子;他还想着老娘,他爸死的时候把他拉到身边,要他好好孝敬他娘。他扯了扯张竹心,用微弱的气息说,能不能让车停下来,俺透透气。张竹心低声说,你不想活了,他们是不会开门的。诗旺用了最后的力气说,俺会憋死的!张竹心里想着,你死了更好,巧珠就是俺的了,他对诗旺说,忍一下,马上就到地方了。再后来,诗旺已没有声音了,他头耷拉到张竹心的胸前,张竹心装着不知道。

停车,快停车,这里死人了。坐在另一边的张凯觉得不对劲,晃了诗旺几下,诗旺没有反应,于是拼命地大喊。同行的张宏山也喊了起了,整个车厢里的人也都跟着他们喊了起来。坐在四周边上的人都用力地敲着车厢的四壁。车厢是密闭的,前面驾驶室里是不知道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事。车速越来越快,没有停下来迹象……

诗旺醒来的时候,张竹心坐在床边,挤出几滴眼泪说,表弟,幸亏俺发现得早,不然……

张凯在一边,斜眼看了张竹心一眼,心里骂,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张宏山想揭穿张竹心的假话,说,是……话没出口,张凯拍了他一下。张凯不让张宏山说出实情,是怕说出来了诗旺这种实心眼人也不会相信,反而得罪了张竹心,毕竟人家还是亲戚,肯定会相信亲戚的话,弄不好诗旺还会以为张宏山是在挑拨离间,这两头不讨好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张宏山当然理解张凯的意思,于是他改口,是警察……多亏巡路的交警发现车内有喊声,逼停卡车,大家才得救。诗旺问张凯,这是在哪里。这是南通的医院,张凯说,大家都被送到这里做体检的,交警在调车送我们去火车站。张竹心又抢着说,你们几个身体不舒服的要留院观察,你去不了崇明岛了。诗旺又说,俺身体没事了,住这里俺也交不起医院费。张竹心又说,俺找交警问了,交警说免费。诗旺说,免费也不住,俺要跟你们去崇明岛。

正在说着,一个交警进来通知他们,大巴车来了,要他们赶紧上车。在大巴车门口,交警发给每人十八块钱,说是把卡车司机收的车费退给了大家。诗旺问发钱的交警,俺不是每人交二十元吗?警察惊讶,司机招供说每人收十八元。大家都给诗旺作证,我们确实是交了二十元钱。张竹心已经上到车内,听到诗旺提出异议,马上从车窗内伸出头喊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没事找事,你们看看警察对大家多好,火车票也是免费送的,你们就两元钱还给他们添麻烦,俺做主了,那2元钱不要了。大家都不再说话。交警对大家说,两元钱也是你们的血汗钱,这事我们会继续追查,等有结果会按着你们留下的地址给你们寄过去。大家都乱哄哄地说些感激的话。交警也上了车,对大家,前段时间,同样是一黑车人,闷死了好几个,你们以后千万不能再坐黑车了。大家争先恐后述冤,俺都是稀里糊涂被带上黑车的。大家说着,都把目光转向张竹心。张竹心心虚赶忙解释,你们是看着的,俺也是跟着大家一起上来的。交警最后说,这件事情,我们会一查到底的,今后你们要多注意安全,祝你们一路顺风!

诗旺跟着大家辗转到了崇明岛的前哨农场,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来接大伙的是一个同乡,中等个子,黝黑的脸堂上堆着疙疙瘩瘩的肌肉,看上去就像电影里的江湖大哥,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我张天朝,外号张大牛逼,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兄弟了!张凯好像故意问,张大牛逼老板,你哪里人?张天朝故作高深,我吗!赵集人也,怎么了?张宏山也打趣,你也熊吧!都是老乡,别跟俺们撇腔了,说家里话。这下,张天朝自己都笑起来了,说,我不撇腔那些蛮子能听懂我们侉了吧唧的淮北话吗?好吧!好吧!牛逼老板说得对。

玩笑开完后,张天朝开着手扶拖拉机把大家拉到一个叫东望沙的地方下了车,然后,张天朝又带着大家往海边赶,那里已经有一艘渔船等着他们。张竹心没有上船,他对大家说,俺不想去了,俺肯定受不了那个罪,俺家又不缺钱,你们去发财吧,俺回家了。诗旺眼巴巴地看着张竹心,表哥,你不去俺怎么办?张竹心教训诗旺,你家里还等着你赚钱过年呢,还有,这一路俺给你垫的费用,你也要赚钱还俺,你这么大的人了要争气,别让巧珠看不起你。诗旺一头雾水,巧珠什么时候看不起自己的,这话从何说起。诗旺无奈跟着大家上了渔船。

船夫摇响柴油机,船尾螺旋桨推出一条水花,驶离岸边……

望着渔船消失在视线之外,张竹心对同样没有上船的张天朝说,这12个可都是好把式,你得多给俺点。

张天朝说,行有行规,不能坏了规矩,人头份子50元一个不能多。

好几个老板跟俺要人,俺都没给他们,直接把人带你这里,你就破个例多给点。

你啊!大家都喊你“灵灵”,叫得没错,你拿现成的,我还不知道娘娘爷爷呢,万一出不来活,我说不定还会亏。

现在人真不好找,俺把表弟都哄来了,你看……

你表弟?就是那个书呆子。

是他!

你太缺德了,把书呆子都骗来了。

讨价还价之后,张天朝给了张竹心700块钱。

回到上海火车站,张竹心坐在候车室里,哼着小曲:花鼓灯年年有,都没今年玩地稠,咚咚隆咚呛,咚咚隆咚呛……他边哼边盘算着,陈诗旺啊陈诗旺,你那小身板,在那荒岛上,不累死也得冻死,巧珠,嘿嘿,就是俺张竹心的了。去哪里找巧珠呢?他只听说巧珠去了南京,南京又那么大,找个人无疑就是大海捞针……张竹心又想,管她去,反正回蚌埠也要经过南京,干脆买到南京的票,碰碰运气,就是找不到,再买去蚌埠的票回家也不迟。

张竹心正在想着,有人从背后用力地拍了他一下,喊,灵灵。张竹心吓了一跳,是谁在这里喊他外号,敢喊他“灵灵”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要好的经常一起混的朋友,比如那停车场的几个朋友,还有一种人,那就是看不起他,比他混得好鄙夷他的人。村里的人,平常万万是不敢喊他“灵灵”的,不然就吃不了兜着走。张竹心快速在脑海里过滤这声音的主人,他没有搜索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回头看那人。俺的天,张竹心吓了一跳,眼前这个五大三粗,脸色黝黑,像狗熊一样的人站在他面前,三哥,你吓死俺了。张竹心认出这是肖家庄的肖三利,跟自己的大姐夫同庄同姓同辈,所以张竹心称呼肖三利三哥。三哥,你怎么也在这里?肖三利坦诚地告诉他,哎呀,兄弟,不瞒你说,俺是送人去崇明岛割芦苇的。张竹心碰到同路人了,三哥,你也是拿人头份子钱的?是啊,你也是?两个是同路人,有了共同话题,他们相互攀谈交流起贩农民工的经验起来。最后,肖三利说,现在干我们这一行的多了,这就几天的功夫,家里的人都被挖空了,今年只能带一次了。张竹心问肖三利,三哥,你回家准备干什么?肖三利回,回家也不好玩,俺去南京找姐夫,一起去干拆迁。张竹心喜出望外,不等肖三利问他去向,就问,你姐夫是不是跟褚集西褚村的那些拆迁人一起的。肖三利听他说,就问,你是不是想去找你表弟媳妇褚巧珠?是啊!俺去跟他们一起干拆迁。你啊!肖三利说,你搞屁的拆迁,你是找褚巧珠想好事吧!别瞎说,是褚建明也就是巧珠哥哥约俺一起去的。你也熊吧!你那点破事,除了陈诗旺自己不知道,没有人不知道,肖三利说着将了他一车,你知道褚建明在哪里搞拆迁吗?张竹心哑口。肖三利意犹未尽继续说,褚巧珠那么漂亮贤惠的女人,怎么就被你霸占了。不是霸占,是她一厢情愿。肖三利愤愤不平起来,你个孬种羔子,你说这话都不怕雷打你,你钻陈诗旺家的门洞子,你还说褚巧珠一厢情愿。张竹心还想争辩,肖三利又说,那天陈诗旺妈可是拿着镰刀在洞口等着你的,要不是你个孬种是她的亲侄儿,你的小命早就没有了。听肖三利这样说,张竹心身上冒出冷汗,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后脖子。最后,张竹心死皮赖脸地求肖三利告诉他西褚人在哪里搞拆迁。肖三利说,南京搞拆迁的很多,姓褚的好像都在雨花区,具体位置就不知道了,你要不怕雷打你,你就去雨花区西善桥一带碰碰运气。

张竹心在南京站下车后,跟肖三利分开了,他坐上去雨花区的公交车。

夜色撩人,张竹心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街道上的路灯发出耀眼的黄光。满街的霓虹灯闪地张竹心眼花缭乱。在火车上,肖三利已经给他介绍了南京的夜景,特地告诉他,在街上看到转圆圈的红灯就红灯区,是可以消火的地方。张竹心看到一排转圆圈的红灯,门头写着xx洗头房的店面,他躬身进去。洗头房里的理发台上,放着已经生锈的剃头刀,吹风机掉在理发台的角落里,一个女人浓妆艳抹、半露着胸脯。看到有人进来,那女人忙起身招呼,大哥,来剃头?张竹心说是。女人又问,剃小头,还剃大头?肖三利已经告诉他大头和小头的意思,他问,剃小头多少钱?女人回,剃小头一块。张竹心心里乐开花,这也太便宜了,玩一次女人才一元钱。那就剃小头。那女人又说,我们这里还有几种销魂的剃法。

张竹心当年看上了本村还算比较好看的徐大辩,就托人提亲,徐大辩本来不喜欢张竹心,慑于张竹心父亲是村支书,又不敢不同意这门亲事,才嫁给张竹心。徐大辩一来是不喜欢张竹心,二来是农村妇女没见过世面,每次行房不是七岔八躺,就是屁股朝天,再也没有第三种姿势。张竹心为这事也打过不少次徐大辩,徐大辩就是不如他愿。巧珠更不用说了,每次张竹心逮到她,她不是用手掐他,就是用牙咬他,他次次都是遍体鳞伤,从来没有顺顺当当的。他渴望有一个女人能顺着他的意思,让他饱尝一下女人的乐趣。听说有多种销魂的剃头方法,张竹心心里更是痒痒的,忙问,有什么剃法?女人告诉他,单飞,双飞,三叉戟,四人推车……

张竹心能有外号“灵灵”就不是一个笨货,他要先问好价格,以免被坑。单飞就是一块,双飞、三叉戟、四人推车都是按一个人两块计算,女人把价格告诉他后问,你要怎么剃法?张竹心马上就要了四人推车。那女人狐疑地问他,大哥,有那么多钱吗?张竹心得意忘形地说,老子刚刚赚了七百多块钱,还愁你这点小钱。听张竹心这么说,女人马上喊出四个浓妆艳抹的女孩,把张竹心推搡进去。

张竹心快活之后,掏出十元钱到吧台结账,告诉吧台小姐,不要找了,就十元了。吧台小姐轻蔑地哼了一下,你个乡巴佬,十元钱就想找四个女孩子陪你疯?张竹心辩称,不是说好一个人两块钱吗?是两“块”,不是两元,你出去问问,在西善桥这地面上一块是多少?是多少?一块是一百元。

张竹心还想狡辩,从外边来了四个看场子的,不由分说对着张竹心就拳打脚踢地骂道,你个死侉子还想吃霸王别姬……

张竹心的七百元钱被掏光,还差一百元。店里还是不肯放他走。看场子人当中有一个人说喜欢推老爷车,他出了一百元给店里。另外几个人把张竹心按在地上,把他推了老爷车,然后才被一脚踢到大街上。

巧珠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张竹心,问,你怎么在这里。张竹心听到是巧珠的声音,就好像在外受到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娘一样,顿时大哭,巧珠啊!找你找得好苦……张竹心边哭边就势抱住巧珠,巧珠用力推开张竹心,别装腔作势了,诗旺呢?你把诗旺弄哪里去了?张竹心又蹲在地上哭了好一会,巧珠也没再理他让他自表演。想想再哭也没意义,再加上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张竹心擦干眼泪问,有吃的吗?也该张竹心走运,昨晚嫂子没做馒头,巧珠就在菜场买了馒头,她拿出热馒头给张竹心。张竹心狼吞虎咽地吃完几个馒头,噎得打着嗝。巧珠虽然厌恶张竹心,现在张竹心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是这幅狼狈不堪,她又动了恻隐之心。巧珠又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

张竹心吃饱了,巧珠开始“审问”他。他把去崇明岛的惊险旅途,添油加醋地讲给巧珠听,他说,如果不是俺在身边,诗旺早就没有命了。巧珠将信将疑,她暂时只能把张竹心领回工地。

闪闪的启明星照着废墟中间长长的小“路”。吃饱喝足的张竹心又兽性大发,从后面抱住巧珠说,巧珠,俺千里迢迢来找你,带的路费都花完了,俺为了找你俺睡桥洞,跟狗一起抢垃圾吃,你不能可怜俺这喜欢你的心吗?巧珠挣扎着骂,你的心早被狗吃了。张竹心说,你今天不成全俺,俺死给你看!有种你就死去,巧珠恨得咬牙切齿。张竹心松开巧珠,在路边摸起一块砖头拍向自己脑袋。巧珠夺下砖头说,你不能死,你死了谁替俺找诗旺?张竹心又顺势抱住巧珠,巧珠留下一串泪水,任凭张竹心冰凉的手插进她的衣服里……

巧珠把张竹心介绍给褚建明,这是诗旺表哥……没等巧珠介绍完,张竹心抢着自我介绍,俺和表弟就像一个娘的一样,他们家的农活都是俺帮忙干的;家里人都出来打工了,俺也想出来闯一下。巧珠也抢着说,这里没有你干的活,你吃过早饭就去火车站买票,去崇明岛把诗旺给俺找到这里来。褚建明骂巧珠不懂事,亲戚奔着我们来的,就要以礼相待。

嫂子烧了一锅水,给张竹心洗澡,又拿了一身哥哥的衣服给他穿。

早饭时,褚建明对张竹心说,表弟,你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干不了这里的活,等一下,俺带你去周边转转,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以做,如果可以做生意,你去把诗旺找回来,你们兄弟俩在这里弄个小生意一起干。饭后,褚建明给工友们请假,带着张竹心去梅山周边转。转了一天回来,张竹心对褚建明说,俺不会做生意,还是想在你的拆迁队里干。褚建明说,那晚上跟工友们商议一下。

晚饭后,哥哥和工友们陪着张竹心一起聊天,准备商议张竹心加入拆迁队的事。巧珠问大家,俺现在大概能分多少钱了?大家嘀咕一会,哥哥告诉巧珠,大概可以分到两百多了。巧珠说,那就让嫂子先支给俺两百。哥哥问她支钱干嘛?巧珠说,救诗旺。

巧珠把嫂子支给她的两百块钱和张竹心的衣服,递到张竹心面前,说,衣服都给你洗好了,也给你烤干了,你要想加入拆迁队,就拿着这两百块钱去把诗旺找回来,然后再加入。张竹心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离开,看到巧珠这么坚决,看样子不把诗旺找回来,他自己也别想在这里待下去 。他答应了巧珠。

天还没亮,小四轮拖拉机的嘟嘟声就把张竹心吵醒了。巧珠也在他住的房门外喊,赶紧起来了,俺弟弟送你去西善桥搭车去南京站。

张竹心无奈地穿过衣服,带上行李,上了全伟的小四轮。

巧珠站在小四轮车头,贴着全伟耳朵说,你一定把他送上车,看着他离开。

张竹心在车斗里喊巧珠,巧珠过去听他说什么。张竹心轻轻地说,俺把诗旺给你找回来,以后你……巧珠说,找不来诗旺,俺就杀你,还以后?

全伟开着小四轮把油门踩到底,一溜烟地消失在黎明前的夜幕中。巧珠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她憧憬着诗旺来到她面前的情景,诗旺跑过来拥抱她,亲吻她,说着劫后余生的相思之苦。突然张竹心那丑恶的嘴脸又涌现在脑海,诗旺来了,张竹心也会跟着来,她怎么就摆脱不了这个恶魔呢!

全伟的小四轮像剑一样行驶在205省道上。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说那些话。虽然巧珠是自己堂姐,而且自己也是过继舅舅家的,和姐姐没有一点血液关系,姐姐还是把他当亲弟弟看待。从小到大,无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先给他。就是有外人欺负他,姐姐也是奋不顾身护着他,曾经几次,姐姐为了护他都是伤痕累累。既然姐姐要求自己这么做,他就一定看住张竹心,让他乖乖地坐上去南京站的车。

全伟把张竹心送到西善桥公交站的时候,第一班4:30点的头班车还没启动。张竹心被小四轮颠簸的喊肚子疼,跳下车就往厕所跑。全伟没熄小四轮火就追着张竹心到厕所里。看到张竹心真的是蹲厕所,他才慢慢退出来。

张竹心还没走出厕所,全伟已经把他的行李搬上公交车。司机在预热发动机,全伟递上一包“南京”牌红盒香烟给司机,司机不解其意,全伟说,等一下那个人(说着指了一下厕所方向),中途别让他下车。司机想问个究竟,张竹心已经到了车门口,司机把香烟塞进口袋,说声,好勒,明白。

全伟看着张竹心上了公交车,然后公交车一路扬尘而去,才放心地回去。

张竹心上了公交车,司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兄弟,坐这里,前面不颠。张竹心很感激地坐到司机身后前排的座位上。

张竹心害怕再去崇明岛,那里不是人去的地方,虽然他没有上过岛割过芦苇,他也听说过那里面的环境,正常人进去,不掉一层皮是别想出来的,死里面的也大有人在。他把诗旺弄进去就是一石二鸟,既拿了人头份子钱,又可能让诗旺小命玩完在里面。透过车窗,黎明前的南京城灯火如昼,这里才是他张竹心想要待的地方,这里才应该属于他,包括巧珠。

司机不时地提醒张竹心不到南京站不能下车,司机告诉他,你不是本地人,天不亮之前的公交站台上各种混混都有,专门找你们这些外地农民工坑蒙拐骗,只有到了南京站才有值夜班的警察,那里才安全。张竹心连连说感谢。

这时的张竹心也没有想着中途下车,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想回到崇明岛,把诗旺带回来, 那样他才有继续找巧珠的理由。他又望了望窗外,路灯更亮了,楼房也更高了。他心里又想起剃头房的事情,那是这辈子受得最大的侮辱,被推老爷车的滋味真的好难受,到现在他的后门还隐隐作痛。他被踢出店面时,回头仔细记录清了店子的名字和门牌号,他要报仇,他要反推那人老爷车。

一个半小时后,天已经麻麻亮,南京站到了……

张竹心买了去上海的车票进了候车室。离开车时间还早,他今天又起得那么早,他把行李放在靠墙的位置,枕着行李睡了起来……

张竹心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崇明岛的荒岛上,他找不到诗旺,自己却饿得饥肠辘辘。巧珠不知道怎么也在这里,一手拿着杀猪刀,一手拿着火腿肠,问他,你是要挨刀还是要火腿肠。他说,俺饿了要火腿肠。巧珠说,好,火腿肠给你,你必须把诗旺给俺找回来,不然,哼哼,巧珠晃了晃手中的杀猪刀。张竹心伸手去接巧珠的火腿肠,嘿嘿,手上真的摸到了滑溜溜的东西。他睁开眼,啊!还真有一根火腿肠在自己眼前晃。可是拿着火腿肠的不是巧珠,而是肖三利。

肖三利说,兄弟,你不是去找巧珠了吗?找到没有?张竹心说,找到了,在梅山那边搞拆迁,俺还在那里住了几天。肖三利又问,你这是去哪里?唉,张竹心叹口气,巧珠要俺把诗旺找回来,不然她会杀了俺。肖三利半笑半骂,不亏你,巧珠对你算客气的,要换别人你早已经被砍死了。张竹心自我解嘲,那是,巧珠打心里还是喜欢俺的。肖三利呸了他一声说,你怎么不撒泡尿照一下自己,你看你长得像一头马猴,贼眉鼠眼,满肚子除了坏心眼,你就是坏水,俺肖三利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比俺更坏。

张竹心被贬驳地无地自容,抢着岔开话题,三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俺是回老家,刚刚买了去蚌埠的票,在那边候车室待着没味,就到处走走,没想到会碰到你个孽障。你不是跟着你姐夫搞拆迁吗?你回家干嘛?肖三利神秘地告诉张竹心,现在有一条发财的路子,只要能带到人干违建,就有钱赚,俺回家里带人去的。

张竹心是个脑子活泛之人,马上就说,三哥,俺跟你一起回家带人来。俺可不跟你玩!跟你玩,有一天你把俺卖了,俺还要给你个孬熊数钱。哪会,三哥,其实你不了解俺,俺除了喜欢那个,对朋友保证肝胆相照;现在家里人不好找,俺手上还有一些人,给你带过来,我跟着你干。现在有人干活就能赚钱,肖三利正愁着回家找不到人,利益的驱使往往会让人丧失良知,肖三利也不例外。肖三利动心了,问,你不找诗旺了?三哥,俺俩都是带工去过崇明岛的,你也知道,去岛上的人,活干不完有几个能被放出来的,俺去了也是白去,不如跟着你回家带工来,俺俩一起发财。那也是,肖三利说,你不怕巧珠杀你?嘿嘿,巧珠不会杀人,她吓唬俺而已。

张竹心退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诗旺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海。这海,这天,跟书上描写的不一样。什么蔚蓝的天空下白云朵朵,什么一望无际蓝蓝的大海,这里都好像不是。这里水是黄的浑的,天也是灰色的,阴暗的天空下海就眼前那么大。

渔船离岸后,尖尖的船头刺入海波之中,波开浪起撞出朵朵浪花,浪花飞起变成细细水珠,水珠顺风又飘散到整个渔船之中,贴到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渔船速度很快,船舷激起的浪花一层层往后掠过,然后在船尾汇集一起翻滚着,留下一条锥形水带,长长的水带一直扩散到雾霾之中。水带漂过,有几只诗旺不认识的鸟,旁若无人地在水带上晃悠着。船再往前行,水中已经没有鸟的痕迹,只有头上偶尔有两只鸟飞过。诗旺问张凯,这是什么鸟?张凯说,这是海鸥吧!

诗旺听说是海鸥 ,马上唱了起来:

问一声

问一声那海鸥

问一声那海鸥

你飞来飞去有何求

问一声那彩云

你飘来飘去多烦忧

看看看潮来又又又潮往

那那那波涛滚滚永无休

让彩云伴海鸥

一起翩翩飞飞飞

飞向天尽头

……

诗旺唱地正高兴,张宏山说,现在是海鸥,等几天你就成海里的咸泥鳅了,歇歇吧, 省点力气割苇子!诗旺笑笑不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腥味,脸上也湿湿痒痒的,他舔一下嘴唇,嘴唇上是咸咸的。

半个小时左右,渔船前方渐渐地可以看到白茫茫的芦苇花。渔船钻入芦苇丛中,船夫放慢速度,熟练地穿行在芦苇之间的水道中。

渔船七弯八拐,又行驶了半个小时,终于停靠在一块突出芦苇尖的海岛边。海滩上,一个30多岁的女人在迎接他们。女人细高个子,一件花格子棉袄紧紧包着两个快要蹦出来的大奶子,肥大的灰色棉裤像猪大肠一样套在两条腿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胖乎乎的圆脸蛋上镶嵌着几块大小不均的冻斑,两只圆眼直愣愣盯着大家看。张凯第一个跳上岸跟女人打招呼,花儿姐,想死你了。女人咧开大嘴笑起来说,凯子,就你油腔滑调,快去帮宏山拴缆绳。张宏山已经把缆绳拴在岸上一个铁柱上。张宏山也跟花儿开玩笑,说,不用凯子帮忙,你们叙旧去吧!你个熊孩子,俺跟他有什么好叙的,要叙跟你小白脸叙。花儿扫视每一个人,然后一一喊着他们的名字,三喜,你去年不是说再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吗?大勇,你今年也来了!等花儿把目光扫到诗旺,问,这个是谁家的?这细皮嫩肉的,能割苇子吗?诗旺自我介绍,俺陈家庄陈诗旺。你就是张灵灵的表弟,褚巧珠的男人?花儿这下是真的惊讶起来,张灵灵这个缺德鬼,把你弄这里,这下好了,巧珠……花儿停顿一下,巧珠一个人在家?诗旺回,巧珠跟她哥去南京干拆迁了。哦哦,哦哦,花儿说着吐了一口气。

大家陆续都下了船,不远处更高的滩地上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花儿,来了几张嘴。花儿点了一下人数,提高嗓门对着声音来处喊:明思叔,比去年多了一个,十二张嘴。

大家提溜着自己的塑料上了岸。塑料袋里装着棉被和衣服,外边挂着丁零当啷响的脸盆和牙缸。每个人都把镰刀刀头举过头顶,防止伤到别人。张凯带头往声音来处走。花儿跳上渔船和船夫一起,把几大塑料桶淡水,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往岸上搬。大家自顾往高地走,没人回头看他们。船夫放下怀里抱着的一捆青菜,回头把手伸向紧跟身后的花儿,在花儿的胸前乱摸一通,说,花,什么时候上岸?花儿丢下手中粮袋,用力甩掉船夫的手,说,死样,去年占了老娘便宜,也没表示一下,还想再占。船夫绕开花儿,邪笑着去解开缆绳,然后跳到船上说,你再上岸,我就给你表示。快滚,死蛮子。

渔船嘟嘟嘟嘟,冒出一溜黑烟弥散在傍晚的芦苇丛中……

西边的海面突然闪出一道亮光,像定海神针一样从海平面直插云霄。最后又慢慢暗淡下来,直到消失。

诗旺一行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芦苇围成的工棚里。中午在上海站转车时,大家都买了食物填充一下肚子,诗旺没有钱就没有买。现在诗旺的肚子已经在呱呱叫。诗旺走出工棚。紧挨着工棚的“厨房”里,两口泥巴糊成的锅堂,一大一小。大锅里面大半锅水滋滋地冒着热气。诗旺闻到白菜的香气,他眼盯着刘明思拿着大锅铲在小锅里不停地翻搅着炒大白菜。

看到诗旺走来,刘明思喊他,诗旺,快帮俺烧火。诗旺按着刘明思手指的方向,抱来一捆干芦苇往锅堂里送。锅堂里的明火变成浓浓黑烟。刘明思骂道,尻你娘,这么大人了,连个锅都不会烧。河湾里的人,都是亲戚连着亲戚,七弯八拐算起来刘明思也是诗旺表叔,况且又是老人家,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告诉他,刘明思是这里工头,诗旺想怼他又制止了自己。他对刘明思笑笑。刘明思把诗旺塞进锅堂里的芦苇掏出,然后留下几根在里面 ,立马,火苗子串了出来。刘明思好像还没有教训够,继续说 ,人家都说你诗旺傻,不中用,现在俺终于相信了。诗旺还是没有吭声,他现在顾不得刘明思唠叨。他就想帮着刘明思快快把饭做好,好填饱肚子。

花儿搬运完渔船上带来的生活物质,也来到厨房。刘明思掏出香烟,说,花儿,这里交给你了,俺烟瘾来了。

小锅里的菜抄好了,可以起锅,大锅里的水也烧开了。花儿忙着盛菜,刘明思嘴上叼着烟,翻出几把挂面往大锅里下。大锅里升腾起来的水雾迷住了刘明思的眼,他抬手去擦眼上的水,手却碰掉了嘴上含着的香烟,香烟掉进了翻腾的沸水里。刘明思檫干眼水之后,继续下面条。

诗旺回到工棚,拿出碗筷对大家喊,开饭了,都快起来吃饭。大家都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一个人应声。诗旺又重复一遍,开饭了,吃饭去!诗旺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他自己拿着碗筷跑了出去。张凯看着诗旺背景窃笑,这个熊孩子是找骂去了。

诗旺看见刘明思拿着大勺子在面条锅里翻找着什么。诗旺走到跟前,说 ,明思表叔,勺子给俺。刘明思翻眼看看诗旺,骂,尻你娘,这么猴急,没吃过东西啊!然后继续拿着大勺子在锅里翻腾。诗旺想不明白刘明思在翻腾什么,那一锅白面条有什么好翻腾的。他只能站出老远,嘴里咽着吐沫在等待。

刘明思翻腾一会,把大勺子抬起用力地往面条锅里撂。他冲着工棚大喊,吃饭了……

他的话比诗旺的话管用。大家闻声都挤出工棚。

大家挤到锅台边抢着去盛面条。诗旺一会儿工夫挨了刘明思两顿骂,他不敢抢前去盛。先盛好面条的人都围在锅堂边的菜盆周围蹲下来。厨房太小,等诗旺最后一个盛了面,已经没有他蹲的位置了。他夹了白菜在碗里,端出厨房蹲在外边吃起来。

诗旺狼吞虎咽吃了一半的时候 ,咬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而且咬不断,还带着酸臭的香烟烟油味道。诗旺把它吐出来,借着厨房里马灯透出的亮光,诗旺看到那是香烟的海绵烟嘴。这恶心的味道让诗旺吃进去的面条又反刍了出来。诗旺拿着烟头冲进厨房准备责问刘明思。刘明思背对着诗旺,正在跟大家划拳喝酒,听到诗旺的脚步声,他都没回头就说,诗旺,今天面条下的多,吃吧,吃饱。诗旺没好气地说,吃饱了,不吃了。刘明思又说,这孩子,刚刚还像饿死鬼托生,这一碗就饱了?嗯,饱了……

诗旺准备去刷碗,花儿看到忙说,放那里吧,等一下俺一起刷。诗旺说声谢谢,然后回到工棚。工棚里已经漆黑,诗旺想去点亮马灯,找不到点马灯的火柴。他折返去厨房,刚到厨房门口,听到里面在说,诗旺也够可怜的。诗旺停住脚步。里面花儿继续说,张灵灵欺负巧珠,他怎么也不敢吭声。刘明思说,尻恁娘,吃你的饭,别嚼舌头根。诗旺愣着那里,表哥欺负巧珠?他怎么欺负了?表哥对自己挺好的。里面不再说他了,他咳嗽一声走了进去。诗旺问张凯要了火柴,自己一个人又回到工棚。他点亮了马灯,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头顶的芦苇发呆……

诗旺走了,大家还在喝酒划拳。张宏山不喝酒,坐在那里陪着他们,他的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张凯笑他,你这个小爷,做梦梦到相好的了吧!张宏山说困。王大勇说,让陈家华讲一段荤故事,保证你就不困了。三喜说,好,就冲你喊俺大名陈家华,俺今天就给你讲一段黄一点点的。张凯带头鼓起掌。

陈家华清一下嗓子,来个开场白,过去,在俺老家涡阳,表哥生日……

王大勇接了一句,是不是诗旺表哥张灵灵。

陈家华骂王大勇,你小杂种,别打岔,然后撇腔道,听俺慢……慢……道来……

表哥准备做酒,表弟前去帮忙。表哥喝高了,对表弟说,俺的女人是最忠诚于俺的。表弟暗笑,他想去坑表哥,说,那不见得,俺就能把表嫂哄到手。表哥带着酒劲说,别吹牛逼,你要把你表嫂哄到手,俺赌一百铜钱。表弟说好。表哥又说,你空口无凭,光说不算。表弟说,俺今晚就给表嫂屁股上画一个圆圆的记号,这样行了吧?表哥同意。

表弟要求表哥把表嫂喊上来一起吃饭。表嫂上桌,表兄弟俩对表嫂说了实情。表弟边说边劝表嫂吃菜,表嫂被表弟劝得多吃了一些饭菜。入夜之后,表弟偷偷把锅灰抹在夜壶口上。半夜,表嫂被屎憋醒,掏出夜壶坐在上拉了起来。

清早,表哥扒开表嫂屁股,看到黑黑圆圆的一个记号。表嫂发誓没有离开房间,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屁股上的记号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表哥只得认输赔了表弟一百铜钱。

表哥不服要再赌,对表弟说,只有你表嫂亲自对俺承认,才算你彻底赢,俺赌一千铜钱。

表弟说,你把表嫂借给俺一起去赶集,等表嫂回家就会亲自承认。

临行,表弟劝表嫂,天热又路途遥远,要多喝水。表嫂照做。表弟用板车拉着表嫂去赶集。途中,表嫂尿急要小解一下,表弟说,等到没有人的地方再解。表弟拉着表嫂继续走,表弟看到路边有一块刚刚犁好的地,对表嫂说,去那块地里解吧!

表嫂撒尿归来,表弟不语,往表嫂撒尿地方去,久久不回。表嫂好奇偷看,表弟用自己那家伙插表嫂尿洞,表嫂觉得恶心。

表嫂回家对表哥说,你那表弟真是变态,用那家伙插俺撒尿的洞洞。

表弟大笑,又赢了一千铜钱。

大家听得哄堂大笑。花儿骂,你们这些下流坯子,就不能讲一段不荤的故事吗?

陈家华说,花花,这“荤菜”不就是你喜欢的吗?

花花怼陈家华,滚回去睡觉去!王大勇圆场,俺讲一个不荤的给大家听。过去,魏家庄有一个叫魏邵道的人,就像陈家华一样,是个酒鬼。陈家华接,你这个狗儿,怎么扯上俺了。王大勇哈哈笑,继续讲故事。

有一天,魏邵道又喝多了。半夜尿急,起床撒尿。老婆提醒他,别撒面缸里了。魏邵道晕晕乎乎地说,有谱。下床从床底拉过一个自认为是盛尿的瓦罐,对着尿了起来。

早晨,老婆起床做饭,看到魏邵道把尿尿进面缸里。

从此,魏家庄流行一句谚语,魏邵道尿尿—有谱

大家又哄堂大笑一番。

大家吃好喝好之后,都回工棚了。刘明思坐在锅门口抽着烟烤着火,花儿刷洗锅碗。刘明思吐出一口浓烟,浓烟升起在锅堂上空转着圆圈。花儿说,俺听见诗旺把吃的面条都吐出来了。刘明思嗯了一下。你知道?花儿问刘明思。刘明思又嗯了一声。表叔,你这“嗯”是什么意思?刘明思丢掉手中的海绵烟嘴,说,他吃到俺的烟嘴了。花花说,你这个死老头子,怎么把烟嘴丢锅里了?俺捞了,没捞出来,刘明思说完,内疚地叹口气,唉!他对花儿说,你把明天早餐吃的馒头放两个在锅里,还有你表婶给俺带的咸鸭蛋也煮熟放一个放在那。

工棚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诗旺睁着眼睡不着。开始的时候,肚子还呱呱叫,再后来肚子不叫了,感觉自己的前胸粘到了后背,肠子好像没有了。他心里想着那个烟头,越想越恶心,恶心到后来心里开始发慌。他迷迷糊糊闻到一股麻油味,那是巧珠做的手擀面里的麻油味。他睁开眼,巧珠的手擀面不见了。他想起刘明思的话,今天面条下得多。既然下得多,肯定会剩,他又想起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现在肚子严正抗议,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慢慢起床,摸到厨房。

厨房的锅堂里还有火星,火星发出微弱的亮光,可以看到刘明思就睡在晚上大伙吃饭的地方。诗旺轻轻往锅边走,刘明思咳嗽了一声。听见刘明思咳嗽,诗旺赶紧想往回走,刘明思说话了,是诗旺吧?诗旺硬着头皮答,是俺。刘明思咳嗽得厉害起来,说,馒头……还有……都在小锅里,俺一直给你热着呢!诗旺鼻子酸酸的,眼睛热辣辣的。刘明思咳嗽几下,翻过身坐了起来,摸到火柴点亮了马灯。诗旺赶紧蹲下,把刘明思的大袄披到身上,说,表叔,俺自己来。刘明思说,好,俺抽支烟。叔,别抽了,看你咳嗽的,戒掉对身体有好处。唉,俺从二十岁开始染上这东西,都抽三十几年了,戒不掉,你吃饭吧,别管俺。刘明思划量火柴凑近嘴边点烟。借着火柴的亮光,诗旺看到刘明思沧桑的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海波浪。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眼下的眼袋凸起,这是历经了岁月沧桑的痕迹。这哪是晚饭前骂人的刘明思,这就是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刘明思抓几根芦苇放在锅底烤着给诗旺照明。诗旺掀开锅盖,拿起馒头,馒头下面还有一个咸鸭蛋。诗旺问,叔,这咸鸭蛋哪来的?也是给俺的?你表婶知道俺好喝两口,就给俺带了一些来,留着没菜的时候就着喝酒。诗旺鼻子又酸了起来,他几乎要哭了。刘明思说,赶紧吃,早点睡,明天还有很重的活等着你呢!

十一

人之初,欲本廉。其实,人生在世本来很简单,如果没有后天因素,也就两件欲望,吃饭,睡觉,周而复始而已。对于挨饿的人来说,一顿饱餐是最大的满足。现在,诗旺幸福指数满满,他很快就睡着了。

诗旺,起来吃早饭,喊他的是花儿。他睁了一下眼,外面的白光从门洞里挤进来,正好射到他的脸上,闪花了他的眼。这里的太阳光也太刺眼了,他赶紧闭上眼睛。过会,他试着慢慢地把眼睁了闭,闭了睁。等眼睛适应了,他看到工棚里就他一个人了。他坐起身,一股寒气袭来,他打了一个颤。他觉得这白光不是太阳光,他歪头看看门外,原来外边下了雪。

诗旺,赶快,再不起来,饭就凉了。那是花儿在厨房里喊他。他快速穿好衣服,从塑料袋里翻出牙刷、毛巾往厨房里冲。

厨房里,大家都围在锅台边,花儿按住锅盖,不让大家掀,再等等诗旺,再等一下。诗旺来到对大家说,你们先吃,俺刷牙洗脸。刷什么牙,这里又没有水。诗旺看看塑料桶里的水说,这里不是有很多水。这水是活命的,要刷牙去苇地里用海水刷。刘明思也说,诗旺,这里淡水稀罕,你先吃饭,等一下去苇地再刷。诗旺无奈。

锅盖掀开了,锅里白白的馒头上伸出一片黑压压的手。花儿两个手一起抓出馒头,走到诗旺跟前递给诗旺两个。陈家华看到这一幕,哎哟哟地笑着叫起来,花儿姐,你就喜欢小白脸,前面喜欢宏山这个白脸,现在又来一个嫩的,你又盯上了。张凯站在陈家华后面,顺手给他屁股一巴掌,说,就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去年要不是花儿拉你一把,你早喂鲨鱼了。张宏山也跟着帮腔,就是啊!俺看你怎么就不像好人。是啊,你就不是好人。三喜,你是昨天梦见花儿姐了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地主来。花儿并没脸红,她瞄了诗旺一眼,诗旺两腮绯红。她冲着大家说,这白面馒头也堵不住你们的臭嘴,都赶紧吃了干活去。其实,大家已经就着咸菜在大口嚼着馒头。

诗旺接过馒头,自己又在小锅里舀了一碗米茶,端到外边背着大家漱了口。诗旺把两个馒头吃完,再回到厨房,花儿早已经在刷洗碗筷,花儿问,诗旺,吃饱没?诗旺看看已经见底的两口锅,说,吃饱了。

大海就是一个孩子,生气时阴云密布,开心时晴空万里。诗旺再次走出厨房,太阳已经冷冷地挂在天上。薄薄的雪被阳月下旬的风吹化,地上像抹上油一样滑。诗旺穿着黄球鞋走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张凯赶忙拉住他,看了一下他脚上穿的鞋,惊讶地问,你怎么穿这鞋,到苇地里会把你脚扎通的。诗旺看看大家,大家穿的都自家用汽车轮胎为底,专门为割芦苇做的防滑鞋,就是芦苇茬扎在上面也扎不透的。如果不是舅舅把诗旺家的口粮挖去抵提留款,诗旺是不会出来割芦苇的。就因为是临时起意出来赚口粮钱,诗旺才没有准备这样的鞋。诗旺说,没事,俺趟着走,不会扎到脚。

一群人往芦苇地深处走,走着走着,芦苇地开始松软起来,时不时有一滩滩海水漫过脚上的鞋。雪融的时候,也是水最凉的时候。海水像冰冷的刺,扎在每个人脚上,联动到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痛了起来。诗旺趟着水前行,被大家甩出很远。他软软的球鞋底被芦苇根扎了好几次,幸好是去年腐朽的芦苇根,自己又趟着走,才没有扎穿球鞋底。

等诗旺赶上来的时候,大家已经脱掉棉袄,准备开工。诗旺问,现在这么冷,怎么就把棉袄脱掉啊。宏山告诉他,现在不脱,等一下干热乎了,身上冒汗再脱就成凉水了。诗旺学着大家脱掉棉袄。芦苇激荡摇动,诗旺穿着毛线衣和一件的确良衬衫,抵御不了冰冷的西北风。他浑身颤抖打着哆嗦,嘴唇冻得发紫。张凯喊他,诗旺,赶紧干活,不然会冻感冒的。诗旺提着镰刀跟着大家一起干了起来。干了几分钟,本来哆哆嗦嗦的身子开始发热,他不冷了。

大家排成排,闷头往前割芦苇。没多久诗旺已经被撇下一大截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花儿从后面赶上来,诗旺,加把油。诗旺问花儿,花儿姐,你怎么也割苇子?花儿说,指望帮着明思叔做饭的那点工资,还不够给小儿子买奶粉呢。花儿说着往身后指去,你看,明思叔也要来割。诗旺又看看花儿身后的刘明思,刘明思也在闷头往前赶。

一个上午,其他人最少的割了一百二十梱苇子,最多的割了将近一百六十梱,而诗旺才割了五十梱。花儿和刘明思来得晚,快晌午了又赶回去做饭,他们还割了快一百梱。

中饭,刘明思和花儿送来米饭和菜,还有一盆红烧肉。这红烧肉,诗旺看得出来,是槽头肉烧的。槽头肉在岸上是没有人吃的,只有他们这些外地来出苦力的,崇明岛人眼中的淮北“侉子”,因为便宜,而且特别解馋,才买来吃。诗旺在肉盆里挑挑拣拣,想找几块瘦肉吃,扒拉半天才找出一块相对瘦点的。等他吃完一块肉,再去盆里扒拉,一大盆猪肉消失了一大半,也看不出肥瘦了,他随便夹了一块放在碗里,肉盆里已经快见底了。张宏山把肉盆端起来,说,你们一个个都跟土匪一样,诗旺是斯文人,不好意思跟大家抢,这些肉给诗旺了。张宏山把盆里剩下的几块肉全部倒入诗旺的碗里。诗旺还想客气,大家都说,吃吧!你是我们这些人中的文化人,如果以后你有本事写出书来,就把大家都写进去。诗旺不好意思地笑笑,恐怕俺没那本事,如果有,一定把今天吃得红烧肉写进去。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今天是小潮,下午要干的活,就是把各自割倒的芦苇,捆成梱扛到摊上去。潮湿的芦苇梱压在诗旺肩头就像泰山一样,诗旺艰难地挪动脚步。每梱芦苇最少有一百斤,张凯扛上两梱芦苇,已经是第二次到了终点,诗旺还在远远的苇地里。张凯往回走,迎到诗旺,张凯对诗旺说,你慢慢扛,等俺扛完自己的就帮你扛,张凯说完又飞奔而去。诗旺觉得自己太没有用了,他要努力地像张凯一样加快速度。他迈开步伐向前,咬牙快速前进。哎呦,诗旺大叫一声。尖尖的芦苇茬刺穿他的球鞋底,扎进他的脚心。诗旺疼得全身冒汗,他身子晃悠起来跟着肩上芦苇往下倒。张宏山刚刚走到他身边,赶忙用自己肩头上的芦苇顶住诗旺倾斜的身体。花儿也扔掉肩头的芦苇,紧走几步扶住诗旺。张宏山把芦苇丢在地上,让诗旺坐在上面。诗旺抬起脚,鲜红的血顺着鞋底被扎出的洞往外流。大家都赶来围着诗旺,刘明思说,花儿,你把诗旺背回去,我们大家把你和诗旺的苇子扛回去。刘明思说完,王大勇堂兄王爱军嘟囔着说,俺自己的扛完都会累死,你们替他们扛,俺不扛。这时张凯也返回来了,听到王爱军不愿意帮忙,对他说,你个熊羔子,看把你能的,你不扛也要扛。矮矮瘦瘦的王爱军,看着一米八,五大三粗的张凯,再也不敢说话了。

十二

花儿背着诗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苇地里行走。

花儿的背上爬过多少男人,她自己都忘记了。这群同伴中就有几个。三喜去年说好给他两百捆芦苇,还一直欠着。去年她就想找张天朝,让他从三喜账上转给她,她又怕张天朝吃醋,就没有那样做。三喜许诺今年一定给她补上,如果不补,她就必须通过张天朝把账划过来。还是张凯做人地道,说好给多少,然后就会从自己苇地里直接扛到她的芦苇堆上。

花儿背男人,这是第二次。第一次,那是前年,她和自己的男人被张竹心送到崇明岛,也就像诗旺一样,来到这个只有芦苇荡的荒岛上。有一天,她男人就在这苇地里,突然觉得胸闷心口疼,不能动弹。她就像现在一样,把自己的男人背出芦苇荡,背到工棚里。这荒岛上没有电话,来送生活物质的船都是一个星期来一次,其他时间根本无法联系到岸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男人在这里熬,熬了几天,等船来了,人已经快不行了。到了岸上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送来晚了不一定能抢救过来。花儿说,有一份希望,她也要把男人救回来。抢救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没有救过来,五千元医疗费还是张天朝垫付的,到现在都没还上他。大家都替花儿难受,都安慰她,可是大家都是穷芦苇客,也没有钱帮她。人死了是不能上客运车的,男人的遗体没法运回家,还是刘明思和张凯各给了三百块钱,租车把遗体送回老家。花儿欠了张天朝的钱,怕张天朝不放心,就对张天朝说,俺男人死了,这个债俺来还,俺就在这里替你割芦苇抵债。

这次,是刘明思安排她把诗旺背出芦苇荡,她百感交集,她怕诗旺这么年轻的一个生命,别像她男人那样丢在这里了。

诗旺的脚板已经变成圆轱辘,小腿肚子也肿得发亮诗旺现在的感受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痛!他不由自主地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

花儿说,诗旺,忍住,到了工棚,姐给你清洗,一定保住你。如果在平时,诗旺被一个女人背着,他会羞死,况且是花儿。昨天,在下船的那一段路上,三喜就偷偷告诉他,要是憋不住了就找花花。他知道花儿跟这些农民工有染,他怕这些人说他跟花儿也那个。自从昨天见到花儿,他又想象不出花儿是那种放荡之人。

诗旺腿麻木了,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往上蹿一下。无意间,他碰到了花儿胸膛。他像触电一样,赶紧松开手,身体往后仰去。花儿觉得诗旺身体后仰,怕他掉下去,赶紧喊,搂紧俺。诗旺又急忙伸手搂住花儿,两只手又回到了花儿的胸膛。花儿知道诗旺为什么松手,她对诗旺说,命都没了还讲究这些。姐……诗旺语塞。你放心,姐不会祸害你。姐……诗旺还想解释。别解释了,姐要歇一会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芦苇荡,来到了苇地外边。花儿把诗旺放在一捆芦苇上,问,痛吗?不知道!诗旺,你是不是痛傻了。其实,诗旺说的是实话,他全身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痛了,这是痛过劲了。

诗旺说,姐,谢谢你!让你一个女人家背俺。俺又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背男人。你还背过谁?诗旺话刚出口,觉得不妥,马上又解释,俺是说男人怎么让你背。那是俺自家男人。姐夫让你背,现在他在哪?他把命扔在这块芦苇荡里面了。啊!诗旺听明白了花儿的意思,惊叹一下不说话了。他有点伤感,想着自己也受伤,自己的命是不是也要丢在这里。花儿看出诗旺的心事,说,你放心,姐这次不会把你丢在这芦苇荡里面。说完,花儿又把诗旺背起来,继续往工棚前行……

花儿背着诗旺来到自己在大工棚边的一个小窝棚里,把诗旺放在“床上”,然后端着脸盆去厨房烧水。诗旺留心观察一下这个闺房。闺房四壁都挂着花布帘子,一大块木板垫在芦苇上面就是“床”,床头还有一个小木箱,箱子上面摆满镜子、梭子,雪花膏等。诗旺仔细闻闻,还有花露水的味道。这里比大工棚舒服多了,那边潮湿阴冷,芦苇“床”上面没有木板高低不平,睡着上面杠的腰痛。

花儿烧水还没回来,诗旺痛的疲劳了,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哗啦哗啦,花儿撩水给诗旺洗脚,把诗旺惊醒了。诗旺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花儿帮诗旺洗好脚,就去解诗旺裤腰带,诗旺赶紧抓住,花儿拍了他一巴掌,说,俺不非礼你,等一下要给你上药,这裤子都湿半截了,要脱下来换一条。诗旺松开手,问,这里有药?花儿把诗旺棉裤脱掉,拉过被子盖在他腿上,说,当然有!花儿又去厨房端来一盆热水,腋下还夹着一瓶白酒。她又把诗旺的脚洗了一下。诗旺问,这水金贵,怎么还给俺洗?再金贵也没有命金贵,花儿说着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手巾,把白酒倒在手巾上,给诗旺清理伤口。诗旺,这都扎到骨头了,花儿说话的声音变得颤颤巍巍,就好像是扎在她自己脚上一样。白酒擦在伤口上钻心地痛,诗旺哎呀哎呀大叫了起来。别叫,再叫俺都不忍下手了,你是文化人,不知道割关公的骨都不叫吗?那叫刮骨疗伤,诗旺咬着牙纠正花儿的话。管他刮骨、刮皮的,你忍一忍,俺要把这伤口里面的脏泥清理出来,不然你整个脚会废掉的。诗旺不叫了,他学起关公。

花儿用了一瓶白酒,才算把伤口清理干净。花儿拾掇掉木箱子上面的东西,打开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白色粉末,还有一叠纱布。诗旺说,姐,你这是哪里弄来的药?花儿说,这里的男人都不会带这些,只有俺在岸上买了这些东西,这可是云南白药贵得很。这要收多少钱?去年俺给张凯用,他给俺二十梱苇子,王爱军也用了一次,一把苇子都不愿意给,还是大勇硬扛了他十五梱给俺。等俺脚好了,俺给你三十捆苇子。花儿生气了,你啊!还是瞧不起你姐俺,给你,俺不要一根苇子。姐,那怎么行?唉!诗旺啊!昨晚你走后,他们都议论你,姐知道你以后有出息,只要你记住姐,万一你真写书了,别把姐写成荡妇就行了。姐,你是好人,俺看出来了,你是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人。花儿不语了,她轻轻地帮诗旺包扎着伤口。两滴温水滴到诗旺脚上,那是花儿的眼泪。

姐,你哭了,诗旺问。花儿没有回诗旺,她哧溜一下鼻子,问,你换洗的棉裤在哪里,俺去帮你拿来……

十三

张竹心找诗旺的时候,把崇明岛说成人间天堂一样 ,告诉诗旺崇明岛遍地都是黄金。张竹心从来都没有上过岛,他也不清楚岛上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诗旺出门打工也是大闺女坐轿~第一次。诗旺只是带着被子和书,没有准备换洗的棉裤。幸亏母亲把他仅有的两条秋裤和一条牛仔裤给他塞进装过化肥的塑料袋里。诗旺对花儿说,俺只有秋裤和牛仔裤,在那个里面有书的尿素袋子里。

花儿去大工棚里把诗旺的塑料袋一起搬了过来,从里面掏出秋裤递给诗旺,说,那边工棚不能去,太脏,会把你的伤口感染的,你这几天就焐在俺这被窝里养伤吧!你睡哪里?诗旺问。俺睡你的床上。那不行,那边都是男人,你不能睡在男人窝里。现在的诗旺,已经把花儿当亲人,当亲姐姐,他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他还是要说,他担心花儿。姐能摆平这几个臭男人,花儿一边说着,一边帮诗旺把秋裤穿上,又慢慢地把他挪到床中间。

在这之前,帮诗旺穿过裤子的女人,只有自己的母亲。巧珠爱自己,也没有给自己穿过裤子。不是巧珠不愿意,而是诗旺一直都是好好的,他没有必要让巧珠帮他穿裤子。诗旺心中对花儿感激,感恩。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但他默默地在心里想着,以后花儿姐需要俺的时候,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花儿又问,现在好些没有,还那么痛吗?

人的神经是一个很奇妙的系统。当你不关注它时 ,它就麻木了。现在,花儿问了一下,诗旺的神经又复苏了。

诗旺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说,不太痛了。脚手都是连着心的,花儿说,能不痛吗,可惜这里没有止痛药,你要是痛得受不了就大声喊,或者哭,就会好点。

诗旺现在必须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不能让花儿为他担惊受怕。真的不痛,诗旺重复说了两遍。

那俺去做晚饭了,你自己在这里睡一会。

花儿去厨房了。诗旺的神经更加活跃起来,疼痛感从脚心伤口处跳跃着传播到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诗旺满脑子搜索着缓解疼痛的办法。看书,看书可以缓解神经的压力,这是哪个作家说的,诗旺忘记了,反正只要能缓解疼痛,管他是谁写的,谁说的。也许以后就是自己发明的专利。诗旺把手伸向放在床边的塑料袋,顺手拿出一本书。这是一本已经发黄了的线装书。诗旺记得这本书,那是他来割苇子之前,有人告诉他龙亢镇上支小眼子的镰刀打得锋利钢火好,诗旺就去龙亢镇上买支小眼子的镰刀。买好镰刀经过一个旧书报摊。诗旺是爱书之人,可惜囊中羞涩,他看了好几本书,都是觉得太贵没有买。老板拿出一本破烂不堪的书不耐烦地说,这本书便宜,你要不要买。诗旺看了看这本旧书连封面都没有,他问,多少钱?摊主怼他,五分钱,你买得起吗?诗旺才不管那些,只要是书都能看,五分钱就五分,你怼俺俺也不在乎。诗旺掏出口袋仅剩的一毛钱,递给摊主说,找俺五分钱。诗旺拿着这本书也没看,就装进了塑料袋里。

诗旺拿起书,看到前面的章节已经没有了。

开篇就是: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啊!这是《金瓶梅》。在诗旺的观念里 《金瓶梅》就是一本淫书。他胡乱地想着书中可能出现的情节,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画面。看着看着,他眼前出现巧珠的影子。巧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而自己虽然不是三寸丁,也就一米七不到,只能说勉强可以而已。他又想起昨晚去厨房听到花儿的那句话,诗旺好可怜,张灵灵欺负巧珠。张灵灵是自己的亲表哥,他一直都对自己都很好,是不是别人误会了。虽然说漂亮的女人都会有人惦记,就像潘金莲那样,巧珠绝对不是潘金莲那种女人,表哥应该不会做那种事情。再说,张竹心虽然一米八的个头,可是就他那张驴脸,怎么也不没有西门庆英俊潇洒,巧珠怎么会看上他呀!

诗旺不愿去想那些了,反正他相信巧珠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举起书继续看,看着看着,诗旺看见了一丝不挂的潘金莲,又好像是巧珠,也不是巧珠,又像是花儿姐。他头也开始痛起来,全身燥热,血往上涌……

不知道过了多久,诗旺醒来了。

花儿,你的俩小子现在还好吧!俺还是你家二小子做周岁时见过的。叔,都好,大的上三年级,可以自己上学了,小的三岁多了,就是太磨牙,整天缠着俺娘都动不了步。

诗旺听到有人在他床边轻轻地说话。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昏黄的马灯亮光。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自己睡多久了。他头上好像还有一块湿毛巾。

两个说话的人没有注意到诗旺已经醒了。刘明思问,花儿,你那退烧药管不管用。这是俺在岸上医院买的,应该管径,俺刚刚又给他喂了两片,要等一会。

诗旺现在才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好烫。他挪动一下头。花儿看到了惊喜地喊道,叔,他醒了。刘明思跟着花儿一起站起来凑到诗旺床头,问,诗旺,你好点没有?诗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不是好点了,他只能随口应和,好多了。刘明思摸了一下诗旺的额头,是好点了,俺的乖孩来,你吓死大家了。诗旺问,表叔,俺怎么了。你发高烧,额头都烫人,是花儿给你喂的药。哦!表叔,现在什么时候了。花儿抢先答道,应该快天亮了。花儿也摸一下诗旺的额头,接着说,是凉一点。诗旺腰酸背痛,他动了一下身子想坐起来,他浑身没劲动弹不了。花儿把手伸进诗旺脖子下面,用力把诗旺扶起。刘明思也来帮忙,把花儿的小木箱拉到诗旺背后,让诗旺靠在上面。做完这些,花儿转身出去了。

刘明思说,花儿看你一夜,给你喂药,一直都在用凉毛巾给你降温。

花儿很快回来了,左手拿着两个白馒头,右手端着一碗米汤,米汤上面还有红红绿绿的咸菜。诗旺的眼睛又湿润起来,他哽咽着说,谢谢你,花儿姐。花儿说,谢什么,都是受难的人,表叔也看你一夜,其他人都刚睡不久,都一直替你担心。诗旺还想说些谢谢的话,刘明思拍拍他肩膀说,别说话了,赶紧吃,吃完再睡一会会更好。

诗旺端着米汤碗,咸菜上落下他的两滴眼泪……

花儿,你去睡会,俺一个人看着就行了。叔,你去睡,俺来看。俺老人家了,熬惯了,你赶紧去睡。刘明思这是在下命令……

十四

许多年以后,诗旺还是经常会想起花儿的闺房,他说那是最温柔的小窝。

受伤的第三天,刘明思在海滩上捡了一根从海潮冲上来的木棍,交给诗旺当拐杖,诗旺拄着它可以下地了。

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代,有好人的地方就有坏人,有坏人的地方也有好人。好人总是比坏人多。

一时半会,诗旺是下不了苇地割芦苇的。大家都是一起出来讨生活的,也要给诗旺一口饭吃。跟大家商量了一下,刘明思决定把自己做饭的工作让给诗旺,他自己下苇地做整工。刘明思和花儿一起做饭,都是刘明思为主花儿协同,现在是诗旺了,花儿转换成主角了,她让诗旺坐在灶膛前只管烧火,其他事情一概不用管。诗旺很感激花儿,诗旺说,花儿姐,俺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花儿照顾诗旺,开始是出于同情,现在几天下来,他喜欢上了诗旺,这种喜欢不是暧昧,是那种亲人和姐弟一般的喜欢。这也是淮北女人淳朴、善良的性格使然。花儿说,俺娘只生俺一个,俺没有兄弟姐妹,如果你要不嫌弃姐名声不好,以后你就做俺亲弟弟!

诗旺说,好呀,以后俺就喊你姐姐!

花儿从锅底下抽出三根正在燃烧的芦苇,对诗旺说,俺俩今天以芦苇代替香烛,结拜成亲姐弟,你可愿意?

诗旺都没有考虑,马上说,愿意!

花儿跑到厨房外捏来一块泥巴,把冒烟的芦苇插在上面,放在锅台上,拉着诗旺跪下,说,苍天在上,俺邱银花,属虎,今年32岁,愿与陈诗旺结拜成异姓姐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为证,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诗旺也跟着发誓,俺陈诗旺,属鸡,今年25岁,愿与邱银花结拜成异姓姐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为证,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发完誓,花儿扶起诗旺说,让俺拥抱一下弟弟。诗旺丢掉拐杖,张开双臂,姐弟拥抱在一起。

不用烧火的时候,花儿也不让诗旺做其他事,就让诗旺坐在那里,花儿告诉诗旺,要想伤口愈合得快,就不能乱动。诗旺没事做,就给花儿讲故事,讲书上的故事。有时,花儿忙得没时间听诗旺讲故事,诗旺就抱着那本破烂不堪的书看。花儿好奇,问,弟,你这破书里写的什么,让你那么上瘾。诗旺哄花儿,说,是红楼梦。就是电视里放的《红楼梦》?嗯,诗旺应和花儿。诗旺,你读的书多,你说这《红楼梦》里写的是真的吗?这人想人,还真能想成相思病吗?为什么林黛玉想贾宝玉想成相思病,贾宝玉就没有得相思病?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花儿一连串的问题,诗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诗旺反问,花儿姐,你得过相思病没有?花儿说,就前年,你姐夫死的时候,俺天天梦见他,那算不算相思病?诗旺说,那也算相思病吧!这人啊,要是离开久了也就习惯了,现在俺也不再梦见那死鬼了。花儿又说,诗旺,你想巧珠吗?俺俩才分开半个月,还没到想的时候。不知道巧珠想不想你!

诗旺岔开话题,说,姐,姐夫都过去两三年了,你怎么不找一个。

你姐夫是俺招郎入赘的,给你留下两个外甥,俺爷已经死了,俺还有个老娘,这拖家带口的,谁会要俺。

诗旺现在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辛苦,为什么挣那些不光彩的钱。他敬佩花儿之心油然而生。

姐,以后俺帮你一起分担你的负担。

俺不要你帮,你要好好赚钱,以后要做像张天朝那样的大老板。

花儿也没见过世面,在她的思想里,张天朝就是一个大老板。其实,张天朝就是一个包工头,芦苇地里的包工头。她打心里希望诗旺能出人头地,能做人上人,就像张天朝一样,不干活就可以赚很多钱。

诗旺说,俺会的。

花儿说,你不能待在这里,你要去更大的地方,在这里永远只能出苦力;等你脚好了,俺求张天朝带你上岸。

姐,等割完今年的苇子再说。

弟,不行,姐不多说,你必须去南京找巧珠。

那天晚上,诗旺梦见了巧珠。

日子要是数着过,就过得快。上岛一个星期了,诗旺的脚还是没有消肿。中饭做好之后,花儿挑着饭菜去苇地给大家送去。诗旺一个人回到花儿闺房看书,看着看着,他又睡着了。

人呢?花儿呢?如铜锣响的声音把诗旺吵醒。诗旺听出来了,是那天接他们的张天朝,也就是他们这群人的雇主。诗王对张天朝没有什么好感,也懒得出去,他把身上的被子拉过头,蒙住头来抵挡张天朝的大嗓门。

张天朝看见没有人出来,直接走进闺房,看见床上有人,他张开双臂抱过去,还撇着豫剧腔喊,爱妃,一向可好……

诗旺赶紧把头露出,说,张老板,是俺。

看见陈诗旺睡着这里,张天朝的黑脸上略显羞涩,尔后马上又恢复本色,继续用豫剧腔喊,陈诗旺,你怎么占着朕的龙床,我的爱妃花儿呢?

俺姐送饭去了。

张天朝退出闺房,诗旺拄着拐棍也跟了出来。

花儿送饭回来了。张天朝迎着远处送饭回来的花儿喊,花花,船来了。等花儿走到近前,张天朝降低嗓门在花儿耳边说,想死你了。花儿看着一瘸一拐往厨房走的诗旺,说,俺弟在,别瞎说。你弟,你什么时候有个弟弟?诗旺,诗旺就是俺弟,那天俺姐弟就在厨房里结拜为亲姐弟了。张天朝回过头看见诗旺已经走进厨房,一把把花儿肩上的扁担推掉,说,我不管你什么亲弟弟,远弟弟,我只要我的爱妃。说着扛起花儿往闺房里去。你怎么还像个土匪,花儿骂道……

诗旺在厨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书,书上的字一塌糊涂。张天朝的怪笑声从闺房里不时地传进诗旺的耳膜……

十五

十五

花儿穿好衣服对张天朝说,七叶子(淮北方言:不靠谱的人),你要帮俺一个忙。张天朝嬉皮笑脸地说,花花,你就不能喊我天朝哥,就是喊我牛逼哥也行。别打岔 ,说正事,花儿说,你想办法把俺弟弄上岸,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哎哟哟,这才几天就心疼起小白脸来了。花儿一本正经地说,别胡扯,诗旺是你们这样的人吗!你吃什么干醋,他那么小,你再不正经俺跟你翻脸。别别别,别生气,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张天朝说,张灵灵送他来的时候,没告诉我他就是陈诗旺,如果知道他是陈诗旺,我当时就会把他留在岸上给我管账打杂,现在不行了,我已经雇邮六了。花儿惊讶,邮六?就是那个开油站的邮六?张天朝说,是的。

说到邮六,花儿惊讶,这是有缘故的。邮家祖上有一辈人,从湖北老鸹巷挑担来到北淝河北岸卖香油,看到这里土地肥沃,适合种油类庄稼,就倾其所有在高皇集北边盖屋置地定居下来,以开油坊为业。他们原本并不姓邮,大家也不知道他们的原姓,因为是卖油的就喊油家。百家姓没有姓油的,他们又是从远方而来,跟邮字搭边,所以祖上就以邮为姓。

邮家辈辈都是本分人,传到邮六父亲这一代,邮家便有兄弟五个,邮六父亲是老大。邮六母亲肚子不太争气,前面一直生闺女,生到第五个闺女,邮大老太已经快五十岁了。当时,淮北地面有句老话,兄弟多了,就会有一家绝户的,这也是经过祖祖辈辈验证的。邮家其他兄弟四个都已经生了儿子,而且都不止一个。老邮大心里急,就怕自己绝户。一日,一个算命的路过,老邮大请算命先生给自己算一卦,算命先生说,你命中无子。老邮大唉声叹气,怨苍天不公。算命先生又说,可以破解。老邮大问破解之法。算命先生伸出五个指头,老邮大赶紧递上五块钱。算命先生告诉邮大一个字,借。

第二年,老邮太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邮大那是满心欢喜,把老儿子当宝贝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前面五个姐姐,按照排行,老儿子就是小六。小六上学的时候,老邮大要老师给儿子取名字,老师图省事,就顺口说邮六,邮六~邮家六六大顺。

邮六十六岁才小学毕业。虽然读书不行,做生意邮六那是一把好手。小学毕业他就子承父业,在镇上开油坊。邮家跟油有缘,开了几年油坊,邮六看到现在农用车多了起来,于是改行卖起柴油。

邮六老(最小)叔有个儿子叫邮福,名字是叫有福,其实人有点憨。邮福找邮六赊柴油,邮六不肯。邮福骂邮六,你烧个鸡巴子(方言:烧包),不就有两个小钱吗?邮六本来就争强好胜,又财大气粗,那受得邮福这种气,他说,你没本事赚钱就别嘚瑟,俺的钱可以压死你,你要不服气,俺俩去高皇集街上烧钱玩,俺烧一百块,你烧一块,你敢吗?邮福气地差一点翻了白眼,狠狠地说,你别瑟,老天爷有眼,你现在有钱,说不定哪一天你的油罐就爆炸了。邮六比邮福还狠,说,你邮福憨了吧唧,当心走路时被自行车撞死。

两个人都是吵架时说的一句气话,谁知道现世现报。一天晚上,邮六进柴油,他怕油罐车虚报吨数。等油罐车走了,他爬上油罐,打开盖子往里看 。因为天黑看不清楚,邮六摸出打火机打着火照着往里面看。轰隆一声,油罐里的气体被点燃,油罐瞬间就爆炸了。也是邮家祖辈积德,邮六被炸伤,经过抢救保住了一条命。命保住了,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还有东挪西借的买柴油本钱泡汤了。邮福后来的真的被自行车撞死了,这是后话。

邮六在家里,天天都有债主上门讨债,他是混不下去了。邮六想起前几年就到崇明岛闯世界的邮家堂兄弟们,就来到了崇明岛。邮家三叔小儿子邮四跟张天朝都是一起闯崇明岛的故人,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就把邮六介绍给了张天朝。

花儿还是不甘心,说,邮六那可是鬼不缠的人啊!你能玩得过他?

张天朝说,他邮六再牛逼,来到崇明岛,他就什么也不是,这里是我张大牛逼的地盘,是虎他要坐着,是龙他也要盘起。

花儿有点伤感,诗旺怎么办啊!

你放心,年前先让他跟你们在这里委屈一下,等过完春节后,邮六回家过年,我就把邮六辞了,换诗旺。

花儿说,那就提前谢谢你 ,你说话一定算数。

你放心,谁让他是我的“小舅子”。张天朝嬉笑着说完,又扯开花儿的衣服……

张天朝和花儿来到岸边,船夫还在船舱里面打呼噜。张天朝对着他骂,尻你娘,你个死蛮子,赶快起来搬东西。船夫睡得正香,被张天朝喊醒,问,尻你娘是什么意思?张天朝自己都不好意思跟船夫解释。花儿嘻嘻笑着说,这是夸奖你。

听说夸自己,船夫赶紧起来,高高兴兴地帮着花儿和张天朝一起把给养运到厨房。

运完给养,张天朝递给船夫一张纸条,说 我今天不回岸上了,你按着这个单子,明天上午去采购,下午送过来顺带接我。

晚饭,张天朝亲自下厨,做了一锅猪肉、萝卜、白菜、粉条大杂烩。刘明思收工回来前,在苇地里捉到一条五六斤的鲤鱼,张天朝把它做成油炸瓦块鱼。张天朝说,我张大牛逼不是吹牛逼,任何老板都没有我对割苇客好,只要我来,就让大家像过年一样。刘明思提出一桶老白干,说,别嘚瑟了,知道你小子仁义,就是有点牛逼哄哄,今天俺爷们一起喝好。张天朝嘿嘿笑,表叔,你老不是我的个(对手)。又吹上了,张凯说,不吹牛逼你会死啊!张天朝说,你们都想把我灌倒,没门,今天咱换花样干,划拳喝酒。陈家华假装冷笑,哼哼哼哼,划拳,俺让你头朝东趴下,你不敢头朝西趴下。牛逼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放马过来,俺先打一个通关,然后挨着往下排。张天朝说完,把右手手掌伸给陈家华,就从你开始。你要从俺开始,那就从俺开始,俺要不让服服帖帖,俺今天割的苇子就白送给你张大牛逼。

一心敬你,哥俩好啊,三星高照,四季来财,五魁首啊,六六大顺,七个巧啊,八匹马啊,九九归一,十全十美。他们开始划了起来。

陈家华划拳真不是吹牛逼,他赢了三连冠,三碗酒都被张天朝喝了。张天朝不服,还想再划,陈家华用手指向坐在他身边的诗旺,俺俩下一个通关再战,该是诗旺了。诗旺说不会喝酒,更不会划拳。张天朝说,不会划拳,可以敲老虎杠子,不会喝酒就不行,因为你是男人,是男人就要会喝酒,敢喝酒。大家都附和着张天朝,怂恿诗旺跟张天朝喝酒。诗旺直眼看着刘明思,向他求救。刘明思说,喝吧,真正的淮北男人,没有不会喝酒的。

花儿插嘴,诗旺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能喝酒。就你事情多,张天朝怼花儿,我们农村人没有城里人娇贵,喝酒还可以消炎呢?

诗旺怕张天朝再骂花儿。马上拿起筷子说,谁怕谁,想干就干。老虎吃鸡,鸡捉虫,虫钻杠子,杠子打老虎,他跟张天朝敲了起来。诗旺不负众望出师告捷,二比一,他也赢了张天朝。张天朝气得说粗话,我张大牛逼久经酒场,竟然败给一个毛蛋孩子,下一个。轮到俺老人家了,刘明思接着说,俺三招之内不赢你算俺输。表叔,别人都知道我是张大牛逼,你别是刘老牛逼。尻你娘,不服就来。刘明思出手,果然是把把都在三招之内赢了张天朝。张天朝又气又闹,说,我张大牛逼今天背时,我说熊呢!三碗酒刚倒进嘴里,张凯已经伸着手支着架子讪笑说,本家老兄,俺跟你学习学习。张天朝恨不得给张凯一记耳光,心想,你张凯是屁的本家,这是趁人之危。花儿从身后拍拍张天朝,给他递过来一碗白开水,说,先喝口水再干。陈家华起哄,俺不干,花儿偏心眼。滚,你吃什么干醋,王大勇说,花儿本来就是老板娘,你不知道?都别起哄,继续喝酒,张天朝说着把白开水喝完后又把碗还给花儿,他揉了一把脸,伸手拍了张凯的手掌,又快速竖起大拇指说,三星高照。张凯张开大拇指和二拇指说的是哥俩好。张天朝哈哈笑起来说,叫你个孬熊能,喝,喝,我赢了。张凯不服,说,你耍赖,头一个要说哥俩好,你却直接三星高照,不干,俺不喝。那不行,我也没跟你订要说哥俩好,输了就是输了。张凯还是不服,说,那要大家评评理。大家有说张凯对的,有说张天朝也有道理的。最后,大家把目光对着刘明思,刘明思阴沉着脸,说,尻你娘,输了就喝,别装你娘的孬。张凯气哼哼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余下两把,张凯还是输了。往下的人,不是三碗全喝,就是喝了两碗。张天朝又说起大话,我张大牛逼也不是白当的,干不过你们,我还当老板。

划着,喝着,吹着牛逼,菜盆见底了,诗旺说,表叔,张老板,没菜了不喝了吧!张天朝说,淮北男人喝酒,没菜照样喝三碗。花儿赶紧起来,从菜堆里抱出一棵大白菜,剥掉外边两层败叶,直接用刀把整个白菜削进菜盆里,然后拿出盐撒在里面搅一搅,说,菜来了。

又一轮轮到诗旺打通关了,诗旺说,张老板,俺先说个事再划拳。现在有什么卵子事都不重要,喝酒才重要。是这样,诗旺微醉,舌头有点硬,俺……姐夫丢在这里了,俺要不是遇到大家……俺姐,也差一点丢在这里。诗旺说得有点沉重,大家停住了喧闹。如果信息灵通,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这是没办法的事,张天朝给诗旺解释。有办法,诗旺说,建立联络机制。怎么建,一条船要几万块我买不起,我只能雇别人的船送给养,船费又贵不能天天来。张宏山插话说,买一个大哥大。大哥大要一万多块钱一部,我自己都买不起,怎么可能给你们配一部,我就算有钱给你们配一个,这里没有电,大哥大的电用完了怎么办!不要大哥大,诗旺说,你们听说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吗?啊!你不是想建烽火台吧!正是这个意思,俺这几天观察了的,这里离岸上有15公里,大海又没有遮挡物,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俺们就在这里放烟,岸上肯定能看到的。张天朝说,这个主意不错,古为今用,而且比较容易做到。

从那以后,放烟救急被广泛应用在崇明岛周边的各个滩涂、孤岛上,一直到手机普及以后才停止。

最后,张天朝醉得跟烂泥一样,张宏山带着王大勇,王爱军把他抬到花儿的闺房。

刘明思让诗旺睡在锅门口,他自己去大工棚里睡……

当晚,诗旺失眠了……

十六

冬月初一的天气虽然寒冷,午后的太阳还能暖洋洋照射一下大地。花儿送完午饭回到基地又被张天朝拉进了闺房。

诗旺躲到远处的芦苇堆上,享受着温暖阳光的沐浴。昨晚他睡在锅堂边,头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老是往锅门口暖和的地方扭,长时间往一个方向扭,他落枕了。他脖子生硬,整个身体都不灵活。他背上有活物在爬行,爬得他痒痒的 。阳光越来越暖和,他身体内往外冒着细汗,细汗浸过活物爬行的痕迹,隐隐痒痛。他把手背过去抓挠,只能挠到肩胛,背心中间却无法深入。痒,疼,他非常难受。他脱掉衣服,光着膀子,翻看自己的内衣。他原来雪白的衬衫领口变成了灰黑色,衬衫的缝合线口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粉黄色的像小珍珠一般的虮子。有一些小珍珠已经长出黑色的小圆头。啊!生虱子了。

虱子,这种神奇的爬行动物,淮北人们,不只是淮北人们,是整个中华民族,整个人类,从人类诞生以来就与之战斗了数千年。它们总是不屈不挠地跟人类斗智斗勇,不怕死亡,前仆后继地生存在人类的皮肤之上。

诗旺很懊恼。虱子曾经生活在他皮肤,从他初中毕业,由镇里中学到县里上高中虱子就已经在他身上绝迹了 ,现在它们又卷土重来了。这太可怕了。

诗旺用两个大拇指掐,用指甲抠。一个个珍珠被抠破,乳白的黏液沾满指甲。诗旺好像前世就跟虱子有世仇,最后,诗旺连牙都用上了,顺着布缝隙咬。

诗旺赤膊上阵已经把虱子杀的尸横遍衫。远处隐隐约约有柴油机的轰鸣声传进诗旺耳膜。

这些天,通过大家的言谈举止,诗旺猜到花儿的那些事,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花儿跟男人睡觉。从昨天张天朝把花儿抱进闺房,他就想,女人的生殖系统是孕育生命的神圣器官,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地给别人。诗旺盼望着能有一件事,一个借口,把闺房里面的两个人分开,他不是吃醋,更没有想占有花儿。他认为,花儿只能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她未来要找的老公,那个也应该是自己的姐夫。

船来了,这是把他们分开的最好机会。渔船在远处还只是一个轮廓,诗旺立刻停止了跟虱子的鏖战,穿上衣服对着闺房大声喊,张老板,花儿姐,船来了。

诗旺的喊声惊动了闺房里的两个人。花儿趿拉着棉鞋匆匆往闺房外边走,边走边扯着衬衣在乳房间的纽扣,两只乳房已经被挤在一起,像一座山镶嵌在花儿胸口。花儿用力把衬衫纽扣扣好,胸前那座山又分开成两个山峰。好像地震了,两座山峰在花儿胸膛上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最后,花儿又从低往高扣上棉袄的纽扣,两座山峰隐藏在棉袄之中。花儿往芦苇荡外的海面眺望,看到渔船还在远处,笑笑对诗旺说,渔船还远着呢。诗旺扭过头看渔船来的方向,假装没有听见花儿的话。

张天朝从闺房出来,脚上锃亮的皮棉鞋光可鉴人,太阳照在他青蓝色的羽绒大衣上放出一道紫光,紫光映在他疙疙瘩瘩的黑脸上。张天朝揉揉惺忪无神的眼问,船到了?花儿说,还要等一会。张天朝睁开眼看看诗旺,你这个熊孩子,船还在那么远的地方,你就嚎唠得跟羊熊一样。

船,终归还是到了。诗旺躲在芦苇堆上,看着花儿跟着张天朝往岸边走。张天朝不时转过身去对花儿做些亲绵的动作。诗旺心中升起无以名状的醋意。

船夫递上一个蛇皮袋,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些什么。张天朝接过蛇皮袋又转递给花儿。花儿接过蛇皮袋说 ,下次来,别忘了我要的东西。不会忘,张天朝边答应边跳上渔船。

渔船远去,花儿回到芦苇堆边,对诗旺喊,还不下来?诗旺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下了芦苇堆低着头绕过花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回到厨房。花儿跟到厨房说,今晚我还睡大工棚,你睡我那屋。诗旺没好气地说,我不睡那里。花儿没有再说话,他解开蛇皮袋的扎口绳,把里面的东西轻轻往外拿。这是给你买的消炎粉、消毒盐水、酒精、碘酒,花儿说到一样东西就递到诗旺面前,这是阿莫西林,这是四环素,还有,你身上都生虱子了,这是香肥皂,洗一洗身体就没有虱子了。

花儿每递一样东西,诗旺心里就会颤抖一下,刚刚在芦苇堆上还想着跟花儿绝交,现在他想骂自己,骂自己幼稚小气没肚量。这是给你买的保暖内衣,花儿又把包装好的一个塑料袋递给诗旺,把你那衬衫脱了,我给你用开水烫一下才能杀死虮子。这时,诗旺已经不敢说话了,他怕自己说话眼泪会掉下来。等花儿把最后一包东西拿出,没有递到诗旺面前,诗旺也看到,原来那是一包卫生巾。花儿解嘲说,唉,女人就是有那么几天要用这个东西。诗旺定下神来,说,姐,我现在没有钱,这些东西从俺以后的工钱里扣给你。花儿翻眼看看他,你没把我当姐,哪有姐姐给弟弟的东西要钱的。姐,你也不容易。姐再不容易,也出来闯荡了好几年了,你刚刚出门就受伤,比我更难。姐,我是男人,我应该照顾你的,现在反而让你为我……关公还走麦城呢,男人怎么了,不允许有背时的时候?别说了。花儿说着又把东西装回蛇皮袋里,说,去我那屋,把这些东西放那里。花儿带头提着蛇皮袋,出了厨房。诗旺现在没有一点抵触情绪,他乖乖地跟着花儿身后来到闺房。

诗旺伤口上的痂已经脱落,留下红艳艳的嫩肉。他走路不用拐杖了,只要不触碰到嫩肉处他已经没有疼痛感了。

今天是送给养的日子,也是张天朝要来的日子。清早起来,他把闺房里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带出闺房,放到大工棚里。这两天天气好,其他人都在天麻麻亮就下苇地了,基地里就他一个人。他去厨房掀开小锅盖,里面的两个馒头和馒头下面的咸菜冒着热气。说是要他帮着花儿做饭,其实每天早晨起来,花儿和刘明思会早早起来把饭做好,而且不会惊动诗旺就去上工。这馒头和咸菜每天都是这样待着锅里等着他。诗旺习惯和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做菜材料洗干净,等着花儿回来做中午饭。他心里一直有那颗海绵烟嘴的阴影,洗菜时就特别仔细,不放过一个疑点。前几天洗菜都是张凯和张宏山用塑料桶抬海水到厨房里洗,现在诗旺可以自由活动了,他昨晚就告诉他们,今天自己会去港口洗。

港口在岛上西北角,诗旺来到港口,港口里风呼呼地吹,冷飕飕的风吹到诗旺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诗旺蹲在海水边,把手伸进水里,顿感有无数冰冷的芒刺在扎他的手指头,他像触电似的,赶紧又把手收回。诗旺反复地试了几次,想让自己的手适应这冰冷的海水。

等诗旺把菜洗完,他的手已经麻木了。他把手揣进怀里,让冰凉的手复苏热气。他抬头迎着风往远处看,那风就是从家乡淮北方向吹过来的。家里肯定比这里还要冷,母亲都六十多岁,这么冷的天让她一个人带着儿子,他又没给母亲留下一分钱,她们娘俩要受多大的难,才能度过这个冬天!

诗旺焐热了手,搬着一大盆洗好的菜准备回厨房。远处柴油机的轰鸣声又传入他的耳膜。诗旺疑惑,今天补给船怎么来得这么早。

渔船上并没有张天朝,却多了一个陌生人。诗旺问船夫,张老板呢?他回你们老家去招工了。家里人早出去完了,还哪有人。邮六说他能找来人。

船夫把一双汽车轮胎做底的手工布鞋交给诗旺,说,这是花儿娘托人带来的,张老板说是给你的。诗旺接过鞋,不知道说什么好。船夫看看他,认为他是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馈赠,说,诗旺,你绑上花儿了?俗话说越描越黑,诗旺懒得跟他去解释,说,别胡吊扯,花儿是我姐。船夫嘴角露出坏笑,然后招呼那个陌生人,一起把给养抬到岸上对诗旺说,还有人等着租我的船,给养暂且放在这里,等花儿回来你们慢慢搬回去。

十七

芦苇价格天天都在涨,今天一捆一块五,明天就一块六,后天再来收就是二块一捆。现在已经从去年的一块五一捆涨到三块了。一捆芦苇减掉承包苇地款、人工工资和各项费用,虽然费用都跟着也涨,现在可以纯赚一块五毛钱一捆。

张天朝坐不住了,眼看着成堆的钱捡不回来,心急如焚。必须得找人来割苇子,人越多越好。上哪里找人呢?

张天朝天天跑码头,码头上成群的农民工都是有去处的,有老板的,他拉了几天也没拉到一个人。

张天朝开着手扶拖拉机在崇明岛上转悠了一天,筋疲力尽地回到出租窝。出租窝外间是厨房、客厅、传达室的功能。靠墙角的一张窄的只能放下一个人身体的单人床上,一米八几的邮六只能跷起二郎腿才能把他装下。张天朝推门进来,邮六赶紧起身关掉床头米袋子上放着的电视机,下床站到张天朝面前。天朝哥,为了把头保持在张天朝之下,邮六尽量把腰弓起来,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着,邮六很快在靠门边的瓷砖锅里的篦鬣子上端出四个菜放到对着门的餐桌上,俺一直给你放在锅里热着呢,快吃,张哥。邮六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张天朝一直盯着他没有把视线离开他,心里哈哈地笑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邮四不是对自己说邮六神通广大吗?现在是考验他的时候到了。张天朝故作正经地说,都告诉你小鸡吧了,喊俺“张老板”。邮六皮笑肉不笑,说,老板用的是工人,哥用俺就是兄弟,你是要一个只会干活的工人,还是要俺可以扑汤蹈火的兄弟。张天朝终于露出烟熏黄了的牙笑起来,你这个东西,比我张天朝还油腔滑调,怪不得在家里,镇上的那些领导都被你晃悠地团团转。邮六转回自己的床边,匍匐到地上扒开床底外边的物件,从靠墙的地方拉出一捆酒。张哥,回到餐桌上的邮六说,这是俺来的时候在怀远县城给你带的“禹王大曲”,比刘明思的散酒好喝万倍,俺陪你喝两杯。张天朝打骨子眼里看不起邮六这种人,不过酒对张天朝来说就是半条命,有酒就不管什么人都能做兄弟,何况邮六这小子这么会来事。阎王还不打送礼人,那就让他一起喝两杯吧。

邮六倒了两杯酒递一杯放在张天朝面前,哥,今天找人情况怎么样,找几个人来。

麻绳拴豆腐~没法提,我跑遍崇明岛,尻他娘,一个人也没找到。

那这眼睁睁的钱不是赚不到手了?

哎,能怎么办?又不能去码头抢人 。张天朝说着打眼瞟了一下邮六。

哥,你相信俺不?邮六说着也偷偷瞟一眼张天朝。

张天朝正在往嘴里呷酒,借酒故作深沉,兄弟啊,有事你就说。张天朝“兄弟”都喊出来了 ,邮六还有什么不该表现的,哥,俺回老家招工。

老家还有人?

有,年轻的没有,像俺五叔那样年龄大一点,出去干其他活不行,割苇子却是好手。

张天朝大喊,好!不愧为邮六邮老板,还是你高明。邮六被张天朝喊懵圈了,张天朝接下的夸奖让邮六也心花怒放了。

干一杯,哥,明天俺带着你一起回高皇集招工。

no,no,no,明天不行,明天是送给养的日子,我还要上岛会我的花儿呢!

张老板,邮六突然换称呼,现在是弄钱的时候,钱重要还你的花儿重要。

都重要,我和花儿比跟家里那个死婆子感情还要好,我不能辜负她,况且岛上还有两个小白脸,诗旺还跟花儿拜了把子,我……

邮六打断张天朝,说,花儿跟你不要钱?

花儿从没跟我要过钱,都是我主动给他,男人要对得起自己的女人。

哥,花儿多大?

三十二了,比我小四岁。

哥,牛都喜欢吃嫩草,你的口味也太重了,等弄到草料还愁没有嫩草吃,黄花大闺女都是你的女人。

我也熬不住,张天朝嘿嘿着说,缓一天,后天,后天早上就走。

俺说一个人,你一定认识。

谁?

张竹心,张灵灵。

那小子,我的老客户,他每年都把人带我这里的。

俺五叔打电话到老四店里,说他又回家招工了。

那不更好了,省得我回去招工了,我打电话给他,让他把人带来就行了。

哥 ,你想多了,他这次不是替你招工,他说是招工去南京干违建 ,而且不问年龄大小,只要能喘气的都要。

啊!有这事。

你要再想着花儿那根老稻草,回去晚了连个吃奶的都招不到。

张天朝又犹豫一会,说,好。

邮六把酒杯举起,哥,为了以后的嫩草,干杯!

十八

一九九三年,冬月初九的淮北……

广袤而空旷的大地上一片苍茫,袅袅炊烟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鸡鸣,灰蓝而悠远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下,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声,使淮北的冬天,在博大辽阔的苍凉中,显露出一种空灵之美!平原上的村镇中,田野里,道路旁挺立着笔直的胡杨,它们日夜守卫着淮北大地……

张天朝和邮六坐在县城通往河湾的大巴上,大巴车颠簸在胡杨林中的砂石路上。大巴车驶过,落入地上的胡杨枯叶便被气流抄起来,而后片片胡杨枯叶伴着扬尘在车后随风炫舞。大巴车远去,一片片败叶又悠然落下,散落在整个道路上,覆盖住坑坑洼洼路面。

大巴过了赵集向南转入河湾方向,邮六有种“俺胡汉三又回来了”的自豪与满足。他掏出“大前门”抽出三根放在嘴里点燃,一根递给张天朝,一根塞入司机嘴里,说,小林子抽根烟解解乏。细高俊俏满脸稚气的小司机勾头对坐在发动机引擎盖上的邮六问,老板贵姓?俺!邮六故意提高嗓门说,俺邮六,你不认识俺?邮老板啊!小司机真的惊讶起来,你不是烧了……感觉不该这么直白,小司机改口说,你不是去崇明岛发财去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邮六故带炫耀大声说,俺带张老板来高皇集招工。他的声音大的全车每个人都能听到。

司机小林子说,这两天河湾里到处都是招工的,明天早上张竹心就包俺的车送人到县城汽车站。啊!邮六心中一惊,对张天朝说,幸亏俺英明神武的决断,不然真得要两手空空地回去。还是我六弟牛逼,张天朝开始奉承起邮六。

两个人一直嘀咕着,车已经开到终点站高皇集村部门口。下车前,邮六对小林子说,明天早上你这车要准点,不过包车的不一定是张竹心,可能是俺。说完,邮六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撂给小林子。小林子对已经下了车的邮六竖起大拇指,说,这才是大老板。

邮六在村部后面大姐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张天朝直奔邮家庄。

邮家庄庄头的狗都认识邮六,一个个懒洋洋地伸着脖子看着邮六进庄,没有一个吠叫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下午阳光的余温中,靠着麦秸垛背风的一面聊着那些辈辈相传的故事,还有庄里的稀奇古怪事情。

邮六的自行车一溜烟经过那些老人面前,有个眼神好的老年人看出那是邮六,惊讶地对其他人说,邮六,骑洋车子的是邮六。不会吧?不是烧死了吗?又有人插嘴,哪能烧死他,老话不是说的,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吗?都是扯淡,一个稍微年轻的男人跟大家说,那是他摊上了一个好亲戚,他三姐夫是镇长的小舅子,油罐爆炸之后,是镇长的小宝车送他去蚌埠淮委医院抢救的,要是摊上别人早他妈见阎王了。

邮六的自行车像箭一样直接飞到邮河山家的破烂土坯院墙外边。院门是关着的,他推推门,门是反插上的。邮六站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土坯院墙被风吹雨淋的像老长城一样高低错落不一,他扒着一段矮院墙欠身往院墙里面看。里面堂屋门旁,邮福正坐在石磙上抽烟。邮福,邮六提高嗓门大喊,你哑巴啊!怎么不搭理俺。邮福用本来就有点斜的眼睛斜眼看着他,说,俺凭什么搭理你,你是俺的什么人。俺……你个七叶子,跟你说不清楚,俺五叔呢?邮福最后说了一句,俺不知道。然后晃着二郎腿哼着小曲抽着烟,就再也不搭理邮六。张天朝蹲在院门边,看着邮六。邮六跺着脚骂邮福,你个该死的,你个大头鬼,你个六零一……

一个五十岁左右,干瘦高个子的男人从墙角处拐入。看邮六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道,你在这里嘟嘟囔囔什么?邮六像见到菩萨一样,几乎是哭腔,五叔,里面那个半吊子不给俺开门。看你们兄弟闹得,跟仇人似的,邮河山说着又把眼光对着张天朝,问,这是哪来的贵客?邮六介绍,这是张大老板。这多不好意思,把贵客都关门外了,你看这事办的,邮河山边说边敲门,邮福,开门!

门开了,三人一起进到院子里来,邮福拿着一根扁担站在院子中央。邮六躲在邮河山身后,对邮福说,俺今天来找俺五叔有事的,不是来跟你个七叶子干架的。邮河山也呵斥,邮福,把扁担丢掉,把你娘找回来做饭,家里来贵客了。邮福歪头斜眼看着邮六进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家找他娘去了。

邮河山问,你不是去崇明岛找老四了吗?是啊,邮六说,俺现在回来,找您老一起发财去的。发财?俺一辈子都没发财,现在老了还能发财?邮河山笑自己,然后继续说,你小子有什么事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糊弄你五叔。好,邮六现在一本正经起来,说,五叔,你现在是不是准备给张竹心带工去南京盖房子?邮河山点头。你把人带去崇明岛,保管你发个小财。那不行,邮河山回绝,人是俺给张竹心带的,怎么能跟你走,那样不地道(义气)。五叔,张竹心给你多少钱一天的带工费?十五块一天,邮河山回答。邮六不屑地说,现在只要钱地道,一切都地道了,张老板给你二十元保底工资,再给你每捆一分钱代工费,你算算,你带三十人,每天一个人平均割120捆,你的提成每个人就是一块二,一块二乘以三十,那可是三十六,再加保底二十,你每天就是五十多块钱,刘亳乡长的工资都没有你的高。那也不能干,人要讲究,要厚道。张天朝接过来说,张竹心可不跟您老人家讲厚道,您要是不能给他带工,他才不认识你是谁,再说,他本来都是给我带人过去割芦苇的,现在我找他要人,他会不会厚道一下把人给我?

邮河山一个耿直的人,早些年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在他的治理下邮家庄还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样板生产队。后来分单干了,邮河山也就不当队长了,张洪武给他安排一个村支部委员。前几年,村里人没有兴起打工的时候,农闲季节的年轻人都聚在一起炸金花、打八十分赌博。特别是邮六和自己的二儿子邮福,那是整天死在牌桌上。邮河山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跑到镇上联防队,找联防队队长陈继海,请求联防队出面管一下。陈继海还是蛮给邮河山面子,当天就把参加赌博的人员全部抓进联防队的小黑屋。大冬天里,联防队里的人往每个参赌人员身上泼凉水,泼凉水之后要参赌人员交罚款,不交的继续泼,泼到交了罚款为止。邮河山本意是想吓唬一下那些不争气的子孙们,没想到联防队就坡下驴,就势洗劫了邮家庄。除了邮六是他三姐夫领出来的,其他人家都卖了口粮去交罚款才把人领回来。邮河山内疚的差一点上吊自杀。

邮六开出的价码,邮河山也动了心,可是,他带的这些人都是张竹心父亲张洪武亲自过问招来的。张洪武,那是什么人,高皇集的土皇帝,那是跺一脚整个河湾都会颤三颤的人物。自己要是把人给了邮六,那以后在这河湾里还能有他的好,不被张洪武慢慢整死才怪呢!

邮河山最后说,不行就是不行,今晚在俺家吃饭喝酒,吃完饭你们自己想办法。

邮六知道五叔的脾气,再劝也没用。张天朝唉声叹气地要回赵集家里,邮六说吃过饭再走不迟。

邮福挎着一马篮子菜,还在院墙外边就喊,俺爷快来接着菜。跟在邮福身后的邮福娘骂,这一点东西都挎不动,天天的白面馒头都被狗吃了。邮六听到马上穿出院门去接邮福的马篮子。邮福挎着马篮子不松手,邮六说,二哥,人都说兄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俺今天给你赔个不是,以后你还是俺的二哥,俺还是你的六弟,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永不再提。说完,他马上掏出烟点上一只放在邮福嘴里。邮福爱烟,有烟就基本上可以俘虏邮福,只要有烟他可以六亲不认,也可以冰释前嫌。邮福接过烟吸了一口。这烟不错吧,大前门的。邮六说着把剩下的半包烟塞到邮福口袋,说,二哥,劝俺五叔跟俺去崇明岛,到时候让你天天抽“大前门”。邮福把篮子递给邮六说,真的?真的,邮六接过篮子答道。邮福深吸一口烟,拍着胸膛说,包在俺身上了。

邮河山陪着张天朝在堂屋拉呱,邮六和邮福帮助邮五婶做饭。邮六又把去崇明岛的带工费算了一遍给五婶听。五婶听愣了,说,五十多块钱一天,你不会是骗你五叔的吧!邮六把能发的毒誓都发一遍,什么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什么是小婆生的等等,反正都是毒誓,如果骗了五叔,这些毒誓都会落在自己头上。

那些准备去南京的人,陆续都过来找邮河山商议明天启程的事情,邮六把他们一一留下。邮六交给邮福三十块钱,要邮福去高皇集买一梱“禹王大曲”回来,邮六要请大家一起喝酒。

酒喝到大家都微醉的时候,邮六跟大家算起账来。你们跟张竹心去南京盖房子才十块钱一天,现在张老板招工去割苇子,只要肯出力,一天三四十块钱是没问题的。有人质疑,你邮六人称邮大侠,有点不靠谱,说给这么多,到时候不给,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邮六又故伎重演,毒誓发了一大堆后说,你们跟着张竹心就保险吗?不还是要担风险。张竹心不给钱,就从大家欠村里的提留款中抵,这是张书记亲自答应的。有认识张天朝的人说,去年去你那里割苇子的,不都没赚到钱。张天朝说,去年芦苇价格低,再就是张竹心拿了一部分人头份子钱,俺不是得从你们工资中扣吗!最后,大家还是要邮河山拿主意。邮河山说,按道理大家应该跟张竹心去南京……话还没说完,五婶送菜上来刚好听到,说,按道理个屁,按道理他张书记就不应该挨家挨户挖咱们的口粮,你看看他家那四合院,你看看灵灵娘一天到晚眼皮子翻到天上去了,她看得起咱们谁?张天朝紧跟着说,跟我去路费都由我出,你们的工资一天一结,每捆芦苇扛到岸上就是三毛钱,就凭你们这些熟把式一天四十块钱肯定没跑头。大家又都把眼光聚拢到邮河山身上。邮河山说,你们大家看着办吧!邮六赶紧给大家的酒杯都满上,说,干了这杯酒,大家一起去崇明岛发财。

邮河山端起酒杯说,先喝酒,喝完酒再谈其他的事情。大家刚想去端酒杯,咣当一声,堂屋门被撞开了……

十九

张竹心带着肖三利,后面跟着的张洪武气哼哼地进来了。呵呵,这酒喝得好欢啊,张竹心看着大家说,怎么也不邀俺一起喝。

五婶站在邮河山身后,刚刚对着门,看到张竹心手里还拿着一根铁棍,吓得哆嗦起来。邮河山短暂地愣了一下,心想,这张竹心知道得也太快了吧,俺们刚刚在这里商议一下,他那边就知道了,就来兴师问罪,反正自己还没有明确表态,他张竹心还敢拿俺怎么样,况且还是在自己家,还有好几个邮家子弟在这里,于是冷冷地说,俺家的酒,你也能看得上?

张竹心没有理会邮河山,扫一眼桌子上酒菜,说,还有禹王大曲,这规格俺看得上,张竹心说着把目光投向邮六,啊,六弟,这场酒是你的杰作吧?张竹心说着又瞄上张天朝,这不是张大牛逼老板吗,怎么到了高皇集也不去找俺喝酒,跟邮六趴在这里,是不是委屈您了!

邮六站了起来,伸手去口袋里掏烟,说,灵灵哥,坐下一起喝两杯,然后掏出“大前门”抽一颗递到张竹心面前。

张竹心看看邮六手上的“大前门”鄙夷地说,混得不错,“大前门”都抽上了。

托灵灵哥的福,现在跟着张大老板一起混,今天回家有事,碰到五叔家有人喝酒,就凑过来……邮六还没说完,张竹心打断他,说,你也熊吧,你们是来撬俺的人的吧!

你这是从何说起,张天朝站了起来走近张竹心满脸堆笑着说,都是好兄弟,坐下先喝酒。

滚一边去,张竹心发起恨来,咬着牙指着张天朝鼻子说,他邮六在镇上横,你张天朝在崇明岛是一霸,现在是在河湾,俺的高皇集,你知道吗!

张天朝灰溜溜地坐回原来的位置。邮六弯下腰用手使劲拍下桌面,大声吼道,河湾是你的,这里是俺邮家庄,你想怎么样?

邮河山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六子坐下,叫什么叫,张书记在这里,容不得你们这些孩子造肆。然后站起来对张洪武说,您还是坐下来一起喝两杯吧!邮河山挪开位置,绕过张竹心和肖三利伸手把张洪武拉住,又拽又推把张洪武摁在他原先自己坐的位置上,说,事大事小,都要先喝酒,这是俺河湾里的规矩,您先坐下,俺们边喝边唠。

张洪武很不情愿地坐下,说,俺就怕这两个孩子来惹事,才跟着来的。然后抬头看看张竹心说,你们也先入座吧!张天朝赶紧招呼其他人挤一挤腾出两个位置。张竹心、肖三利都坐了下来。

邮河山给张洪武倒上一杯酒,说,张书记,本来大家都是在商议明天跟竹心去南京的事情的,小六子刚刚回来路过,也巧,他是回来找人去割苇子的,就唠了一会……

张洪武说,刚刚有人去俺家说了情况,俺才过来的,五弟你是一个懂事的人,竹心跟你家这小六子也是姑表连襟,不能为了这事伤了和气。

那是!邮河山又递一支烟给张洪武,俺这些靠淝河住的人,都是割芦苇的好把式,去南京盖房子恐怕不能适应,弄不好还要耽误竹心赚钱。

你别说了,张竹心沉不住气了,是邮六开出的工价高,你们才动心的。

肖三利从进门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也不需要他说话。天高皇帝远的河湾里,张家是大姓,张洪武又把持着书记这么多年,他就是这里的土皇帝。在河湾里敢跟张家作对的人几乎没有。邮六这个愣头青想虎口夺人,那是太自不量力。现在肖三利觉得应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说,至于工资吗,俺也不亏待自己人,翻一倍算了,每人每天二十块钱……

肖三利话没落音,邮六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算哪根葱,滚出去……

肖三利很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不上饭,父母把他送到山东舅舅家,由舅舅抚养。山东人都好武术,肖三利也跟着舅舅学会不少拳脚功夫。等到肖三利长大了,又回到了肖家庄。当时电影《少林寺》风靡一时,沿淝各村兴起武术热,肖三利就在家里办了免费武术馆。经过几年发展,肖三利的徒弟遍布沿淝河各村。在肖家村,肖家也是一个大姓,肖三利怎么都能算上个头面人物。邮六不是不认识肖三利,他是觉得现在在邮家庄,他肖三利会武术又能怎样,好汉还不抵群狼呢,肖三利现在可以算得上弱势群体。今天不镇住一个人,就别想把这批农民工带到崇明岛,张竹心目前气势比邮六盛,拿张竹心开刀那是根本不可能。邮六想了一下,只能拿他认为稍微软一点的柿子肖三利捏。

肖三利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他猛然站起来隔着饭桌就把邮六咽喉锁起,说,你想找死吗?在场的邮家子弟看到这种情景,各自摸起身边的家伙站了起来……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从院门口穿过院场直射到堂屋中间,在场人的眼前都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不得不停止了活动,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阵汽笛声响之后,白光灭了,三个人走了进来。邮六揉揉眼看到原来是他三姐夫,他三姐夫的姐夫乡长刘亳,还有联防队队长陈继海。邮六感动得像碰到托塔李天王一样,这下好了保护神来了,俺邮六稳赢了。

肖三利松开了手,其他准备械斗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家伙。

张洪武立马站立起来,紧走几步握住刘亳的手,刘乡长,三更半夜的怎么惊动您了。

刘亳还没有开口,邮六三姐夫就抢着说,俺那老丈人跑到镇上,说你们这里可能要干架,非得逼俺过来看看。

哦,邮大哥啊,他神神叨叨的,有俺在能出什么事!怎么能干起架来,你看这不都在喝酒吗!张洪武说着,学着邮河山又让刘亳上座,刘亳不愿意入座,说,俺来看看就走。张洪武说,俺是这里的地主,您来到俺的地方了,俺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大家也都相劝,刘亳勉强坐在张洪武的位置上,张洪武紧挨着刘波坐下来。

刘亳坐下之后,说,张书记,你的工作做得不错啊!这里为了抢民工都准备干架了,这值得表扬。

俺检讨,张洪武慌里慌张地回答。

检讨什么,这说明你们这里人们的意识形态变化了,知道走出去开拓财源了。刘亳说完,张洪武问,乡长,你这是真的表扬俺啊!刘波说,那还能假表扬,你看看镇北那些村,人人都窝在家看那几亩地,冬闲季节也不出去打工,早晚有一天会穷死。

双桥集是怀远县西北最大镇,也是双桥区公所所在地,这里有人类活动的时期可以追溯到夏朝。夏朝建都在现在的怀远县四方湖边的古城镇,双桥集离古城30公里,属于夏朝集权中心区域。传说夏朝有一个公主的封地就在北淝河北岸,高皇集就是公主的居住地。高皇集北头有一小土山,就是公主老死之后葬在这里的公主坟。有史料记载的双桥集的历史是秦朝末年。秦二世元年(前209年)秋,项城(双桥集镇古城村)陈胜、吴广等900余名戍卒被征发前往渔阳戍边,途中在蕲县大泽乡为大雨所阻,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情急之下,陈胜、吴广领导戍卒杀死押解戍卒的军官,发动兵变。后来陈胜吴广失利,余部潜回项城地区继续战斗,直到秦朝灭亡。汉武帝时期,李凌奉汉武帝之命在北淝河高皇集地区建军营叫李凌殿,驻军监视淮南王。淮南王刘安谋反,李凌率军抄其后路生擒淮南王。后来李凌在漠北兵败被迫投降,汉武帝撤其番号,毁其军营。现在的张圩子和邮家庄就建在李凌殿的废墟上。双桥集最辉煌的历史要算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新四军第四师的根据地,四师师长彭雪枫曾认杨集郭老妈当干娘。原宿怀抗日县委驻地就在境内的赵集。解放战争时期,双桥地区人人都是支前先锋。

双桥乡以刘褚路为界,分为路北区和沿淝区。当地人把靠河的地段叫“河沿”,而远离河边的地段称着“湖里”,路北人戏称沿淝人为河野(沿)人,沿淝人则戏称路北人为壶(湖)里人。沿淝各村地少人密,活不下去的人们早早就想到了打工这条生路。路北各村人少地多,生活比较富裕,就很少有人出门受罪去打工。现在不同了,土地收入已经不能满足人们越来越高的生活水平的要求。沿淝各村打工已经打出路子出来,每年冬闲成群结队出去打工,赚回来的钱那也让路北的壶里人眼红。可惜的是,路北人没有路子,不知道去哪里打工。

刘亳的一番话,让张洪武相信刘波是真的在表扬他,说,乡长今天来,你怎么安排俺都听你的。

好,刘亳说,这里的人都是割过芦苇的熟把式,让他们跟邮六走。

张竹心不干了,说,那俺上哪里找人去。

刘亳对他摆摆手,你不急,你要的人俺来想办法。

肖三利小声插嘴,乡长,河湾里能走开的都走了。

刘亳笑笑,眼光移向陈继海,说,明天让他去镇北各村给你们去抓“壮丁”。

好,俺一定给你们捆三十个膀大腰圆的“壮丁”来,陈继海说,不过今晚这酒得让俺喝够。

邮河山端起酒杯说,来,今天在俺家,有一个喝不趴下的,就算俺邮河山不够朋友。

二十

正常年份,南京的雪一直都是罕见的。今年的南京却不缺雪,从冬月初十,一直下到十五。月圆之夜,白雪皑皑合着月光比白昼更亮。废墟上七楞八拐的垃圾堆都变成了圆圆的白丘陵,大大小小的白丘陵一个挨着一个错落无序地排列到远处。

几天的大雪让民工们无法干活,一个个都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们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出力,出苦力,如果没有苦力出,他们全身就痒而且还会痛。为了摆脱身上的不舒服,身上的痛,他们就喝酒,用酒精解乏,他们就赌博,用赌博时的欢悦和沮丧麻痹神经。

褚建明带着工友们在他的单间里赌得正酣。巧珠洗刷完碗筷,两只手已经麻木了。他把手伸进锅膛里去烤,麻木消失了手上却像有无数只马蜂在叮咬,咬得两只手像针扎一样疼,她疼得掉下眼泪。她想起诗旺,如果这个时候有诗旺在多好,诗旺绝对不会去喝酒或赌博,因为他讨厌那些嗜酒和赌博的人,诗旺一定会用自己的胸膛给俺焐手。思念是最好的减肥药,天天都思念诗旺,巧珠已经瘦了十几斤,原来微胖的身体变苗条了。诗旺以前要巧珠减肥,她就是减不下来。现在自己苗条了,巧珠暗自偷笑,诗旺,你不是说俺胖吗,等你来到俺身边,俺看你还敢说俺胖,俺让你看看就不舍得离开俺。张竹心离开这里都十几天了,诗旺怎么还没来。张竹心你个狗日的,去没去崇明岛找诗旺呀,巧珠想到这里又笑不起来了。诗旺,诗旺,俺亲爱的男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到俺的身边,想着,哭着,巧珠靠在锅门口的墙上睡着了……

诗旺在哪里呢?诗旺当然还是在崇明岛的荒岛上,而张竹心跟着肖三利带着三十个膀大腰圆的壶里人,已经在南京的另外一个叫江宁的地方。

陈继海还真没吹牛皮,邮六把邮河山带走了,他第二天下午就把三十个壶里人交给了张竹心。

雪雨天里,待拆区的防违建执法队都蜷缩在社区不愿意出来,这是违建最好的时机。可是这么冷的天,水泥砂石见水就结冰,根本无法砌墙,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赚不到手,这下难坏了肖三利。

早饭后,张竹心围着工地转两圈,看见肖三利正愁眉苦脸地蹲在头天晚上没用完的泥浆边,泥浆已经冻成冰堆。张竹心上前用脚踢泥浆,泥浆纹丝不动。张竹心也蹲下了,陪着肖三利看泥浆堆,看着看着,张竹心大笑一声说,有办法了。肖三利不知道张竹心葫芦里有什么药,问什么办法。张竹心把工人喊一起,教他们直接把干混凝土撒在砖头上面,然后浇水,并快速砌砖,等混凝土变成冰,砖也牢牢地粘在一起了。张竹心给这种方法起来一个名字,快速砌墙法。有了张竹心的快速砌墙法,肖三利的违建队一天可以建一栋三层小楼,他们这下发了大财。肖三利从心里佩服张竹心,他庆幸自己遇到了张竹心这么一个大能人。

张竹心有钱赚,就吃得饱,睡得香,天天还去附近的洗头房潇洒一下,他把巧珠委托他找诗旺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违建队管伙食的是肖三利老婆和他的妹妹。肖三利的妹妹个子不高,虽然胸口还像淮北平原那样平坦,整个人却小巧玲珑,特别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媚眼总是含情脉脉,不大不小的鼻子镶嵌在嘴巴之上,看上去就招人喜欢,薄薄的嘴唇不用涂口红也红艳艳的。二十来岁的她总是乐呵呵的,她叫肖颖。

肖三利带着妹妹出来是有原因的。肖颖是属于早熟类型的女孩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偷偷跟本庄一个男孩子一起玩,那男孩子比肖颖还晚一辈,而且还是结过婚的人。几个月前,肖颖还为他堕了胎,肖三利的父母知道了,气得死去活来。气归气,自己的孩子还得管,趁着现在知道的人不多,要马上把他们分开,那样还能保住一点颜面。肖三利也认为只要离开那个男孩子,肖颖就会忘了那些事,就会老老实实做人,以后也能嫁个好人家。

人是高级动物,人的爱好很多,爱好发展的一定程度就是嗜好,嗜好就会成瘾。比如,喝酒有酒瘾,赌博有毒瘾,吸毒有毒瘾。离开了家里的那个男孩子,肖颖的生活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她时常在睡梦中有燥热的感觉,偶尔还梦见那个男孩子给她带来身心的欢愉。等梦醒的时候,肖颖又疲惫不堪,身体里好像有蛀虫在撕咬着她,让她有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渴望。

整个违建队里,哥哥肖三利算上是最英俊潇洒的一个人,可那是亲哥哥,他的使命就是管着自己。那些壶里人一个个土里土气,说话蛮了吧唧的,肖颖根本就看不上。

张竹心每次看见肖颖,总是在她身上多瞄几眼,肖颖跟他目光相对时,总是甜甜一笑。肖颖每次给大家盛饭的时候,总会在张竹心的米饭底下垫上几块肉,或者在张竹心的面条碗里压着一个荷包蛋。张竹心是绝顶聪明的人,这些动作还能逃过他的法眼。可惜,这里有肖三利,那是张竹心的财神爷,也是张竹心的克星。张竹心无奈只能偷偷给肖颖一个暧昧的眼色而不敢肇事。

南京的气候,雪后的太阳阴冷地挂在天上,发出耀眼的寒气。张竹心是最不经冻的人,十点多了,他还趴在温暖的被窝里。突然,他感到被子里有一股冷气袭来,一只小手贴到他的大腿上。张竹心翻身坐起,看到肖颖笑嘻嘻地对着他说,竹心哥,还不起来吃饭。张竹心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先回去吧,俺……马上起来。肖颖说,看俺刚刚刷碗的手都冻僵了,你给俺焐焐,焐热乎了俺再走。张竹心吓了一跳,直截了当对肖颖说,妹子,别乱来,你哥会杀俺的。俺哥去市里买材料去了。你嫂子还在厨房。俺嫂子去菜场了。这……这,张竹心又结巴起来……

褚全伟的四轮车还没停稳,就大声地对着厨房里的巧珠喊,姐,姐,俺今天发财了。巧珠跑出厨房,问,发什么财了,快跟姐说说。

今天的砖头卖了两毛钱一块。

前几天不是八分都卖不掉吗,怎么突然卖这么高的价?

褚全伟怕巧珠不相信,掏出一沓钱伸到巧珠眼前给她看,姐,这里的砖不好卖,江宁那边可俏着呢!那边好多待拆户买砖头都不讲价。

有这好事?可是江宁离这有四十多里路,这雪天路滑得不安全。

姐,没事,大路上不滑,只是小道上有点难开,不过你弟弟俺是谁?那是神车手。

姐弟俩进了厨房,巧珠开始给褚全伟做饭吃。褚全伟点燃锅堂里的火,叹口气,唉,眼见的钱赚不到手!

怎么了,巧珠问道。

俺缺一个上下砖的人,一天只能跑一趟。

这个好办,这两天不能上工,厨房里的事先让俺哥帮着干一点,姐帮你上下砖。

太好了,吃过饭俺俩再上车砖跑一趟。

二十一

通往江宁的公路上,雪铺两边,挡住了中间已经融化的雪水,整条路都水汪汪的。全伟的小四轮飞奔在上面,遇到坑洼不平之处,小四轮的车厢像簸箕一样都簸起来了。砖车之上虽有棉被,巧珠还是被颠得心肺剧颤,她探出头大声对全伟喊,死孩子,开慢点,别把你姐颠死了。全伟只想着快点开到目的地,竟然忘了车上的巧珠,他回头抱歉地回,姐,对不起。然后,小四轮还是如箭行驶,再碰到坑洼之前,全伟对巧珠喊,姐,抓牢了,然后猛打方向盘绕过,巧珠又差一点被甩了出去,幸好事先系了一道绳子在上面,巧珠抓住绳子才没被甩出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宁县城东山桥边,几个人依靠在桥头栏杆上聊着天,看到有砖车过来,大家马上围拢过来。全伟刚刚把小四轮停稳,一个像大狗熊一样大个子坐到全伟身边的车梆子上。这车砖俺要了。这声音很亲切,就是淝河北岸的口音。还没等全伟回话,另外几个人嚷到,我们也要。几个人为了抢砖开始争吵起来。全伟低声问身边的大个子,老乡,哪里的?怀远双桥南边肖家庄的,大个子回答完又反问,你哪里的?全伟回他,俺褚集西褚村的。大个子微笑,问,老乡,你看这砖?全伟会意,立马对其他围拢过来的人喊,这车砖是俺给俺老乡拉的,不卖给别人。有人喊,我们出高价。全伟回,高价也卖不得,俺要讲信用。

全伟开着小四轮顺着大个子指引的方向,七转八弯,穿街过巷,停在了一片民居中间。大个子跳下车梆子,对一座民居里面喊,灵灵,砖来了,赶紧喊两个人帮忙下砖。颠簸了一路,巧珠早就晕晕乎乎了,全伟卖砖,她没有过问,也没有看,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等到地方帮全伟下砖。灵灵,这两个字惊动了她,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灵灵”这是张竹心的外号,在这里也有人叫灵灵?而且喊灵灵的声音也是淝北口音。巧珠好奇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等待那个“灵灵”出现。

民居里面传出“灵灵”的声音,好的三哥。这声音,巧珠太熟悉了,此“灵灵”就是灵灵张竹心。喊灵灵的大个子正是肖三利。

张竹心带人走出民居来到小四轮旁,巧珠顾不得地上湿滑的雪水,一下子从车顶跳下来,走到张竹心跟前抓住他胸前棉袄大声吼,张竹心,你替俺找的诗旺呢?全伟也认出了张竹心,也从小四轮车头上跳下来抓住张竹心的头发。

张竹心错愕,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不轻,俺,俺……俺……张竹心一时说不上话来。

肖三利也认出了巧珠,知道事情麻烦了,赶忙对巧珠说,巧珠妹子,这事说来话长,你们先到屋里暖和一下,听灵灵慢慢给你们说。巧珠看看肖三利,你是?俺,肖家的肖三利。巧珠打量着肖三利,她知道肖三利其名未见过其人,在大家口口相传里,肖三利并不是坏人,而是有点名气的人。既然是老家里的名人,那就一定要给面子。巧珠松开了手,又示意全伟松手,对张竹心说,你给俺说吧!

能不能到一边说,张竹心伸手想拉巧珠。巧珠躲开,说,就在这里说。那……没有什么那的,说!说,全伟也帮腔。

肖三利看着张竹心的囧像,又同情又憎恶,肖三利目视张竹心,说吧,不说你过不了这一关。张竹心没去崇明岛,肖三利是全程见证的,他不知道张竹心会编出什么故事来骗巧珠,他也想看看今天的张竹心怎么下台,他更替张竹心捏一把汗,今天的故事编不好,巧珠姐弟俩一定会把张竹心碎尸万段。

唉!俺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现在俺不说你一定误会俺,饶不过俺。张竹心停顿一会,又叹气,唉!表弟啊……张竹心拉长语气,俺只能对不起你了……

肖三利听张竹心卖关子,心里直想笑,他强忍住,他知道张竹心这是拖延时间,想坏主意。

表弟,都是你做得好事,让俺被你老婆误会,张竹心继续卖关子拖延时间。张竹心脑子极速运转,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最后和邮六和好之后一起喝酒,邮六提到了诗旺,还说了花儿救诗旺的故事,于是他来了灵感,说,诗旺跟花儿混到一起去了,不愿意跟俺回来。

在家乡河湾里,就那“蛋”大的地方,方圆十几里地,风吹草动,鸡犬相闻,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花儿的故事,整个河湾没有人不知道的。现在张竹心拿花儿往诗旺身上泼脏水,巧珠脑袋充血,气急败坏地说,不许你侮辱诗旺。说着,她抬起右手往张竹心左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张竹心被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脑袋也嗡嗡作响。

邮六那晚提到花儿救诗旺,张天朝也在身边,邮六是不可能说诗旺跟花儿有染,花儿背诗旺,让诗旺住自己的闺房,让她娘给诗旺做车胎底布鞋捎给诗旺,两个人结拜姐弟等等,都是实话实说,没有必要造假。张竹心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刚刚被巧珠逼得没办法才急中生智,把花儿和诗旺的故事利用了起来。

肖三利这下彻底佩服张竹心了,他根本就没回崇明岛,竟然把几句闲谈之话利用起来。不过,这也太损了,诗旺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张竹心脸上隐隐作痛,他捂着脸继续狡辩,说,诗旺和花儿单独睡一个闺房,花儿背诗旺出芦苇地,花儿给诗旺做鞋……张竹心边说边看着巧珠和全伟,他慢慢地往后退,他害怕巧珠再给他一巴掌。他也想反过来给巧珠一巴掌,可是全伟在身边。一对一,他也许可以跟全伟较量一下,可是这里是他们姐弟俩。他们是亲戚,闹家窝子的事情,肖三利和其他人是不会掺和进来的,更不会替自己出头。

巧珠听愣住了,张竹心继续说,你要不信,可以去崇明岛看看,或者等大家过年回家,你再问问跟他一起去割芦苇的人。

二十二

厨房里的肖颖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没跟嫂子打招呼就跑出来看热闹。如昼的灯光下,肖颖看到张竹心脸上一块殷红的手掌印。肖颖马上明白了,她心疼起张竹心来。这些天,她已经跟张竹心如胶似漆,两个人把楚雨巫云玩到极致,只要有机会他们就拨云撩雨,就是没有机会他们也想尽办法暗度陈仓。现在有人欺负了自己的白马王子,而且是在哥哥的地盘上,那还是“白马王子”的前情人,不,现在还应该算是情人,那就是自己的情敌。于是肖颖喊,哎吆吆,这是唱得哪出戏!你有本事去崇明岛把自己男人找回来,打人家灵灵哥干嘛,这不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吗!肖颖又对肖三利说,哥,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怎么就让他们把灵灵哥打成这样呢……肖三利知道自己妹妹是个揭人伤疤不留情的主,他怕肖颖再胡说什么,对肖颖喊,这里没有你的事,赶紧给俺回厨房帮你嫂子做饭去。肖颖是个不服管的女孩子,肖三利越是不让她说话,她越是要说,灵灵哥,你不是老在大家面前夸你这个表弟媳妇,人漂亮又心地善良吗?现在怎么把你当狗打了!你不是最心疼你这个表弟媳妇吗?她怎么不知道心疼你啊!

肖三利不知道肖颖为什么替张竹心出头,难道是妹妹抱打不平,还是同情张竹心,张竹心这种人也不值得同情啊!这些都不应该啊!难道……肖三利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暂时也顾不得他去多想。眼前的肖颖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的主。照这样下去,巧珠跟张竹心的那些事,肖颖一定会抖搂出来的,他要制止肖颖,不能让事态再恶化下去。不是肖三利多么伟大,而是肖三利觉得自己是河湾里的名人,既然是名人就要顾全大局,就不能让更尴尬的事情发生,况且人家是给自己送砖头的,要是在这里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肖三利不容分说,上前捂住肖颖的嘴,把她夹在腋下,直接把她送回厨房,并对自己老婆说,看住她,不要让她出这个屋。

厨房离外边场地并不远,肖三利老婆拦着肖颖,不让她出门,可是肖颖的嘴巴并没有被堵住,她趴在窗口扯着嗓子对外喊,巧珠,你跟张竹心那些破事,河湾里的人谁不知道,你们要闹事就出去闹,别在俺家的工地上丢人现眼。

张竹心占有了巧珠的便宜,本应该保守秘密,可是张竹心却一有机会就在别人面前炫耀。巧珠可以算得上河湾里最漂亮的女人,而且还很年轻。他认为让大家知道他跟巧珠有关系,这是他最荣耀的事情。他同样也在肖颖面前炫耀,说巧珠是他的女人。肖颖之所以今天跟巧珠干上,也是醋意大发的缘故。

巧珠一直认为张竹心占她便宜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自古以来,无论是不是女人的错,只要你跟别的男人有点那事被大家知道,大家都会认为你就是破鞋,你不承认也不行。河湾里有句老话,男人丢了丑满大街行走,女人丢了丑不如一条狗。所以农村女人被糟蹋,大部分选择的都是眼泪往肚子里流,委曲求全,如果你不忍受,你就成了破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里有这么多老乡,今天肖颖把这事抖搂出来,那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和张竹心的事情,都会认为她是个破鞋。这下丢人丢到家了,而且,张竹心又说诗旺已经跟别人好了,名声毁了,诗旺又爱上别人了,巧珠觉得自己没有盼头了,自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巧珠脸上火辣辣,胸口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一股热流从胸口往上涌,涌到嘴里,巧珠尝到酸咸的味道,她张开嘴,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她眼前一片漆黑,中枢神经停止运行,身体瘫软在雪地上。

肖三利看着事情闹大了,大声对厨房里喊,颖子,你再敢说一句话,俺今天就勒死你。肖颖隔窗看到巧珠瘫倒在地上,也吓得不轻,她没有想到巧珠的承受能力这么差,这才几句话就招架不住了。肖颖闭了嘴。

现在,最无助的是全伟,看到姐姐倒在雪地上,他赶紧跪在巧珠身边,边哭边喊,失俺姐,醒醒……

巧珠昏死过去,张珠心也慌了神,大喊,快过来几个人,赶紧把巧珠送医院。一直看热闹的房东马上挤过来,说,现在这种情况,不能让病人动,先找个医生看一下吧!

张珠心和房东一起,请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一下说,这是急火攻心,先打一针休息一下就会好,如果不行再送医院。医生走的时候说,不能再让病人受刺激了,不然就麻烦了。

肖三利坚持把巧珠送医院,全伟知道巧珠的病根,留在这里对她的病情没好处,还是哭着说,俺带俺姐回家。肖三利拧不过全伟,喊人赶忙把砖头卸掉,然后找了几梱稻草铺在小四轮车厢里,对全伟说,这种情况,只能劳烦兄弟你把巧珠妹子拉回去。全伟泪眼未干,点头答应。肖三利给了全伟双倍的砖头款,又掏出两百块钱,说,这钱你拿着,明天带巧珠妹子去医院检查一下,一切费用由俺出,等这个工程结束,俺登门去给你哥褚总道歉。

全伟拉着巧珠往梅山半边楼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不敢开快车,见到坑洼不平处更是小心翼翼地慢慢驶过,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开了四个小时。这一路,他不时停车去试巧珠的鼻息,他生怕姐姐会停止呼吸。

巧珠是在被抬上小四轮的时候就苏醒了。她不想说话,也没有力气说,所以全伟一直以为她还在昏迷中。每次全伟停车,她就把眼睛闭上,任凭全伟试探她的鼻息。全伟开动小四轮行驶,巧珠再睁开眼望着天空。雪后晴朗的夜空,明月满后已弯,繁星忽明忽暗,月中的那棵树却格外明显,就像自家门口的老槐树。每当皓月当空的时候,诗旺就在老槐树底下给她讲故事,讲西施浣纱,讲貂蝉拜月,讲玉环醉酒,讲昭君出塞。很多时候,诗旺也会把自己写的故事讲给巧珠听。这些,巧珠其实是听不懂的,为了不打击诗旺创作的热情,她装着听得懂。巧珠很任性,有时诗旺不小心把她得罪了,她会不依不饶地跟诗旺闹,不让诗旺安心看书,诗旺实在没办法,就用围巾捆着巧珠肚子把她绑在老槐树上。只绑肚子不绑手,巧珠可以轻而易举逃脱,可是巧珠就是不逃,继续大喊大叫。诗旺没办法,只能怎样绑上去的还怎样为她松绑。诗旺把巧珠扛回房间,放在床边让她一本正经坐在床沿,然后找了搓衣板放在床前。诗旺撇着豫剧腔道,娘子,都是相公俺的错,小生这项给你赔礼了……巧珠被逗笑的前仰后合,仰躺在床上,诗旺就势把她放在床中间……

风随车流呼呼地从车厢上面掠过,巧珠躺在厚厚的稻草上,身上比来时多了一床棉被,她身体没有觉到冷,可是她的心里却拔凉拔凉的。她想,俺完蛋了,这世界没爱了,一切都是浮云,都是忽悠,也都太匆匆。张竹心这个挨千刀的,你不得好死,你霸占俺还出卖俺,诗旺,你的山誓海盟呢?你怎么跟一个大你十来岁的女人混在一起,你是什么人,你是读书人,怎么能贬低自己的身份,你就是想找一个情人也要找一个比俺年轻漂亮的啊!你这样让俺都替你恶心。

巧珠一路想着哭着,泪水沾湿了枕边的稻草,想到伤心处她低声哭泣,想得开心的时候,她又呵呵笑。

这一切,在前面开车的全伟并不知道。

全伟把巧珠拉到家,已经快天亮了。巧珠下车,踉踉跄跄回自己房间。全伟要扶她,巧珠甩开全伟,回到自己房间。全伟不知所措,他到了褚建明的房间,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褚建明。褚建明说,先让她自己冷静一下,都不要去打扰她。

巧珠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嫂子小肖送来的饭,她不看不闻,全伟递给她水,她也不接不喝。有人来的时候,她闭着眼谁也不理,没人来的时候,她愣愣地看着房梁,房梁上全是诗旺的影子。想着她和诗旺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她哈哈大笑,想到诗旺已经另寻新欢,她又哇哇大哭起来。褚建明唉声叹气,蹲着巧珠房间门外,小肖对褚建明说,这都三天了,她一会哭一会笑的,肯定得了失心疯。褚建明直流眼泪,说,还是把她送去医院吧,不然会有危险的。嫂子说,单送她去医院也不行,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找到诗旺,巧珠的病就会好了。那好吧,褚建明说,你和全伟去医院陪护巧珠,俺下崇明岛找诗旺。

二十三

那天,张天朝从邮河山家喝完酒出来,夜已经深了。寒冷的西北风吹刺到面颊上隐隐作痛。天空中繁星点点也不能照亮地上的路,张天朝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邮家庄通往赵集的土路上。因为没有邮六的陪伴,邮家庄村头的几条狗对他也不友好起来,追着张天朝狂吠。张天朝摸摸口袋,口袋里是用塑料纸包着的骨头和剩肉,张天朝没舍得掏出来,他蹲下身摸到几块坷垃朝着狗群扔去,嘴里骂着,你们这些畜生怎么跟张竹心一个德行,欺生。

河湾去赵集要顺着“二马路”往东北方向一条直路走下去。张天朝走了两公里后,他上了往南边去的小路,在小路上走了将近一公里,来到了靠近北淝河边的邱圩子,圩子口的狗群叫了几声。张天草掏出塑料纸里的骨头和剩肉,对狗群扔过去,喊,别叫,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听到是张天朝的声音,狗群立马静默了。张天朝暗笑,这狗跟人一样,也需要打点一下才能混熟。确实是这样,张天朝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上狗粮,次数多了,狗们自然跟张天朝成为了朋友。张天朝来到邱圩子中间一户三间平房前敲门:干娘,开门,我是小张。听到声音,屋内划过一道亮光,点燃了煤油灯。张老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边开门边说,外边这么冷,赶紧进来。干娘,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喊我张老板,就喊我小张。那怎么行,你是花儿的老板,也是俺邱家的恩人,不能喊你小张。张天朝也拗不过花儿的母亲,任凭他去喊了。张天朝往屋里走,头却咣当一声碰到了低矮的门框上,碰得他眼冒金星。进到屋里,对着门的床上,有两个孩子像小燕子一样把头露在被窝外边,欢喜地喊,干爷来了。张天朝挨个摸了一下他们的头,说,今天干爷没有带好吃的东西,然后他从口袋掏出两张十元的钱给每人发一张。两个孩子高兴坏了,争先恐后喊,干爷真好!花儿母亲呵责两个孩子,不要孩子们拿张天朝的钱。张天朝说,这孩子没爷了,我是干爷,也是他们的爷,应该的。张天朝又掏出两百块钱递给花儿母亲,干娘,你女婿是死在我的苇地里的,他不能孝敬你了,以后都由我孝敬你。花儿母亲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唉!怪俺女婿命短,花儿碰到你这个好人,算上幸运了,不过……没等花儿母亲再说下去,张天朝抢着说,我和花儿的事,先等等,等我离了婚就给你们家翻盖房子,专心孝敬你老人家。

张天朝离开邱圩子的时候,一群狗一直把他送到了公路上。

第二天,在小林子的大巴车里,大家都看到张天朝脸上有几道伤痕。张天朝解嘲说,昨晚喝多了,趴到地上了。邮河山抿嘴笑,因为他看出来了,张天朝脸上的伤痕是指甲挖出来的。

张天朝这些年,把家里能变成现钱的东西全部拾掇完了,去投资芦苇地里。而且年年没见回头钱,他总是对老婆说,等今年结束,我们就发财了。只有许诺,没有真金白银,老婆肯定是怨声载道,于是老婆苦练的指甲功夫派上了用场。

张天朝和邮六,还有包括邮河山在内的二十三人,辗转到了崇明岛上张天朝的出租屋里,已经是第二天天黑了。大家都瘫坐在地上,没有人愿意去做饭。张天朝这些天也折腾累了,他已经躺在里间床上不想起来,他对邮河山喊,五爷,麻烦你了,下面条给大家充饥算了,明天再好好犒劳你们一下。邮六也站在里间张天朝床边,准备跟张天朝协商明天怎么安排这些人的工作,于是他也补充一句,灶台上白色袋子里面是味精,你多放点在里面,味道会好吃的。邮河山看着子弟兵们都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东歪西躺的,只能自己去烧火下面条。

面条下好了,邮河山在灶台上找到一个白色塑料袋倒了一些放在锅里,锅里马上冒出很多气泡。邮河山看着气泡,想问大家是怎么回事,转念又想,我是带工的头,不能让大家说自己什么都不懂,这也许就是味精该有的样子。

子弟兵们一路奔波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面条出锅了,他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起来。吃着吃着,大家都感觉面条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再后来,有人开始呕吐起来。里间的张天朝和邮六听到呕吐声,马上出来看情况,问邮河山怎么回事,邮河山也是一头雾水,说,俺就下个面条,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邮河山又想了想,说,是不是俺们在家都没吃过味精,不适应。味精?张天朝看到灶台上的白色塑料袋,问,你是不是把这袋子里面的东西当味精了?

邮河山说,是啊!邮六也赶紧到灶台边拿起白色塑料袋,说,俺滴爷,这么一大袋怎么能是味精,这是洗衣粉,那个小白色袋子才是味精……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张天朝现在就是属于这样一类人。二十几个民工有十五个躺在医院里,其他的几个暂时也不能去干活,这每天的医药费不算,每个人每天的保底工资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张天朝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自已亲自出去过问一下,那样也不至于邮河山把洗衣粉当味精放锅里。那包洗衣粉又是谁放在灶台上的。张天朝心里也骂着邮六,该死的邮六,嘴为什么那么刁,我张天朝这么牛逼,在你没来之前都不知道做饭还要加味精。

埋怨是没有用的,只能面对现实。三天之后,吃坏肚子的民工才逐渐好起来。张天朝把医院里的一摊子事交给邮六处理,自己先去岛上了。

张天朝来到岛上的时候是中午饭过后,花儿刚好从芦苇荡里送饭回来,诗旺在涮锅洗碗。见到花儿,小别胜新婚的张天朝,照例还是旁若无人地把花儿抱进闺房。无论什么事,习惯了就成定律。诗旺也是,他看惯了张天朝和花儿,也就觉得本来就应该如此。

张天朝把花儿放在床上,花儿说,才回去几天,就这么猴急,没跟嫂子亲热。

麻绳提豆腐,别提了,张天朝说,你看我脸上,那黄脸婆没让我上床。

为什么不让你上床?

不还是没有钱拿回家。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花儿问。

本来激情四射的张天朝,听到花儿问,他唉了一声,停止了攻击动作,说,你是问生意还是问我们两个的事情。

花儿说,我们两个就这样混着吧,我是担心你的生意。

这一趟下来,张天朝真的是身心俱疲,他把这一趟的经历说给花儿听,花儿说,你身边得有一个帮手,就像打仗还要一个军师,诗旺书读得多,心也细,你就把他带在身边,遇到事情也好有个人商量一下。

那邮六怎么办?

邮六不是久居人下的人,早晚会坏事的。

邮六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没有合适的理由把他赶走。

花儿说,我不管你那么多,反正你要把诗旺带上岸,他在这里久了,大家会把他和这些人一样看待,我不能害了他的名声。

真的难为你了,诗旺碰到你是他前八辈子烧了高香了,张天朝说着又把花儿重新搂入怀中,说,花,我把诗旺带走,你以后别跟那些人混了。

花儿说,俺家里还有老有小,你让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办?

今年生意会好的,等卖了苇子拿到钱,我就跟黄脸婆离婚,你跟着我过。

听到这里,花儿挣脱张天朝的怀抱,说,你不能这样,我卖身体,别人知道我是为生活所逼,如果我抢别人男人,大家都会在背后戳我脊梁,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张天朝无奈,又“唉”了一声……

二十四

酒,这东西很怪。它能让你麻痹,也能使你心醉,它会给人魔力,把你带入幻想,驱使你去疯狂,最后让你忘乎所以,你会感觉整个世界唯我独尊。张天朝爱酒就是这个原因。不过,酒对张天朝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功能,每次来到岛上,酒醉后张天朝就会精“深”勃发,就能和花儿梅开二度,就能畅快淋漓。

张天朝又喝多了,诗旺帮着花儿把他拖入闺房。张天朝这段时间真的没有睡一个囫囵觉,现在睡着花儿的闺房,他找到了温暖,找到了满足,他一反常态居然呼呼大睡,而没有梅开二度。花儿和诗旺返回到厨房,刘明思一个人在打扫“战场”,战场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败兵,有人烂醉如泥,有人鼾声如雷,有人梦话连篇。张凯也不例外,他坐在地上,上身一百八十度弯曲在两腿之上,嘴里流着口水,嘟嘟囔囔说着醉话,花……儿,明天……俺……

三个人一起把“战场”上的败兵都扶到工棚里,刘明思也支持不住了,衣服没脱就斜躺在床上。花儿把刘明思扶正,又把被子从刘明思身底拽出来盖在刘明思身上。花儿再次回到厨房,诗旺竟然没铺床,人也不见了。诗旺今天也被大家逼着喝了些酒,虽然喝得少,可是诗旺酒量不行,花儿担心诗旺醉了,又回到工棚里找诗旺,工棚里也没有诗旺。花儿想,诗旺这段时间一直都睡在闺房,是不是习惯了,又去闺房了。她拔腿就往闺房跑。跑到闺房,花儿只听见张天朝鼾声如雷,而没看见诗旺。诗旺能去哪里,花儿心急,胡思乱想起来,这荒岛上四面都是海,诗旺酒醉乱跑,别掉进海里……她越想越怕,慌忙出了闺房朝着海边跑,边跑边喊,诗旺,诗旺……花儿的声音在黑夜里回荡……

花儿路过芦苇垛的时候,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发了出来,姐,俺在这里……

十四的月亮,把眼前每一个角落都照射得如同白昼,可是花儿就是没有看见诗旺在哪里。

姐,俺在上面,抬头看。花儿抬起头,看见诗旺趴在芦苇垛上探着头往下笑着看她。花儿骂,你这死孩子,把姐吓死了,还不下来去睡觉。姐,你去睡吧,俺看月亮。

花儿搞不懂诗旺,问诗旺,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诗旺没有回答,只是嘿嘿笑。花儿觉得自己太无知了,说出这样没有情调的话,她自我解嘲说,姐陪你看一会?诗旺又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花儿拉了上去。

此时天空就像一块蓝色的布,蓝布上绣着还没有变圆的月亮。远处海面,潮水追逐发出细碎的声响,就像恋人无限温柔的声音。虽然是微风,芦苇也随风摆动,那一声声有节奏地呼呼声响,正像少男少女玩累后酣睡发出的轻而匀称的鼻鼾声。

花儿问,你看月亮,看出什么门道没有?诗旺回道,月亮还缺一个边才能圆。花儿再笨也会明白,诗旺这是想巧珠了。花儿说,诗旺,两个人长时间不在一起,会出事的,你这次跟张老板去岸上,有机会就走吧,去找巧珠。姐,想问你一下,刚来那天你说巧珠的话俺听到了,是真的吗?

花儿后悔,不该跟诗旺讲这么敏感的话题,可是她又是一个憋不住话的人,特别是诗旺,她的弟弟,她不提醒一下,以后诗旺会更加吃亏的。花儿说,巧珠是个好女人,只是碰到了张竹心这个禽兽,你以后无论去哪都要把巧珠带着,女人看起来,都是外边强势,内心其实是懦弱的,都经不起折腾。

诗旺并不是傻子,书呆子这个称呼本不该用到诗旺头上。巧珠每次的反常举动,诗旺心里都明白,只是他不愿意挑破。他爱巧珠,就不能挑破,挑破了,伤害最深的人是巧珠,其次是自己。至于张竹心,谁又能把他怎么样?陈姓在河湾里虽然也是大姓,诗旺这一支却是独门独户,到了诗旺这一辈已经三代单传。在河湾里,诗旺势单力薄谁都惹不起,不忍气吞声,能怎么办。诗旺更懂法律,他也想用法律手段解决,可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河湾里,法律的效应太微弱了。前一段时间,镇上派出所所长的儿子,拿刀把别人捅了,苦主去县城告状,县里又要苦主先找联防队处理,陈继海把苦主关进小黑屋住了几天,直到苦主写了保证书,不再上告,才把苦主放了出来,这事就不了了之吗!这就是现状,诗旺是小民,怎么可以跟现状抗衡,就是抗也抗不了,如果不识时务,到头来说不定倒霉的肯定是自己。诗旺想着现状总会有被改变的那一天,诗旺也迷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吧!

看到诗旺沉默苦思,花儿很是内疚。都怪姐这张嘴,花儿说完,准备扇自己嘴巴。诗旺拦住花儿,反过来劝起花儿说,姐,这些事俺知道,俺不怪你。花儿也觉得这样的话题太沉重,她把话题岔开,诗旺,明天你就出岛了,不知道以后俺姐弟还有没有相聚的机会,姐也没有什么送你的,俺这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你拿着在身上留着急用。姐,俺不要。出门在外,你身上没有一毛钱怎么能行,别跟姐客气,姐也不会白给你,你送姐一件东西吧!诗旺现在确实身无分文,到了岸上遇到点困难,还真的没有地方求助,现在花儿是最疼他的人,他接受花儿资助就是把花儿当亲姐姐了。他说,姐,俺没有什么送你的,要不,把俺的那本书送你,不过你只能保存着,不能看。花儿说,好,反正俺也认识不了几个字,不会看的。

人在困难时候得到帮助,第一反应就是以后怎么报答恩人,诗旺也是,他说,姐,以后如果俺发达了,你就拿这本书找俺,俺一定报答你。姐不要你报答,姐只把它当成念想,姐姐想弟弟的念想。

诗旺眼睛已经模糊了,他激动地嘴唇发颤,姐……让俺抱抱你吧!花儿愣了片刻,然后闭上双眼,说,好弟弟,抱吧!姐让你抱够……

二十五

张天朝回到岸上跟邮六说,你带来的邮家军,没有你是管理不好的,你就带着他们一起去芦苇地吧!

这下彻底打乱了邮六的计划,他的计划是先帮着张天朝做事,然后把张天朝的路数摸熟了,自己明年再单干。他把邮河山和邮家军找来,也是他脱离张天朝单干的第一步。他心里想得好,下面有邮家军干活,再跟张天朝的上线混熟,就水到渠成。可惜,他连张天朝上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发配”到另外一个鸟不拉屎的芦苇岛上。

邮六从小娇生惯养,别说割芦苇,就是割茅草的活他都没干过。他哪能受得了这荒岛上的苦。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他已经跟着张天朝荣归故里了,现在回家,那不被大家笑掉大牙。先忍忍,邮六想,只要在这里待着,就有办法。邮六也没带割芦苇的工具,就进岛了,他也没打算真去割芦苇。张天朝也看出来了,张天朝是想让他跟着邮家军进岛,然后由邮家军自己把他赶走。

邮河山对邮六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你没干过活,你就负责做饭。邮六给邮家军做饭,还真做得有模有样,邮河山也夸他能伸能屈是大丈夫。

邮六不是等闲之辈,他到哪里都有发财的办法。他在等一个人的出现,而且他坚信这个人很快就会出现。第二天,邮六等的人终于出现了,他是小邮大,是老邮二的大儿子,也是邮家子侄辈的老大。

那年,邮大和邮四在岛上割芦苇,割得起劲就忘了潮期,还没来得及把割倒的芦苇运到高地,潮水就上来了。兄弟俩把芦苇编成排顺潮往高地上拉。拉着拉着,远处的潮水不像平时那样缓缓地向岸边涌动,而是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邮四看到潮水像一堵墙一样翻滚着冲过来。他对邮大说,大哥,潮水不对,咱俩赶紧回岸上吧!油大说,这么多芦苇就不用了?邮四说,保命要紧,赶紧跑。邮大也看出潮水势头太猛了,于是兄弟俩拼命游回岸上。兄弟俩命是保住了,可是一天辛苦割下的芦苇被潮水冲到大海之中。望着被退潮海水带走的芦苇,邮四哭丧着脸说,今天又白干了。邮大也在看着远去的芦苇,他却没有伤心,他反而看出了一条发财的路子。邮大回老家东挪西借筹钱买了一条船,夏天赶海抓鳗鱼苗,秋天捞螃蟹,冬天和春天是他发财的黄金季节,那就是捡漏。捡漏就是开着船在崇明岛浅海里转悠,遇到漂浮在海水上的芦苇就捞上来拉到岸上去卖。后来两年,来崇明岛割芦苇的人越来越多,邮四也看出商机,他在岸边搭一个茅草房做起芦苇客所需要的柴米油盐的生意。到现在邮四的茅草房已经变成一排宽敞的活动板房,不但做柴米油盐的生意,还开了饭店,而且生意还很兴隆。

邮大听说邮家军在芦苇岛上,就开着自己的船来看望大家。

邮六问邮大,哥,现在生意怎么样?邮大诉苦,唉!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前两年崇明岛就俺一个人捡漏,每天捡一船没问题,现在干的人多了,俺都出来两三天了,才捡几十梱。邮六又问,你的船能装多少梱芦苇。邮大回,装满能装四、五百梱。邮六说,俺让你每天捡一船,你干不干。邮大知道邮六鬼点子多,兴奋地问,哪里捡?当然是俺这里。邮大不解,邮六和盘托出计划,俺们这里二十多人,每天割两千多梱芦苇是没问题的,你每天来捡,不,是直接装一船回去,五叔他们的工钱照样发给他们,赚的钱三七开。邮大说,这是偷。偷个屁,这里俺说了算,张天朝又不是天天来,他来岛上的时候,都是有规律的,只要不被他发现就行了。邮大说,五叔那一关也过不去,他老人家你是知道的,太正直,他不会让俺们干的。邮六说,这个好糊弄,俺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自然会同意。

还真被邮六说准了,邮河山开始不同意,经不住邮六哭闹,邮六说,他张天朝先不仁义,不给俺活路,俺是逼不得已而为之。最后邮河山装着不知道,任凭邮六去搞,反正现在带工的是邮六而不是他邮河山。

上岛的时候,邮六跟张天朝定好时间的,张天朝每五天送一次给养,并给邮家军发工资。今天张天朝凑足五天的工钱来到岛上送给养。根据正常情况,五天二十二个人,按每人每天平均割一百二十梱芦苇计算,应该是快一万三千梱左右。邮六给张天朝报出的芦苇梱数是一万梱。张天朝问邮六怎么割这么少,邮六回答,都是新手割不快。

张天朝怏怏不乐地回到岸上。张天朝和诗旺说,照这样下去,别说赚钱了,肯定会亏本的。诗旺觉得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他对张天朝说,俺在岛上待这么长时间,俺知道割芦苇的速度,邮河山和刘明思年龄差不多,刘明思每天都能割一百三十梱,难道邮河山不行,还有邮家军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割芦苇高手,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可是割的芦苇都码在那里,就那么多,难道是邮六堕工。诗旺请战,说,你明天找个借口,把俺送上岛,俺去看看。

张天朝开着手扶拖拉机到邮四店里,买了两个猪头还有一桶老白干交给诗旺。诗旺以慰劳邮家军的名义上岛了。邮六并不待见诗旺。他和诗旺同一年上小学,诗旺去镇上上中学了,邮六还在小学蹲窝,等诗旺考上县城高中,邮六再不好意思在小学混了,就辍学跟着父亲卖油。大家都说诗旺有出息,将来一定前程万里,特别是邮河山,人前人后总拿诗旺为例,教育邮家子弟要像诗旺学习。卖油后的邮六腰包逐渐鼓了起来,而诗旺又没考上大学,回家贩青菜。看到回家做了菜贩子的诗旺,邮六心中有一种自豪感,他反过来看不起诗旺了。他跟别人闲聊提起诗旺,就一句话,那个屌穷书呆子。他被张天朝“发配”到岛上,换成了诗旺跟在张天朝身边,他正一肚子怨气。现在诗旺来了,他都没搭理诗旺,他根本没把诗旺当根葱待,还是那种鄙夷不屑一顾的神态。

诗旺来到芦苇荡,邮河山热情地给诗旺打招呼。在邮河山眼里,诗旺是全村最好的小伙子,他不赌博不嗜酒,尊重老人,还有文化,比他的这帮邮家子弟强多了。诗旺说,俺五叔,俺来慰劳你了,张老板现在急得很,你们要加把油。邮河山诺诺连声,其实他心里很内疚,人家张老板这样对邮家军,邮六不带着大家多出活,反而干起这种勾当来,万一被发现,俺这老脸往哪搁。诗旺抬头看了一下已经割完的苇地,又低头看看脚下,对邮河山说,这里的芦苇长得比刘明思那边的芦苇厚实多了。邮河山是个聪明人,他马上明白诗旺说话的含义,这里当家的是邮六,他又能怎么样。他对诗旺说,你跟邮六说说,让他催大家加快速度。诗旺笑笑,说,五叔,邮六有新的安排,他走后这里承包给你怎么样?诗旺从进岛的第一步就看出来了,邮六在这里捣鬼,他说邮六有新的安排,这也是临时想出来的,他要把邮六先弄到岸再说。邮河山听说要承包给自己,当然愿意,问怎么承包。诗旺说,俺不能擅自做主,等回去跟张老板商量一下再告诉你。邮河山心里高兴,亲自出芦苇荡把诗旺送到岸边。

诗旺叫上邮六,告诉他,张老板有新的安排,要他一起回到岸上。下了船回到岸上,邮六要跟诗旺一起去张天朝的出租屋,诗旺撒谎告诉他,张天朝不在家,要邮六先到邮四饭馆等,今晚张老板请他一起喝酒。

诗旺回到出租屋,张天朝焦急地等着那里。诗旺没有跟张天朝客套,直接说出他上岛看到的情况。诗旺在进入岛上水道,就看见水道里有新鲜芦苇叶,那里肯定是运输芦苇留下的。到了岸边,虽然经过处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来搬运芦苇留下的踩踏痕迹。到了芦苇荡,诗旺目测了已经割完的芦苇地面积,大概有一万五千平方米。诗旺又看了芦苇的密度,每平方米可以割一捆芦苇,这些天,他们割了至少一万五千梱芦苇,邮六报了一万梱,那五千捆,被邮六运走了。张天朝说,我马上报警,抓邮六。诗旺说,别,你有证据吗?张天朝更急了,那怎么办?诗旺说,俺把邮六骗上来了。人呢?俺把他安排到邮四饭店,说晚上你请他喝酒。我还要请偷我芦苇的人喝酒?你诗旺是不是真的傻啊!

二十六

诗旺说,俺不傻,俺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替你盘算好了,邮河山人品好,你把芦苇地按每平方米一捆的数字承包给他割,他肯定愿意。那邮六怎么安排?你眼下不是发愁没有船运芦苇吗,邮六能把芦苇运出去,肯定有船,你再把运输芦苇的工作承包给邮六,这样他也可以光明正大赚钱,就不会干那事儿,就是他想干,邮河山也不愿意。

诗旺说完 ,张天朝突然想起来了,邮大就在海上捡漏,这是邮六勾结邮大干的。张天朝心里有点不服气,说,吃头道吃到我头上了,我一定让他们吐出来。诗旺劝张天朝,现在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损失会更大,你想想,现在这事不是邮六一个人的事了,有邮大掺和进来,闹僵了,邮家军撂挑子不干了,你去哪里找人干活;忍一时风平浪静,你不把事情做绝,把所有的活都承包给他们,你就按地亩数收钱,邮家军为了多赚钱,都会拼命干活,你那点小损失不就很快弥补回来吗?

张天朝沉思良久,说,俺们去请邮六喝酒。

邮六独自去到邮四那里,邮四进货没有回来。邮四的老婆在守店。

邮四是老邮三的第四个儿子。兄弟多了,家里又穷,娶媳妇就成了问题,快二十五六了还没有成家。穷则思变,邮四背上背包准备出去闯世界。去哪闯世界呢?上海,那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肯定有机会。邮四在上海火车站下了车,出了车站他却迷茫了,人生地不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活干。他在站外广场上左顾右盼,一个人从他身边过去,嘴里念叨,俺的乖孩来,上海这么大!在淮北地面上有句俗话说,七里不同俗,十里改方言。俺的孩来是淮北口音,俺的乖孩来,多个“乖”字,这是地地道道的淝北口音。原来是同乡,邮四紧走几步赶上那人。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邮四激动地差一点就哭出来了。那人对他说,你就个(跟)俺去崇明岛吧!那个人就是张天朝,说淝北土话的张天朝,现在说普通话的张大牛逼。他们两个是第一批踏上崇明岛的淝北人。

邮四是邮家子弟中最帅的一个,而且人也忠厚老实,有点像邮河山,却比邮河山脑子灵活 。上岛不到一年,他遇到了一个苏州乡下的,跟着哥哥来崇明岛打工的女孩子,女孩子一见倾心喜欢上比自己大五岁的邮四,两个人就生活在一起,这女孩就是现在守店的小琴。

小琴倒杯热水递给邮六,说,六弟,今天是刮什么风,自从你四哥把你介绍给张老板,你还是第一次回来。邮六回,别提了,是台风,出大事,什么都别问了,俺帮你看店等四哥回来,你赶紧去找大哥让他开船把五叔接这里来。小琴是秀外慧中、通情达理之人,看到邮六语气很重,没有多问一句就去找邮大了。

邮四回来了。邮六不敢瞒邮四, 把事情经过告诉邮四。邮四骂他,你这是做的什么事情,丢人现眼,这要是传出去,邮家人以后还怎么在崇明岛混。邮六说,都怪诗旺那个孬种,不是他,俺也不会被张大牛逼发配到岛上,俺也不会……邮六还没说完,邮四打断他说,你也熊吧,你怪人家诗旺干嘛,你就想着吃浮食,不想好好干活。

兄弟俩人正在辩驳,有人进店。老板,给俺弄点吃的 。邮四撇开邮六去招呼客人,兄弟 ,听口音你是俺老乡。那人说,俺怀远禇集的。邮四说,兄弟,看你面生,第一次来崇明岛吧!来人说,是。邮四又说,都是老乡,来到俺店里,就是当到了你自己的家,吃住都在俺这里,钱先不用给,等找到工作赚了钱,你再还俺。那人说,俺不找工作,俺找人。邮四说,找人,那算你来对地方了……邮四没说完,小琴进来了,说,大哥去接五叔了。看到小琴回来,邮四对客人说,兄弟,家里出了点事,俺先处理一下,让俺老婆先给你弄几个菜,你吃好喝好,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今天先歇一夜,明天俺帮你找人。邮四丢下客人,把邮六叫到另外的房间,继续教训邮六。

邮大去接邮河山,说张天朝要请吃饭,邮福也闹着跟来了,他们回到邮四店里,已经是掌灯时分了。邮四忙活着做菜。张天朝还们有出现。邮河山反着白眼说,不要你们干,你们就是不听,这下露馅了吧,看你们怎么收场。邮六说,俺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张天朝,弄不好,就连诗旺那孬种一起揍一顿。邮四说,就你能,打架能解决问题,都去打架了,还用法律干嘛?邮大说,张天朝跟俺们关系都不错,应该不会难为俺们,大不了把卖芦苇的钱退给他。邮六说,诗旺肯定不会同意,他就想把俺搞倒。邮河山说,诗旺是俺看着长大的,他才不像你,是你嫉妒他吧!邮四说,都别胡乱猜测了,看他们来了怎么说,俺们随机应变吧。

张天朝要马上去邮四店里,诗旺拦住,说,现在去,肯定只有邮六一个人在,单独跟他沟通,他肯定会耍无赖;邮六怕你找他麻烦,肯定想办法去接邮河山了,等他们爷几个聚齐了,有邮河山在事情才好办。

小琴把刚出锅的红烧猪蹄端上来,邮福就吸溜着口水伸手去拿。烫的他像玩把戏似的把猪蹄子在两手之间传递。邮河山抽根筷子敲他头 ,邮福躲过筷子,把滚烫的猪蹄塞入嘴里啃。邮河山骂,老邮家怎么净出些不争气的货。小琴还没离开,笑着说,五叔,俺屋里的可没给你添堵。邮河山自知自己的话没留余地,想跟小琴解释,门外有个声音传过来,五爷,又骂谁呢?诗旺推门带头进来,张天朝也进来了,他继续说,五爷,怎么这么大火气。张天朝突然闯入,邮河山始料不及,想好的台词都忘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邮六邮大也蒙了,亦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邮福满口流油地咀嚼着猪蹄肉。屋内短暂的静默之后,在后厨做菜的邮四出来了。邮四撇着豫剧腔抱拳迎上张天朝,说,张兄驾到有失远迎。张天朝咧开大嘴说,四公子一向可好?小琴也凑到张天朝面前,张大官人,小妹这厢有礼。看着三个人一起捣丑,邮河山“扑哧”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诗旺故作不知问,五叔,你怎么也回来了。邮河山说,你大哥从岛边路过,俺就跟着回来看看。你回来的正好,张老板要俺明天上岛跟你谈承包的事情呢,您老来了俺就不用上岛了。你六哥怎么办,邮河山问。看到诗旺已经跟邮河山聊上了,张天朝回过头插话,六弟以后就负责运输芦苇。邮河山心头疑惑,问,还有其他事情吗?哦,张天朝假装忘了,挠挠头说,还有,哦,就是老大的船,以后由俺征用了,跟着六弟运芦苇。邮河山还是不放心,问,真没其他事了?有,那就是今晚不醉不归。

邮河山没想到,邮六也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危机,就几句话解决了。

邮四安排大家入座。他打心里佩服诗旺,这一切肯定是诗旺安排好的场景,大家都好下台,都各有所获,皆大欢喜。以张天朝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想出来这么完美的解决办法。大家围坐好之后,邮四想起来下午还有一个客户,就睡在后面的客房里。如果不是事情这么完美解决,邮四肯定不会想起那个人,也不能喊他一起喝酒,现在事情解决了,除了喝酒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况且多人不多菜,喊老乡一起喝酒,这也是一个人情。邮四对小琴说,去把后面那个老乡喊来一起喝酒。

小琴去后不久,那个客人跟着小琴来到餐桌前,诗旺抬头望见来人,惊讶地张开嘴巴,啊……

二十七

那人看到诗旺也惊呆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到两人的动静,邮四感觉两个人肯定认识而且很熟,他说,原来两位认识。诗旺回过神来,喊,哥,你咋来了?此人就是褚建明。褚建明也收回僵硬的表情,说,俺不是做梦吧?你是诗旺?邮四现在弄明白了,客人原来是诗旺的舅子,巧珠的哥哥。邮四转到褚建明身边指着诗旺说,兄弟,你没有做梦,这是如假包换的陈诗旺。邮四说完,拉褚建明赶紧入座。褚建明没有坐下,手指诗旺骂,你个东西,巧珠出门打工赚钱,你却跑到这里跟一个寡妇鬼混。这下,诗旺被骂蒙了,其他人也都蒙了。邮河山站起来圆场,说,大侄子,先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张天朝也转到褚建明身边和邮四一起把他按坐在座位上。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张天朝抽出一支烟递给褚建明说,诗旺一直跟着俺,没有跟哪个寡妇鬼混。褚建明接过烟,邮六站起来拿出打火机要给他点烟。褚建明把邮六手挡住,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花儿的。诗旺说,有。你是不是住在花儿的闺房里。诗旺说是。褚建明更加气哼哼了,你承认就好,你说怎么办吧!张天朝接过话说,什么怎么办,你没把事情弄明白就兴师问罪,花儿是俺的……女朋友,诗旺跟花儿结拜为姐弟,诗旺脚受伤,花儿怕他伤口感染,就让他住在闺房。邮六插嘴说,褚兄,你说的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褚建明说,他表哥。邮六现在更明白了,他记起那天跟张竹心聊天聊到诗旺,他把诗旺受伤,花儿照顾诗旺的事情跟张竹心说了。说着无心听着有意,没想到张竹心竟然搬弄是非,现在诗旺刚刚帮自己逃过一劫,自己不替诗旺澄清一下也对不起诗旺,他说,褚兄,你怎么能信张灵灵那个瘪犊子的话,诗旺是清清白白的,俺们在座的都可以作证。大家都对褚建明说可以为诗旺作证。

褚建明相信了大家都话,他说,既然是个误会,明天诗旺就跟俺一起去南京,当面跟巧珠解释。张天朝不干了,他说,诗旺不能走,俺这里离不开他。褚建明说,诗旺不去,俺怎么对巧珠交代。两个人一直僵持不下。邮四笑笑说,这个好办,你看那里是什么!邮四用手指着吧台上的电话机,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巧珠,不就“当面”解释了吗!

那好,巧珠刚好在医院,医院里有电话,俺来的时候留了号码。褚建明把电话号码报给诗旺,你自己去给巧珠打电话跟她解释。

诗旺去吧台打电话,邮河山说,让他自己好好叙一下,俺们开始喝酒。

众人陪着褚建明喝酒,诗旺在吧台前打电话,眼泪不停地掉到吧台上。

大家一直在喝酒。邮四自嘲说,完了,俺要被诗旺打破产了。过了很久,诗旺喊褚建明接电话。褚建明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巧珠欢喜劲头。哥,你自己回来吧!让诗旺在那里帮张老板。

第二天一大早,张天朝开着拖拉机带着诗旺把褚建明送到陈家镇。诗旺用花儿给他的钱买了围巾、围脖帽、羽绒服交给褚建明说,今年天太冷,巧珠穿戴这衣帽早晨去买菜不会冻着。褚建明问,你哪来那么多钱。诗旺说是问花儿姐借的。褚建明又说,借钱可以还,欠人家人情可不好还,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去俺那里和巧珠两个人一起干老本行。诗旺说,好弄歹弄俺都要弄过今年,等开春再说。

二十八

巧珠住院那天,肖三利来了。

肖三利是个聪明人。巧珠的病是肖颖造成的,无论公了私了,肖颖都脱不了干系,都要负责。与其等着褚建明找上门来,不如主动上门赔礼道歉。褚建明也是圈内有威望的人,自己主动上门,他也不会难为自己。肖三利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褚建明手上的拆迁砖,这才是肖三利最需要的东西。

褚建明不在,接待肖三利的是嫂子小肖。肖三利面带歉意地对小肖说,俺那妹子,从小被惯坏了,一点都不懂事,在家里俺爷俺娘管不住她,才让俺带过来,唉,看把巧珠害成这样。小肖说,事情都成这样了,说其他的也没用,但愿老天眷顾巧珠,让她快点好起来。小肖的话语句句真诚,俺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他哥去上海的时候,猜准你要过来,就交代俺们不要难为你,你也不容易,以后别让你妹子到外边惹事就行了,外边人可不认乡里乡亲。听了小肖的话,肖三利连连道谢,最后,他掏出三百块钱给小肖,并承诺承担巧珠的所有医疗费。全伟也在场,肖三利又对全伟说,你的砖还是送俺那里,每块砖高出东山桥头价两分钱,你拉多少俺要多少。

巧珠自认为没病,只是心口堵得慌吃不下饭,她坚持要回工地。嫂子不同意。为了证明自己,她下床走路给嫂子看。她身体上重下轻,像腾云驾雾似的,她不敢快走,慢慢地在病床前挪动。一个小护士推门进来喊,巧珠,有你的电话。谁能给俺打电话,巧珠心里想,她也没有能打电话的熟人啊!肖三利?他不是来过一次了吗?可能是献殷勤,不接。张竹心?她想起这个人就恶心,他也有打电话的条件和理由,那更不能接。要么就是哥哥,可是哥哥打电话一定会找嫂子。想到这,巧珠的腿软绵绵的,她差一点摔到地上,嫂子上前扶住她。巧珠用细碎的声音回答,俺不接。护士补充一句,打电话的人特别嘱咐了,让我告诉你,他是陈诗旺。巧珠也想到了诗旺,可是诗旺在崇明岛的荒岛上哪里来的电话,按时间推算哥哥现在还不能这么快找到诗旺。巧珠怀疑听错了,回问,陈诗旺?嗯,是陈诗旺。确定是陈诗旺,巧珠推开小肖,自己站直身子,提高声音问,电话机在哪里?护士说,在护士长办公室。

巧珠快步走向房门,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小肖赶紧上前架住她,一起往护士长办公室走去。大概二十米的距离,在巧珠眼里怎么就那么长呢。

晚上护士长不在办公室,小肖把巧珠扶着坐在电话机旁退了出来,随手把房门关上,站在门外等。小肖在外边,开始的时候听到巧珠哭,后来又听见巧珠笑,最后是小声地说话,声音细得听不见什么内容。小肖想,这丫头还是那样,又哭又笑,这以后怎么办?

大概半个小时后,巧珠开门出来了,她满脸笑容,眼角的泪痕却在,走路步伐轻盈 。小肖要去扶她,巧珠说,不要你扶,俺好了。嫂子想,精神病人都是时好时坏,巧珠这是好的时候。嫂子跟在巧珠后面一起回到病房。巧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对嫂子说,俺要回家。回家?嗯,俺好了。这就好了,刚刚你还不能走路,现在就要回家?巧珠转过身抱抱嫂子说,俺真的好了,花儿姐是好人,诗旺受伤都是花儿姐照顾他的,他们拜了干姐弟,花儿姐还借钱给诗旺,他明天给俺买羽绒服让俺哥带回来。你听他自己说的?嫂子有点不相信。巧珠又笑着说,俺哥证明了。听巧珠说有褚建明做证明,小肖心里的石头才算放下。巧珠收拾完东西走出病房去办出院手续。看着巧珠走路稳稳当当的样子,跟着后面的小肖摇摇头,嗨,还是我说得对,心病还得心药治!

姐妹俩办完出院手续,走出医院大门,全伟刚好到了。看见巧珠自己背着包裹走在前面,全伟惊讶地迎上去,问,俺姐,你……俺好了,巧珠说。全伟还是不相信,歪过头问小肖,俺姐好了?真好了,小肖回。

全伟引领她们走到停在医院路边路灯下的小四轮边,巧珠看见车帮子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子。看到全伟领着人过来,女孩子跳下车连忙站到全伟身边。巧珠借着路灯亮光打量女孩,女孩的个头和全伟差不多高,牛仔裤里的腿在微微颤抖,胸前高高隆起,好像有两只鸽子藏在发了白的牛仔褂里面,圆圆的脸被路灯光照得红扑扑的,两颗大眼睛下,高鼻梁里的鼻孔里均匀地喘出细碎的白烟,两只手戴着白线手套捂在嘴上面。全伟指着女孩对巧珠说,这是俺们老乡,刚刚在中华门碰到的,出来找工作,没有熟人,俺先把她带回来了。全伟又对女孩说,这个是俺姐,这个是俺大嫂。女孩拿开双手张开薄嘴唇,笑了一下,露出糯米似的白牙,说,两个姐姐好。姐妹俩齐声说,好,好!巧珠问,你叫什么名字?俺叫小芳。嫂子说,这名字好听。巧珠笑笑不说话。

全伟把姐妹俩一个一个扶到小四轮车厢里,然后摇响柴油机开动小四轮。女孩还是坐在全伟边上的车帮子上。

路上,小肖在巧珠耳边说,这个女孩是来给全伟当媳妇的。巧珠说,不行,俺看了面相,俺弟压不住他。你死丫头还会看相吗?诗旺教俺的,他也是在《易经》里学的。小肖摇头,唉,搞不懂你们两口子。

巧珠回来了,全伟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孩,这下半边楼里炸开了锅。已经躺在暖被窝里的工友们,也顾不得外边的寒冷,纷纷钻出被窝,披着各种御寒用具,挤到厨房里来看新鲜。年龄大的还是先跟小肖和巧珠打招呼,问巧珠的病好利索了没有,巧珠一样回过话。年轻的直接忽略她们俩,冲着小芳问东问西。小芳温雅不羞,回答大家的问候。褚憨子问,你叫小芳?小芳微笑点头。那你会不会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当然会唱,小芳没等褚憨子再问下去,又说,不信俺唱给你听……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小芳唱完,满厨房的人都鼓起掌来。

小肖回来就忙着下面条,面条下好了,她冲着大家说,都别闹了,巧珠病刚刚好,身体还虚着呢,小芳走这么远的路也该累了,让她们吃点东西早点休息,你们都散了吧!听到小肖要赶人,大家知趣,都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十九

小芳的到来,其实可以解决了全伟一大难题,她可以跟着全伟的四轮车去上下砖。可是巧珠害怕,巧珠想起诗旺给她讲《聊斋》里的故事,一般害人的狐狸精都是半夜三更扮成美女勾引小生,然后吃了。看看小芳那长相,就是一个美人胚子,而且人又温雅大方,这哪是全伟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所能驾驭的。最最重要的是她那高高的额骨,那是克夫之相。万一,他们以后日久生情,全伟跟这个小芳好上了,那以后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况且他们都不知道小芳的来历。她要搞清楚小芳。

赶走了工友,小肖问全伟,晚饭还没吃吧!你呀,明知故问,俺什么时候在外边吃过饭,那再便宜也要三四块钱才能吃一顿,那都是俺娶媳妇的彩礼钱,全伟坏笑着继续说,大嫂,你是不是嫌俺不交生活费,就不愿意给俺吃。没等小肖开口,巧珠骂道,你个死孩子,姐什么时候不给你吃了,没良心的东西。全伟被骂笑了,姐,那以后可不一样了,全伟说着指着小芳,这里又添了一张嘴。巧珠觉得现在该是审查小芳的时候了,问小芳,妹子,今年多大了?俺二十。比俺小一岁,全伟接话茬。巧珠又问,哪里人?淝河南岸娄圩子的,俺姓娄,叫娄艳芳,俺姥姥家是你们高皇集肖家的,俺有个堂舅叫肖三利,那可是你们高皇集的名人。小芳把巧珠可能会问的话,没等巧珠再问,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肖三利,巧珠惊讶,说,你舅舅就在江宁,俺弟就是给他送砖头的,明天把你送他那里算了。小芳慌忙说,俺才不去他那里,俺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被他知道不把送回去才怪。偷跑出来?为啥?俺……小芳结巴了,俺,俺高中毕业,不想再读书了,俺爷非得逼俺再去读书,俺就离家出走。

巧珠觉得小芳在说谎,还想继续问下去,小肖已经把面条盛好,说,都别叙了,吃饭吧!巧珠这几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现在身体恢复了,食欲也有了,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了起来,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也是要补充能量,对于小芳,她有的是时间再观察,审问。

小肖递给全伟一碗面条,说,你个没良心的,今天要不是搭着你姐和小芳的光,俺非得饿死你。全伟嘿嘿笑,扒着碗里面条下面的两个荷包蛋,说,饿死俺?还给俺荷包蛋吃。小肖笑说,俺真把你饿死了,你哥回来不扒俺的皮才怪。全伟夹起一个荷包蛋往小芳碗里放,妹子这两天应该也没好好吃一顿吧!给你吃这个。小芳挡住全伟夹荷包蛋的筷子说,俺有,嫂子也给俺两个。全伟又夹着荷包蛋递到巧珠面前,姐,你大病初愈,这个给你。小芳也夹着一个荷包蛋跟着全伟一起递到巧珠面前,俺姐,给你吃。巧珠拨开碗里面的几根面条,用筷子搅一下说,你们看俺姐给俺盛一碗荷包蛋。小肖端着碗已经吃了一半,说,都别让了,再让俺把荷包蛋都收回来。全伟做了一个鬼脸,马上把荷包蛋塞进嘴里,大家一起吃了起来。

吃完饭,厨房外亮了起来,一轮玄月挂到了东边的天空。

巧珠房间里没有窗户,关掉灯房间里就漆黑黑的。小芳睡在另一头,静静地不动,鼻息声微弱得连老鼠都没把她当回事。房梁上不知道有几只老鼠在叽叽喳喳地叫着,追逐着,打闹着。突然,啪嗒一声,一只老鼠掉到了小芳脸上又蹬了一脚小芳的脸,然后快速逃跑。小芳吓得捂住脸大叫,姐,姐……俺怕……巧珠拉亮灯,把棉裤叠成的枕头拿到小芳那头,然后又拉灭电灯说 ,不怕,姐跟你睡一头。

姐,你一个人在这,俺姐夫呢?虽然小芳很累,被老鼠这一吓,她已经没有睡意了。你姐夫在崇明岛割苇子,巧珠已经筋疲力尽,她半睡半醒回答小芳的问话。俺姐夫帅不?英俊不潇洒,书呆子。你们是自由恋爱吗?嗯,巧珠真的不想再回答小芳,她已经睁不开眼了。姐夫爱你吗?他敢爱别人吗?是的 ,姐这么漂亮,别的女人姐夫也看不上。睡吧,睡吧,别扯了明天再聊。唉!俺要是能自由恋爱就好了!小芳这句话,让巧珠睡意全无,巧珠对小芳的怀疑坐实了~小芳不是逃学,而是逃婚出来的。

巧珠坐起来,伸手在床那头摸到了电灯开关绳,重新拉亮了电灯。

小芳,你是逃婚出来的,巧珠逼问。是的,小芳终于说实话了,俺家就兄妹两个,前几天有人给俺哥说媳妇,对方要彩礼,俺娘又找人给俺说婆家,拿了人家的彩礼给哥哥当彩礼。这个事在俺们家里很正常啊!巧珠说。没有爱情的婚姻,那叫什么,俺宁死也不会要。小芳说完抽泣起来。唉,俺们家乡穷啊,你爷你娘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这样做,你还是回家吧!俺不回,小芳说,俺哥都快三十了,整天在家抄着手不干活,也不出门打工,俺才不替他换彩礼。

巧珠不知道怎么劝小芳,小芳逃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她怎么偏偏跑到这里,而且碰到了全伟,全伟也是一个惹女孩子喜欢的主,万一他们……巧珠心里乱了。巧珠不想全伟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只想全伟能像祖辈人那样,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况且这打工毕竟只能在农闲季节,平常时候还是要回老家种地,纸里包不住火,万一有那么一天被小芳家里人知道了,这河南河北的,都是亲连着亲的,还有肖三利和肖家那些人,人家大人肯定会找来的,那个时候会害苦全伟的。巧珠想着,心里恐慌,可是眼下也没有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管住全伟不跟小芳好就行。巧珠叹口气,唉!睡吧……

三十

巧珠被咣当咣当的声音惊醒了,她摸摸身边,小芳已经不见了。小芳是不是昨晚听俺说,要送她去肖三利那里,就跑了,巧珠想,跑了好,跑了俺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巧珠拉亮灯坐起来,冷风跟着也灌入被窝,没穿裤子的腿顿时就像冰冷的水倒在上面一样。门缝里飕飕不停地往屋里吹着凉风,整个房间冰凉了起来。昨晚没喝完的水,已经在搪瓷缸里冻成了冰。这么冷的天,大清早就跑出去,别冻着,巧珠担心起小芳,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没出过门,唉!造孽啊!碰到那样的哥哥,那样的父母,真的是生错了地方。

巧珠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却被反扣上了拉不开。巧珠想,跑就跑,还反扣门干嘛?俺又不会去追你。巧珠看看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是五点多了,这也是该做饭的时候了。这些天自己住在医院,都是嫂子忙前忙后,工地医院连轴转,今天就让她睡个懒觉吧,俺自己去做饭。巧珠找来一个细竹竿,从门缝里挑掉门扣,门开了,风像野马似的撞到巧珠怀里,巧珠差一点被风吹倒。

巧珠来到厨房,轻轻喊,全伟,全伟……里面没有全伟的声音。巧珠明明记得,昨晚全伟就把铺盖铺在锅门口的,这也是全伟一直以来睡觉的地方,现在怎么没有人在?难道小芳把全伟拐跑了?

巧珠也管不了那么多,天亮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她现在做饭要紧。她要先烧一锅水,留给工友们洗脸刷牙,巧珠把小锅里兑上水,搬来一捆劈柴,引燃。她又淘米下在大锅里,放上篦列子馏馒头和咸菜。两个灶膛里面同时窜出来高高的火苗子,烤得整个厨房暖和起来。巧珠坐在火苗前,前胸冒出细汗。

外边的风还在呼呼地吹,呼呼声中夹杂着铛……铛的声音。

小锅里的水翻滚着浪花,大锅里馒头的香气溢出来,占尽巧珠鼻孔的嗅觉。巧珠站起来准备洗菜,顶厨房门的一根劈柴却被推掉了。门开了,全伟把头伸进来,他双手抱拳,用嘴里的热气吹着拳头。赶紧进来,巧珠催他。全伟进到厨房,不停地跺着脚,说,姐,外边好冷,快让俺烤烤火。全伟进来后,小芳紧跟着全伟也进来了,说,俺也要烤烤。你们俩干嘛去了,这大半夜的!巧珠责备他们。你没听见砖头响,全伟说,俺俩刚刚装了一车砖,手都冻僵了。巧珠拉住全伟和小芳冻得紫红的手说,大冷天,起这么早,万一冻坏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说完,巧珠松开手,转身弯腰在地下拿起搪瓷脸盆,从小锅里舀一瓢开水倒进去,又从水缸里舀半瓢冷水掺和在一起,放在他们面前,说,赶紧洗洗就不冷了。

全伟带头把手伸到热水里,小芳压住全伟的手,两手紧紧地抓住全伟双手。焐了一会,全伟把手翻在小芳手上,轻捏着小芳的手。看见两人嬉闹,巧珠转身出了厨房门。小芳抬头望望全伟,全伟反应过来,对着巧珠喊,姐,外边冷,你去干嘛!已经走出门的巧珠回道,俺给你个死孩子拿毛巾。小芳羞笑着对全伟说,都怪你,看把俺姐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巧珠回到厨房,两个人的手已经安稳了。巧珠把毛巾扔两盆里,说,焐热了吧,把手猹干,俺给你们拾馒头吃。全伟和小芳檫干手,巧珠在大锅里拿出两个馒头递过来,说,再用热馒头焐一会手就更暖和了。两个人接过馒头,都温暖地笑了。

手焐好了,全伟和小芳一起啃吃起来。大锅篦列子上馏着咸菜,巧珠盛一碗递给他们,说,先垫垫,等一下还有猪肉吃。全伟说,不等吃肉了,今天有小芳帮着装砖,俺准备送三趟。小芳也说,俺们再吃一个馒头就走吧,赶早不赶晚。好,全伟抓住巧珠递过来的第二个馒头就要离开。巧珠说,什么,小芳也去?你不怕你三舅看到你?全伟说,俺俩商量好了,小芳在东山桥这边等俺,不进城。巧珠补充一句,千万不能让肖老板看见,不然就麻烦了。小芳笑啥着说,不会的,姐。然后,两人出了厨房。

望着两个人的背景,巧珠叹气,唉!还真是一对孽缘啊……

全伟在厨房门口碰到小肖,大嫂,你也起来了。你们两个匆匆忙忙,这是去哪。送砖,说完,全伟带着小芳匆匆走了。

小肖进到厨房,埋怨巧珠,你身体还没恢复,不多睡会。姐,俺昨晚休息好了,巧珠回。俺在这里看着,你再去睡个回笼觉吧!姐,俺不睡了,这菜都吃完了,俺要去买菜。你身体虚不能去,你看家吧,俺去。嘿嘿,姐,你去,算了吧,你被人黑的钱够俺们吃几顿的。你个死丫头,就是看不起你姐,好了,俺不去了,俺喊憨子骑三轮车拉你去。

褚憨子极不情愿地被小肖从热被窝里喊出来,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吃了馒头喝了米汤。然后骑着三轮车带着巧珠去工农桥菜市场。

出工地的路,昨天还是泥泞不堪,现在被冻成坑坑洼洼的冰疙瘩,冰疙瘩滑溜溜的,三轮车行驶在上面直打滑不往前走。巧珠跳下三轮车帮着褚憨子推车。小路走完到了大街上,巧珠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街边早餐店的炉膛里冒着红红的火苗,火苗把平底锅里的油烧地翻滚着,一根软软的面条吓到锅里立马膨胀起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褚憨子吧唧着嘴回头对巧珠说,俺小时候最喜欢吃油条了。

巧珠笑说,谁不喜欢吃油条啊!

可是俺小时候吃不上,所以经常做梦吃油条。

你小时候还喜欢什么,巧珠逗褚憨子,是不是还做梦娶媳妇了!

你怎么知道俺喜欢做梦,褚憨子傻笑着,俺梦到俺吃着大肥肉,抽着团结烟,娶了一个胖胖的媳妇。

哈哈,你现在不是天天都能吃上肥肉,也抽上了团结烟,巧珠说,不,你抽的是比团结烟还高档的南京烟。

可是俺还缺一个胖媳妇。

那你就给俺取个嫂子呗。

俺娘已经替俺说了一门亲事,俺在攒钱,俺哥也去洄沟轮窑厂干活给俺赚钱,等回家过年就见面,到时候俺娶媳妇就让你当伴娘,全伟给俺当伴郎。

好啊,俺给嫂子当伴娘,不过伴郎不能让全伟当,他会整毁你和嫂子的,还是让诗旺给你当伴郎吧。

褚憨子嘿嘿着笑,对,让俺妹夫给俺当伴郎,那才架像(体面)。

巧珠把晚上吃的菜摆到客厅餐桌上,工友们都聚拢到餐桌边等待开饭时,褚建明回来了。大家都围着褚健明问长问短,巧珠倒杯开水,拨开人群给褚建明递过去,褚健明惊讶,没有去接水杯,问巧珠,你怎么不在医院待着,回工地干吗?

哥,俺好了,巧珠说。

褚健明上下打量一会巧珠,看着巧珠目光炯炯有神,说话声音正常面带笑容,他如释重负地接过水杯说,哎,心药真管用。巧珠傻笑。褚健明把一个包裹交给巧珠,书呆子让我带给你的。巧珠接过包裹,顾不得吃饭,掏出包裹里米黄色的羽绒服穿在身上试。看着巧珠穿上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的羽绒服,小肖说,还是诗旺疼你,羽绒服买的刚刚合身。巧珠又翻出一条粉红色围巾围在脖子上,一个蓝黄白色相间的羊毛围脖帽套在头上,转着身子给大家看。

褚憨子憨笑,俺妹子真漂亮,像一个肥天鹅。

小肖骂,憨熊,天鹅就天鹅,还带什么肥字。

就是肥天鹅,你看那袄鼓鼓囊囊软软柔柔的,不像肥天鹅像什么,还说俺憨,你才憨呢!

说谁憨呢?全伟刚进门就喊起来了。小芳瑟瑟发抖地跟在全伟后面,两个脸蛋上都成了紫红色。巧珠赶紧扯下脖子上的围巾,围到小芳脖子上,说,这大冷天的,敞头露面的,别把这俊脸冻坏了。全伟说,不能戴你的,这是姐夫给你买的,俺明天替小芳买一条。你算了吧!这围巾就送给小芳了,你省着钱给你未来的丈母娘吧!

看着巧珠把围巾给了小芳,小肖心中略显不悦,说,都别贫了,吃饭吧。

巧珠又把围脖帽拽下来,戴在小肖头上,说,见者有份,这个就是你的了。小肖推脱不要,说,你把围巾给了小芳,又把帽子给俺,你每天早晨去买菜也冷啊。巧珠反手拍拍脖子后面说,这羽绒服不是还有一个帽子吗!可以当围巾和帽子用。巧珠这么一说,小肖笑嘻嘻地接受了巧珠给她的帽子。

三十一

冬月最后一天的早晨,太阳没有如约而至,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阴冷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成群结队的麻雀,扑扇着湿漉漉的翅膀,在废墟里叽叽喳喳寻觅食物。一只野猫冲了出来,麻雀群“嗡”的一声飞到不远处的一排待拆的三层楼房上。

褚建明招呼着工友们一起,向着麻雀飞去的方向走去。他们来到待拆的楼房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前一段时间下雪,耽误了工期,项目方要求他们今天就要把这排楼房拆掉。楼顶是青瓦覆盖着的,青瓦揭掉可以卖钱,现在他们顾不得卸掉瓦片,把青瓦顺着屋檐推溜到地上,地上稀里哗啦落下一堆堆瓦砾。拆完屋顶,就要拆墙。以前拆墙是人骑在墙头,一块砖一块砖地轻轻往下丢,下面有人接住码好,这样可以保护砖头不被摔碎,可以卖个好价钱。今天拆墙,是先把墙的所有拐角掏空,然后用力把整面墙推倒。第一层的前后墙都被推倒了,接下来是推山墙。褚建明说,这山墙比前后墙高,俺去找根木头顶在上面 ,防止墙体反弹。褚憨子说,不碍屌事,别耽误时间,就这样推。

大家一起用力推,推了几下没推动。褚憨子叫起来,俺尻你娘,这墙今天跟俺杠上了,你们听俺号子用猛力推。褚憨子不由分说喊起号子,一……二……三……大家被褚憨子感染,随着号声冲了上去。墙体下部往外倾斜过去,墙的上面却在惯性的作用下往里面反弹。快跑,褚建明歇斯底里地喊道。褚憨子用力过猛,已经无法收住脚步往后跑。褚憨子抬头往上看,眼前一晃,他看见一个胖媳妇从天而降,遮住天上的亮光,他伸手去接胖媳妇,砰的一声,胖媳妇重重地压到他的胳膊上,这胖媳妇也太重了,把他的骨头都震断了,他胳膊耷拉下来,脑袋迎着胖媳妇顶了上去,马上,他的脑袋大了起来,大到里面有飞机在嗡嗡地飞,一股液体从头顶流出来,他想,这是脑浆还是血啊!没等他再想下去,他已经失去意志……

惊魂未定的工友们,稍稍镇静一下,马上意识到断墙下面有人。大家手忙脚乱地扒掉碎墙体,把褚憨子抬了出来。褚憨子,已经不是一个人体了,而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一块碎砖头镶嵌进他的脑袋里面。

救护车来了,车上下来的医生看看褚憨子,说,没救了。

褚憨子被抬回半边楼,放在客厅里。小肖去烧热水准备给褚憨子洗身体。巧珠去给褚憨子找衣服,找遍褚憨子的床上,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褚建明对巧珠说,拿俺个人的钱去给俺兄弟买身寿衣吧!

巧珠去街上给褚憨子买回了内外两套寿衣。工友们也已经把褚憨子身上的血渍洗干净。褚建明给褚憨子穿衣服,巧珠站在边上忍不住大哭,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人,还没到中饭,人就没有了,前几天还说爷和娘等着他回家娶胖媳妇……

第二天下午,褚憨子父母从老家赶过来了。褚建明打电话给褚憨子父亲时,只告诉他褚憨子生病了,要他们赶过来把他接走。当他们看儿子躺在客厅里,母亲一下子崩溃了,不顾一切地抱住褚憨子冰冷的身体放声痛哭,俺的乖来,俺的孩,俺的心肝宝贝喽小憨子,你怎么舍得撇下爷和娘……褚憨子父亲把褚憨子母亲拉开,尽量不让她躺到褚憨子身体上,他也大哭,俺的憨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俺怎么过……褚憨子母亲痉挛得在地上打着滚哭,哭着喊着,咯地一下昏死过去。褚憨子父亲停止哭泣手忙脚乱大喊:老婆子,老婆子!巧珠上前掐住褚憨子母亲的人中,小肖捶着她的背,褚建明从褚憨子母亲口中掏出一团黏液,褚憨子母亲哇地一声又哭出声来。巧珠哭劝,俺婶子,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要紧,别哭坏了身子。褚建明也泣不成声,上前蹲下拉着褚憨子母亲的手说,婶子,都怪俺,俺没有照顾好俺憨子兄弟。褚憨子母亲只顾哭,褚憨子父亲边哭边说,老褚家就俺这一对支命苦,憨子他哥三十五了,还没娶到媳妇,俺就怕断了这支香火,俺全家人都拼命赚钱准备给憨子娶媳妇,没想到……他才二十八岁就没命了……呜呜……别哭,别哭,褚建明劝褚憨子父亲不哭,自己的眼泪却不听话,吧嗒吧嗒滴到地上。叔,褚建明说,您老看看还需要俺们做什么?褚憨子父亲停止哭泣,说,憨子给俺说过,你们是共同包工,都签了生死契约的,死生都由自己负责,俺不能提过分要求,你们就凑钱给憨子买副棺材,租辆车送回家吧!

虽然大家都签了生死契约,褚憨子父亲的这点要求还是在情理之中,而且大家也能接受。褚建明不能拒绝,他抬头环视在场的工友们,工友们都默默点头。

世上有一种钱最好挣,那就是赚死人的钱。棺材铺老板们都有野狗嗅死尸那样的嗅觉,他们嗅到死人的信息。平时一千块钱一口棺材,褚建明带人去买 ,棺材铺坐地起价要一千五百块钱。褚建明连问三家棺材铺,全部都一口价一千五,爱买不买,少了不卖。货车司机跟褚建明都很熟,褚建明经常租他们的车,有一次褚建明租车回老家送门窗,车费才五百块钱,现在听说要送死人,他们说送死人不吉利,要价一千二百块钱,少了不跑。

棺材不买不行,那就伸头挨宰。讨价还价后,一千三百八十八块钱成交。老板还说带八,发发发。褚建明打心里骂,俺尻你娘,你们这些孬种,谁家靠买棺材发财,难道还想再死人,你们这些孬种才发死人财。

全伟对大家说,俺起早贪黑一天才挣六十块钱,俺反正也要回家给憨子哥送殡,俺把憨子哥拉回家吧。褚建明说,这一路有六百多里路,路上到处都是路政工商还有交警,这些人都是雁过拔毛的主,你还没到家小四轮就是他们的了。全伟说,不怕,俺拉死人,谁要查俺,俺就把憨子哥拉他家去。褚建明征询了工友们的意见,给全伟五百块钱,用全伟的小四轮把褚憨子送回家。

工友们把装有褚憨子的棺材,横捆在车厢上前方,车厢里的空间留了出来。巧珠喊全伟抬来两块暗红色的门板放在车厢底部,巧珠在门板上面铺上被子,几个人坐在上面。褚建明对工友们说,俺跟全伟一路送俺兄弟回家,这里的活就拜托大家,一定注意安全。巧珠说,俺也跟着回去,路上负责照看俺婶俺叔。小芳也想跟着去。巧珠说,车厢窄坐不下五个人,还有就是俺和俺哥俺弟都走了,这里缺人手,你帮着俺姐做饭吧!

傍晚的时候,西边的天空突然撕开一道裂缝,晚霞和阳光从裂缝里射了出来,把冰冷的大地染红了。

小四轮不能在市区大街上通行,全伟找来一个在市里跑摩的的老乡,请他带路过长江大桥。老乡七弯八拐专走小街小巷,把他们送上了长江大桥。褚建明掏出二十块钱给摩的司机,摩的司机说,褚总,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俺跑摩的,虽然辛苦点穷点,可是俺也不能去赚死人的钱啊!况且俺还都是老乡,帮不了钱忙,帮个人忙还是应该的。褚建明被感动了,说,兄弟,那就等俺回来一起喝酒。好!摩的司机调转车头挥手而别。

三十二

凌冽的西北风把天空中的乌云冲散了,乌云一堆堆一片片翻滚着,急切地往南浮动。偶尔有一两颗星星在乌云中时隐时现。再往后,乌云变成了白云,一丝丝一缕缕在蓝色如水的天空下飞速游走。白云之上,繁星眨着眼窥视着地上的动静。

过了南京大桥,全伟加快了速度,柴油机嘟嘟的轰鸣声,打破夜晚的寂静,振动着大地。一只野兔从路边冲上路面,迎着车灯飞奔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小四轮头上,兔子急刹住脚步,愣愣地看着眼前白茫茫的灯光,稍后,突然转弯冲向路的另一边,消失在黑暗之中。过了一会,路面上又出现一个毛茸茸的肉球,全伟猜想那可能是刺猬,全伟怕刺猬扎穿他的车胎,骑着刺猬开了过去。小四轮进入村庄,村庄里吠声四起,群狗的狂叫声盖过柴油机的轰鸣声。小四轮驶过,群狗追逐着小四轮,狂奔着,跳跃着,嚎叫着。远处村庄的狗也被惊醒,跟着嚎叫起来,嚎叫声相互感染,黑夜之中到处都是狗的吠嚎声。巧珠把头缩在被子下,来抵挡这扎心的声音。

出了村子,狗吠声渐渐停息下来。车厢里,褚憨子父母发出了鼾声,褚建明也躺下睡着了,只有巧珠一个人抬头看着天空。天上已经没有云彩了,星星也憋得很久了,终于有机会争奇斗亮。巧珠望见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星,她想起诗旺。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使她内心深处烙下深深的伤痕。她和诗旺出门都没给婆婆留钱,他们也没有钱留,不知道他们祖孙俩在家怎么样了,她想把儿子和婆婆接到身边来。还有就是顺路把门板带回家,她要把那个让她伤心委屈该死的破门换掉,把它修得牢牢的。这两天还没到和诗旺约定的通电话时间,她是临时做这个决定的,就没法告诉诗旺。她想,诗旺一定会支持自己的。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全伟,她要回家告诉叔叔,全伟身边来了一个逃婚的小芳,而且有克男人的凸额骨。她要让叔叔尽快给全伟说一门亲事,使全伟和小芳没戏,不然以后肯定会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想着想着,巧珠也睡着了。

全伟本来不会抽烟,临上车之前褚建明塞给他两包“红南京”烟,对他说,开困了就抽烟提神,等到了安徽地界就换俺开。这两包烟还真派上用场,全伟不时地抽一颗,一直过了江苏省界也没有困意。过了省界大概又开半个小时,前方路边灯火通明,有个人举着“停”字牌在道路中间乱晃,嘴里大喊,停车检查,停车,停车……全伟慌忙停住车。路边又跑过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围了上来。

褚建明也醒了,对巧珠他们说,你们坐在车里别动,俺下去看看。

全伟对围上来的人说,俺拉得是死人。手里拿着“停”字牌的人说,你吓唬谁呢,死人我们也不怕。褚建明从口袋掏出烟,一个一个挨着敬上去,说,警察大哥行个方便,俺兄弟在工地上出事了,俺送他回家。几个制服人嚷道,我们说的不算,要请示领导。一个戴着帽子的警察过来了,他围着车转了一圈,说,你们这些治安员,瞎鸡巴乱搞,拉死人的车也拦,不怕鬼魂附体跟着你们回家!赶紧放行。穿制服的人们七手八脚把路障拿开。褚建明摇响柴油机,对全伟说,你去睡一会吧!等到了明光地界再换你开。

褚建明开动小四轮,车厢里的人已经没有睡意了。褚憨子母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巧珠,憨子死了,你们工地缺人不,能不能让大憨跟你们一起过来,他在洄沟轮窑厂都两年没拿到工资了。这个肯定可以,巧珠说,不知道大憨哥愿不愿意。褚憨子父亲接话说,俺俩来之前就跟大憨说好了,恐怕你们不愿意。都是共同包工,都是出力赚钱,有什么不愿意的,俺替大家做主了,等把憨子哥送下地,大憨哥就一起过来。褚憨子母亲又说,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巧珠问什么事情。你帮俺留意一下,看看你们河湾里有没有合适的女人,给你大憨哥介绍一个,瞎子瘸子寡妇都要,倒插门也行,只要能给俺这支老褚家留个种就行。全伟接话,嗨,俺姐,那天张竹心不是说俺姐夫有个相好的,叫花儿的寡妇吗,把她介绍给俺大憨哥吧。什么是你姐夫相好的女人,那是你姐夫的干姐。褚憨子母亲把全伟这话记在心里了,说,他妹子,既然是他妹夫的干姐,你就介绍一下吧!

诗旺和花儿的关系,到现在巧珠都没真正弄明白。她只是强迫自己相信诗旺的话,把这种关系想象得很美好,而且花儿长得什么样子,巧珠都不知道。全伟不知道天高地厚乱点鸳鸯谱,弄得她很尴尬。

巧珠说,俺婶子,这个俺真不能答应你,俺连人都没见过,等诗旺回来再说吧。

天边放亮的时候,他们到了明光地界。褚憨子父亲告诉他们说,俺以前在这里挖过河,这里有句谚语,明光明光,远看亮堂堂,近看穷的屌蛋精光,这里旧社会是出土匪的地方。正说着,小四轮停下了。全伟说,唉,又遇到查车的了。

一个上身穿着夏季警服,白色制服变成了灰色,腿上套着肥大的黄棉裤,脚上穿着黄劳保鞋,头上戴的大盖帽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大概四五十岁的人,站在小四轮前头摇晃着停车牌,高声喊,都……都……下来,联合就……检查……原来是个结巴,褚建明笑着迎上去说,大哥,俺拉死人的车也要检查吗?通……通通那个就……就都要……检查。全伟下了车也走到车头前,看着哑巴说话费劲,说,叔,你看看这是棺材,棺材里面是俺家门哥哥,在工地上出事了,你就行个方便吧!全伟说完伸手去拉结巴。结巴甩开全伟的手,说,还……想……抗法,然后对着停在路边面包车喊,兄弟们,他余下的话竟然不结巴了,有人抗法。听到喊声,面包车里下来几个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人。谁抗法了,其中一个穿戴灰色制服的人喊。就他们,结巴像哈巴狗一样迎着那人喊。褚建明赶紧说,没抗法,这拉的是死人。那人走到小四轮边上,说,哎呦,电影看多了,学会用起地下党的那一套,这棺材里不是假烟就是假酒,兄弟们把棺材敲了。两个同伙折回头到面包车里拿出锤子和撬棍来到小四轮边。

褚憨子母亲听到要敲棺材,急得呜呜大哭。褚憨子父亲拉着老婆下了车,跪到那人跟前,说,领导,这棺材里是俺儿……

同伙中有个二十来岁,瘦小的矮个子对那人说,所长,我去闻闻。虽然是冷天,褚憨子都死三天了,那肯定还是有腐臭味的。矮个子爬上小四轮趴在棺材上闻了一下,说,所长,还真有那味道。

巧珠拿出一条“红南京”烟下了车,把烟塞给那人。那人看着巧珠说,妹子,这里面真是死人。这里面是俺哥,呜呜,巧珠哭了。

别哭,别哭,哥看不得眼泪。那人回过头,对着人群里的结巴喊道,结巴,你给我过来。结巴哈着腰走出人群,那人迎上去,踹了他一脚,我日你妈,你差一点让老子做了缺了八辈子德的事。结巴又结巴起来,我就……就,公事,那个就公……公你个球,又抬手挥向结巴,结巴像耗子一样钻到人群后面去了。那人弯腰去拉褚憨子父母,说,老人家,别跪了,折我寿,赶紧上车赶路吧。

三十三

今年的冬天是巧珠记事以来最寒冷的一年。

腊月初三,中午时分,刚刚放晴的天空像一张纸掉在水中,成了灰白色。寒风好似一个醉汉,在雪后的淮北大地上,在被白色海洋孤立出的村庄,小镇,城市之间放开喉咙肆意地狂怒咆哮。狂风卷起白色的雪粉,在半空中弥漫,雪粉抓住房屋,电线,树木,铁塔粘贴上去,整个大地上到处都是冰雕玉琢的艺术品。

小四轮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不时有冰水从轮胎下溅出,冲刺到路边。路两边早已经有两条泥水和雪堆积起来的冰长城,沿着206国道一直延伸下去。寒风拐着弯肆无忌惮、凉飕飕地直灌入小四轮车厢里面,雪粉随风飘落在被子上又快速融化,被子已经湿漉漉的,寒冷侵袭每一个人身上。路边的大官杨挺拔在寒风中,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艰难地摇曳,树枝上不时有冰碴被风吹落,砸到巧珠脸上。

巧珠浑身冰凉,时不时打着喷嚏。一夜半天没进食了,巧珠肚子叽里咕噜地闹了起来。俺叔俺婶,下车吃点东西吧,巧珠对眯着眼的两位老人说。悲伤寒冷也挡不住饥饿,褚憨子父母也需要补充能量了,两个老人点头默许。巧珠拍拍蜷缩在被子下的全伟说,别睡了,喊俺哥停车,吃点东西。全伟把头伸出来,揉揉睡眼问,到哪里了?过了怀远好大一会了,巧珠回答。全伟坐起来睁大眼睛观察路两旁的景物,说,快到三岔路了,俺们到三岔路喝羊肉汤吧。

到了刘褚路口,再往北走206国道就是去宿州方向,往西走刘褚路才是回家的路。小四轮拐上刘褚路,停在路边一家羊肉馆门口。巧珠和全伟一起把两位老人扶下小四轮。褚建明下车回过头看他们,巧珠看到褚建明冻得脸色铁青,鼻子青紫,流着鼻涎,眉毛上沾满冰渣子,张嘴冒出白气,哆哆嗦嗦地说,冻死俺了。赶紧进去喝羊肉汤暖暖,巧珠说着就去拉开羊肉馆门上的保暖棉被帘,让大家进去。

羊肉馆里,进门边的炉火烧得正旺,火苗蹿出老高,锅里大块的羊骨、羊肉在沸水中翻腾,蒸汽从锅里升起,弥散开来,膳香四溢在整个羊肉馆室内。进门没有看到人。室内温度很高,褚建明身上暖和起来,他脱掉厚厚的棉袄,取下围脖帽,喊道,有人没有?听到喊声,后堂内间出来一个胖妇女。胖妇女笑嘻嘻跟他们打招呼,褚建明说,来五碗羊肉汤。胖妇女问,要大碗还是小碗。褚建明说要大碗。胖妇女在肉案上把已经切好的羊肉抓到漏勺里,然后又抓一把葱花一起放在锅里烫。褚建明问,怎么不放蒜苗和香菜,羊肉汤配蒜苗和香菜才好喝。胖妇女抱歉地说,兄弟,现在是寒冬腊月,蒜苗和香菜比羊肉还要贵,那些都是城里大饭店用的,俺们这两块钱一碗的羊肉汤,用蒜苗和香菜干不够本,你就包涵一下。胖妇女给他们烫好了五碗羊肉汤,又拿来一盘烧饼。现在正是中午饭点,羊肉馆里没有其他食客,巧珠好奇地问胖妇女,大嫂,你这里怎么没有人吃饭。胖妇女唉了一声,说,别提了,俺们生意本来做得好好的,特别是县南常坟、上桥那些开手扶拖拉机的大米贩子,都赶几十里地来这里喝汤,唉,她又叹口气继续说,每年年底,农机监理站都在这岔路口查车,罚款给职工发福利,搞得那些食客都绕小道过去,不来喝羊肉汤了。

听说“查车”,巧珠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赶紧喝,喝完赶紧赶路,巧珠对大家说道。

怕什么就来什么。他们匆匆喝完羊肉汤,出了羊汤馆,巧珠看到小四轮两边站着几个穿墨绿色制服的人。

一个三十多岁,中等个子,圆脸,微胖的男人对他们说,无牌无照,罚款加上牌八十块钱。褚建明跟那人交涉,说,俺这拉的是死人!那人说,死活跟牌照没关系……

巧珠看着那人,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巧珠凑过去说,你好啊!俺好像认识你。那人哈哈笑,每一个被查的车主都说认识俺。巧珠很尴尬,尽力在脑海里面搜寻着这个人的印记。那人也好像想起什么,问,你们哪里的?褚建明说,俺禇集的。巧珠赶紧抢过褚建明的话头,说,俺高皇集的。高皇集?那人略显巧惊讶。嗯,高皇集,巧珠重复一遍。俺姥爷是高皇集陈家庄的,那人说。巧珠想起来了,说,你姥爷是陈汉良,你是葛家老大葛峰吧,俺在你姥爷葬礼上见过你。那人有点不好意思了,问,你是?巧珠说,俺是陈诗旺老婆,跟你妈是没出五福的姊们关系。你是诗旺舅舅家的啊!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葛峰又问,你怎么在这里,俺诗旺舅舅呢?巧珠说,你舅舅去崇明岛割苇子了,俺是从南京过来的,俺哥在南京工地上出事了,俺把他送回家。葛峰示意其他人都离开,说,那你们就赶紧赶路吧。

全伟摇响柴油机,巧珠准备上车,葛峰突然又对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一下。巧珠想,这葛峰是不是反悔了?葛峰走到车边,掏出纸和笔放在车帮上写下一行字,递给巧珠说,俺妗子,前面几个镇上都有稽查的,你拿着这个字条给他们看,他们都会给你放行的。巧珠接过字条放在口袋里,说,谢谢你。不用谢,俺妈说过,诗旺舅舅一家都是命苦之人,要俺们尽量帮助一下,俺正愁没机会帮助你们呢,现在刚好可以遵从俺妈的话帮你一下了。巧珠听得眼泪都出来了,说,等你诗旺舅舅回来,登门去看望你妈。那好,葛峰说,现在到处都在查车,你们这小四轮也要上个牌,不然你们也没法开回南京。褚建明准备掏钱给葛峰,说,要多少钱?葛峰说,二十块钱,俺给你们出了,你把身份证给俺,驾照俺也先给你们报名,等你们回南京的时候,找俺来拿,顺便到家里吃顿饭,俺妈可是经常惦记娘家人。巧珠让全伟把身份证给葛峰。葛峰目送他们离开。

离开三岔路,往前的路更难走了。刘褚路上,被压出一道车辙,车辙像火车道一样,车辙外面是又滑又硬的冻雪,人走在上面都打滑难行。小四轮只能行驶在车辙里,车辙里砂石路面高低不平,小四轮像跳探戈舞一样,棺材被颠得砰砰咚咚响。巧珠被颠得肚子疼,她捂着肚子痛苦地支撑着。

小四轮跑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新集镇上。镇上道路上的积雪被铲除,全伟猛踩油门想快速通过。刚刚到镇中心十字路口,相同的一幕出现了。一个人摇着停车牌出现在路中间。全伟无奈下车,说着相同的话,拉的死人。摇牌人也是像葛峰那样说,无牌无照罚款八十。全伟对巧珠喊,俺姐,有查车的。巧珠想起葛峰给她写的字条,从口袋里拿出来,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跳下车走到那人身边,把字条递上,说,俺外甥给俺写的字条。那人接过字条,字条上写着:舅妈回家,见字如面,请放行。落款是葛峰。看完字条,那人立马满脸堆笑说,俺们站长的妗子啊!那对不起了,您请……巧珠说,谢谢你,然后准备上车。那人马上又说,妗子,慢着,你等一下。说完,那人飞奔到路边商店,拿回来一条“渡江”烟给巧珠,说,拿着给他们路上抽。巧珠不愿意接受,那人说,俺叫陈磊,老婆孩子都住在怀远县城,在这个农机监理所干了七八年了,还请妗子以后在葛站长面前替俺美言几句,找机会把俺弄回总站。巧珠跟葛峰不熟悉也搭不上话,她想如实告诉那人,又怕那人拦车不让他们走,她违心地说,等葛峰去俺家,俺会替你说说好话。那人也不管巧珠愿不愿意,把烟直接丢到车厢里。

新集到看畽集又跑了一个多小时。看疃街上同样有举牌人,举牌人拦下他们,看到车上有棺材,马上说,拦错了,陈磊所长已经打电话过来,让见到你们立刻放行。

三十四

天檫黑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双桥集镇。进到镇里,巧珠有种亲切感,她想起跟诗旺一起在菜市街卖菜,卖完菜他们就一起玩耍的日子。有一次,他们卖完菜,诗旺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回家。在路上,巧珠开玩笑说,你要能让一个人见你又笑又哭,俺这辈子就听你的。刚刚巧,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迎面往他们走来。诗旺迎上去咧开嘴对着女孩笑哈哈,女孩子认为碰到熟人了,也咧开嘴笑。等到女孩子靠近他们,想跟他们打招呼,诗旺突然把脸阴沉下来。女孩子很尴尬又无趣,哭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诗旺对巧珠说,你看到了吧!这女孩是不是先笑后哭了,你这辈子都要听俺的话。巧珠说,好好,这辈子你要俺头朝东,俺不会头朝西。

巧珠觉得这玩笑开得太过了,伤害了那个无辜的女孩子。她让诗旺调转车头追上女孩子,给她赔礼道歉。听说他们两个打赌的事,女孩子破涕为笑,说他们是幸福的夫妻。从此那女孩子跟巧珠成为好朋友,那个女孩子姓徐,巧珠后来把她介绍给邻居陈六做了媳妇。

巧珠长长地喘了口气,唉,终于可以回家了。她准备在街心花园下车,然后去诗旺同学家借个架子车把门板拉回家。等明天早上,她再去西褚帮着料理褚憨子的后事。离开家两个多月了,儿子现在是不是吃胖了长高了!马上就可以看见儿子了,她心情非常激

小四轮在街心花园边停下了,巧珠想,全伟还真懂姐姐俺啊!知道姐要在街心花园下,没等俺喊就把车停下。

巧珠下车,她又看到熟悉的场景,一群人挡在小四轮前。一个贼眉鼠眼,满脸阴笑,张嘴说话牙床外露,穿着灰色制服,头上没有几根毛的矮个子,举着停车牌对全伟说,赶快下来接受检查。巧珠认识他,他是诗旺初中同学许继辉。

巧珠上前对许继辉说,许哥,俺是诗旺的老婆。

许继辉说,俺认识你。

巧珠说,这车上是俺娘家哥,在工地上出事了,麻烦你放俺过去。

这要是平常,俺肯定会把你们放了,今天俺帮不了你,现在是年底联合执法,许继辉说着回转身指着后面的人说,这是国税办的王所长,这是地税所年所长,这是乡里联防队陈队长,这是区里农机监理的徐所长……

许继辉介绍身后的人,目的是让巧珠不要怪他不讲情面,他就工商所一个小临时工,做不了主。巧珠随着许继辉的手指,望着他所介绍的人,他看到穿着和葛峰一样的墨绿制服的徐所长,马上把字条递过去。徐所长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说,这是俺葛站长的妗子,放行吧!

听了徐所长的话,大家都准备散开。一个人从街边的付文学批发部里走了出来。慢着,那人喊,都别走,这看都没看,怎么就放行了!

许继辉赶紧迎着那人说,张所长,这是拉死人的车,徐所长已经同意放行了。

为什么要放?那人说话间,已经接近人群。

徐所长笑着对他说,老张,这是俺们站长葛峰的妗子。

葛峰,张所长加重口气,那个臭小子,在部队俺是排长,他才是小班长,他妈的,转业回来靠着他老子是县委干部,现在级别却比俺高了两级。

那人说着话,巧珠已经看清楚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黝黑的脸膛,浓眉大眼。他是工商所副所长,叫张文武,他在双桥区工商所上班,家在龙亢。每到星期天,张文武都会回龙亢家里,他舍不得出过河的船钱,就经常要诗旺借渔船送他过河。张文武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公私分明的人,人情是个人之间的事情,公事还是要公办,诗旺在镇上摆摊,张文武还是每月收三元钱工商管理费。那些年,乡里人自己种的菜,不舍得吃,就拿到街上去卖,张文武照样收每人五毛钱的管理费。有一次,一个老人卖了四毛钱的菜,张文武给她开了五毛钱的票。老人无奈,问诗旺借了一毛钱凑齐管理费。这也变相帮了像诗旺这样的坐地菜贩子。因为怕交管理费,乡里人自己种的菜都兑给诗旺他们卖。

张文武走到小四轮边,问,这里面真是死人?

褚建明说,是俺弟弟。

张文武问,这棺材在哪里买的。

褚建明回答,南京。

交管理费没有?

棺材铺老板交了。

张文武看看车厢里,问,带私货没有。

褚建明回答,都在这里,你看得到的。

张文武要褚憨子父母站起来,褚憨子父母坐到车帮子上。张文武掀开被子,看到被子下面有两块门板,问,这是什么东西?

破门板,巧珠跟在后面回答。门板?

张文武来了兴趣,他把被子全部揭开,仔细看了起来。啊!张文武惊叫起来,这是红木,你们这是贩卖红木,必须交管理费。

巧珠想息事宁人,不想跟他们纠缠下去,她问,要交多少管理费。

这是红木门板,只能按文物交易百分之十计算管理费,按照市价,这两块门板要两万块钱,那你们就交两千块钱吧!

听张文武说完,巧珠差一点吓死过去。这两块门板是巧珠没到工地时就放在废料堆里,装备当柴火烧的,巧珠去抱柴火时发现了它们,他找尺子量一下,欣喜,这跟自家门一样的尺寸。巧珠要出钱跟工友们买,工友们说,这就准备当柴火烧的,不要钱。巧珠用塑料布把它们盖好,等待机会运回老家把家里那个破门板替换掉。现在这破门板,竟然要两千块钱管理费,这不是带回来一个惹祸的玩意了吗!巧珠对张文武说,张所长,这门板是俺从柴火堆里捡的,俺不要了,送给你,可以放俺们走吗?

那不行,俺们是工商管理,不是土匪,怎么可以要你的东西。

褚建明有点按捺不住了,把东西抵押给你们,这总可以吧!

不行,张文武说,俺们开票只收现金,不要抵押。眼看到了家门口,竟然回不了家,褚憨子父亲发起飙来,你们这是拦路打劫,死人都不放过,老子跟你拼了。

褚憨子父亲说着就要跳下车跟张文武拼命,老伴抱住他,不让他下车。褚建明意识到,今天如果不找到一个狠人来说情,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他劝住褚憨子父亲,说,叔,你在这等着,俺去找人。褚建明说完去找全伟,他想要全伟跟他一起去找人来疏通一下求个情,全伟却不见了。褚建明只好喊巧珠跟他一起去。

褚建明来到乡政府,天已经完全黑了。乡政府的人都下班了,他找到看门人问,刘乡长住在哪里。看门人告诉他,刘乡长家在办公楼后面第一排第二个院子。褚建明并不认识刘亳,是那晚在邮四店里喝酒时,邮六跟他说,以后在双桥碰到难事,可以提他邮六的名字去找刘亳。刘亳家大门紧闭,褚建明敲了几下门,里面有一个女人声音,找谁啊?

褚建明说,俺找刘乡长。

女人开了门,愣愣地看着像泥雕一样的兄妹俩。你们是?女人回过神问道,你找俺们家老刘什么事。

褚建明撒了谎,俺是邮六表哥,想请刘乡长帮个小忙。

这大冷天的,赶快进屋暖和暖和,俺家老刘在客厅。刘亳老婆把他们领进院门就冲正房喊,老刘,邮六表哥找你。

褚建明和巧珠进到院子里,院子有十米左右深,左边是两间厨房,右边是一块小菜地,菜地里一个个雪疙瘩,褚建明猜想那肯定是大白菜。

他们进到正房,正房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胖乎乎的刘亳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看到他们进来,刘亳取下眼睛,吃力地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

刘亳老婆泡两杯热茶递给他们说,赶紧焐焐手。

刘亳问,你们是兄妹俩?褚建明回答是。这妹子不是诗旺的老婆吗?

巧珠赶紧回答,是,俺是诗旺老婆,您认识俺家诗旺?

俺老婆在卫生院上班,有时顾不得买菜,就由俺去买菜,俺在你家菜摊子上看到过你。刘亳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知道褚建明不是邮六表哥,他不能当场揭穿,只能这样隐语。褚建明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来了也没别的办法,他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刘亳听,想请刘亳出面帮忙说个情,放他们过去。

刘亳听完,拍着桌子喊,他张文武也太过分了,两块破门板要人家两千块钱管理费,这是拦路抢劫,这是路霸,这么搞下去,以后谁还敢从双桥路过,双桥集的经济早晚要被这帮人搞死。刘亳老婆过来劝刘亳,老刘,别激动,你高血压正在吃药。

褚建明也说,刘乡长,给你添乱了。

一通火发完,刘亳冷静下来,叹口气,唉,工商所属于区公所管,俺也管不了他们,再说,目前也正在撤区并乡,乡政府已经被撤销,新的人事安排还没下来,俺现在就是一个闲人,没办法帮你。刘亳老婆插话,有没有其他办法想?巧珠也说,刘乡长,还是麻烦你给俺想想办法。刘亳想了一下,说,俺给盛畈盛区长打个电话,这次联合执法是区公所搞的,他应该可以管得了张文武。

褚建明又来到了区公所,找到盛畈的家。刘亳已经给盛畈打过电话。虽然联合执法是区党委讨论决定的,但是这个老张也太离谱了。再者,刘亳一直都是他最得力的下级,对自己言听计从。眼下撤区并乡,双桥区公所将不存在了,新的双桥集镇政府马上就要诞生,他自己被内定为党委书记,刘亳将是新的镇长,这以后两个人将一起主持工作,刘亳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盛畈二话没说,领着他们去街心花园。

街心花园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本来就窄的街道已经被堵死,被堵的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整个双桥街上喇叭齐鸣,人声嘈杂,乱哄哄一片。

盛畈来到张文武面前,悄悄跟他说,这就两块破门板,而且车上还有死人,你就把他们放了吧。张文武听完盛畈的话,马上把黑脸拉了下来,说,联合执法是不是你的决议。盛畈说是。你是行动的制定人,又是一区之长,你应该带头来支持俺工作,你怎么能让俺徇私舞弊。张文武越说越来气,俺张文武公事公办,谁的情面都不讲,除非你撤掉俺副所长的职务。

盛畈碰了一鼻子灰,他怏怏退出。

街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人群里有人喊,禇集的人来了,西褚的人来了。原来是全伟打电话到西褚村村部,接电话是他当村长的小叔叔褚佑生。褚佑生接完电话,马上召集西褚所有在家的、能走动的人,对大家说,这还了得,竟然拦着死人要钱,而且拦的是俺褚家的人,姓褚的不惹事,但从来也不怕事。褚佑生带着大家,又到禇集街上吆喝一声,于是,禇集街上也跟着很多人,他们利用各种交通工具赶来了。人越聚越多,现在不光是禇集人了,周边村庄的人也知道了,特别是那些平时在街上交了冤枉管理费的菜农,也三五成群地赶过来。混乱的人群,喊叫着,痛骂着,他们发泄心中不满和怨气,还有人高喊,打死张文武这个黑心货。

盛畈现在想离开,已经不可能了,他明白,今天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情,恐怕会酿成群体事件,那不是好玩的,在自己地盘上发生的事情,他盛畈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说街上出事了,派出所全体干警在新来的所长带领下,全部都过来了。派出所原所长的战友在广东盗窃,广东警方要求双桥派出所协查此人,原所长带着广东来办案的警察到一座新坟前,告诉他们,你们要抓的人已经得病死了。后来,所长的那个战友又犯案被抓,所长包庇罪犯的事情就败露了,他只能去坐牢了。现在新来的所长叫陈丕,他今天上午刚刚到任,还没跟盛畈见过面。到了现场,他问一个民警,区长来了没有,民警指着盛畈告诉他,那个就是盛区长。陈丕上前跟盛畈握手客套一下,盛畈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然后说,你赶紧想办法把事态平息下来,不然就会出大事。陈所长说,现在这情景,就所里的这些干警,就算把乡政府的联防队叫来也不顶用,给县里打电话派防暴队,也来不及。盛畈问,那怎么办?陈丕说,这些群众都是冲着老张来的,除非要老张放行。盛畈说,老张那货太二,俺也劝不动他。只能智取,陈丕想了想,问,文化站站长在不在这里。盛畈说可以派人去找过来。

文化站站长崔群来了,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陈丕对他说,你是俺们镇上唯一懂文物的人,你好好看看,这“破门板”是不是文物,如果是就把这些闹事的人都抓起来,如果不是就让张所长放行。陈所长这一番话,崔群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今天这阵势,就派出所几个小民警再有本事,要想抓这么多愤怒的人,那是办不到的。可是张文武这二憨子又不依不饶。这分明是让自己来做个鉴定人,说这“破门板”不是文物,这样也好逼着张文武放行,来平息众怒。

崔群带上近视镜,趴在小四轮车帮上打着手电,往下观看两块门板。装模作样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崔群抬起头喳喳嘴,对着张文武竖起大拇指,说,你真厉害……

三十五

张文武看到崔群对他竖起大拇指,心里乐开了花,他英雄气概十足,头掉了碗大个疤,俺老张今天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成就俺铁面无私的美名。

盛畈浑身冒出冷汗,想,崔群,你这是什么狗屁站长,难道你真迂腐啊!俺请你来不是让你鉴定真伪的,就算真是红木,你也要把它鉴定成假的,不然收不了场。

陈丕恨不得扇崔群两个耳光,俺已经把话都递给你了,你怎么还夸张文武,这不是火上浇油吗?这下完了,俺们这些民警被你害苦了。看看这人群,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的,这要抓人,那里抓得了。看着张文武得意的表情,陈丕知道,今天张文武是不会轻易放行的。

崔群竖起的大拇指慢慢转了方向,转到拇指向下,老张你真行,能把两块破油松门板看成红木的,这破门板最多能卖十块钱。

盛畈和陈丕都松了一口气,这个死崔群,你这是在吓俺们两个。

张文武有点不死心,说,老崔,你再仔细看看。崔群不耐烦地说,还看个屌,这就是两块破门板,这要是在南方,就是柴火料。

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融化,麦田里和沿淝大路上的雪都连成一片,如同白昼。入夜的朔风又把雪吹冻了,白天行人踩踏出的一条水沟成了黑色冰带,冰带成了去高皇集的路标。巧珠走在路中间,脚下冰带咯咯地作响。巧珠时不时踩到没有冻实的薄冰层,泥水从下面溢出,飞溅到她的裤管上,裤管被寒风吹冻得地邦邦的。巧珠没有感觉寒冷,她浑身往外冒汗,吃力地拉着架子车,架子车的橡胶轮胎压在两边的雪地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她想一步到家,马上就可以看到儿子。儿子已经两岁零六个月了,按照家里虚岁算应该是四岁了。儿子出生的前一夜,诗旺梦见一匹白马在他面前奔腾而过,他想去抓住白马,白马跑到自己堂屋里不见了。第二天,诗旺一大早就出门贩菜去了,等他中午罢市回家,陈六告诉他,你做父亲了。诗旺忙问,男孩女孩?陈六告诉他,女孩。等他跑回家,哇哇的哭声让他判断,陈六骗自己的,这是男孩子的哭声。巧珠说,你经常给别人家的孩子起名字,今天轮到给你自己儿子起名字,你一定要起一个好名字。诗旺想了想,说,俺昨晚梦见一匹白马跑到俺们家,今年也是马年,就叫陈白驹吧!

陈家庄分前陈和后陈,前陈在北淝河大弯里,南、西两面都靠着北淝河。巧珠的家住在前陈最西头,离北淝河只有几百米。巧珠回到家门口,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她没有先回自己家,她去隔壁敲了陈六家的门。

睡得正香的陈六,迷迷糊糊摸到火柴点亮床头的煤油灯,他抖起当枕头的破绿军大衣,把自己矮瘦的身体裹在里面,趿拉着拖鞋,端着煤油灯去开门。昏黄的灯光下,陈六看到满头冰渣,鼻孔里冒着白气的巧珠,他很惊讶,俺嫂子,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珠搓着手,想让冻僵的手恢复知觉,嘴唇哆嗦着说,是……俺,刚刚回来……

那你赶紧进来,我生火给你烤烤。陈六说着就去拉巧珠进门。

俺先不进去了,你穿好衣服,帮俺把门板搬进来。

门板,陈六问。

嗯,巧珠说,俺家门哥死了,俺和俺哥俺弟一起送他回来,顺便从南京带回来的门板,明天一大早,俺弟全伟就接俺去西褚,然后俺还要跟他们一起回南京,你帮忙把门板给俺安一下。

陈六是诗旺从小玩到大的,陈六媳妇小徐是巧珠介绍的,两家关系非常好,陈六又是木匠,巧珠知道把门板交给陈六,陈六会尽心把它安装好。陈六说,先进来再说。巧珠没再客气,跟着陈六进到堂屋,然后,陈六对着里间喊,小徐,俺嫂子回来了,你赶紧起来。

巧珠说,这么冷的天,就别让小徐起来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下。

你其实可以把门板搁在你家,明天让俺大娘吩咐俺一声就行了,哪还用劳驾你来说。

巧珠说,明天早上俺也要把他们娘俩接走。

啊!俺大娘和小驹子都去。

巧珠说是。

那你放心吧,俺会把门板给你安得牢牢。

陈六说话间,又转回里间穿好棉袄棉裤。小徐也穿好衣服,说,俺姐,你肯定还没吃饭吧!俺给你下面条吃。巧珠真没吃饭,刚刚赶路不觉得饿,小徐这么一问,她现在反倒觉得饿了起来。她跟小徐一直都像亲姐妹一样,也没客气,她说,不要你起来,你非得起来,那就给俺下面条吃吧。好好,小徐说着就去橱柜里拿面条,姐,这是六子今天下午刚从镇上压的面条,我去给你下。

巧珠笑着说,俺可快饿死了,你快点哦!

小徐去厨房下面,陈六和巧珠先把门板抬进屋里。巧珠说,六弟,在镇上,他们拦住俺要报税,说这是红木的,你看看是不是?

陈六端着煤油灯仔细看了看,又反身去床底下的工具箱里找出一块刨片,在门板的拐角铲下一小块木片看了看,闻了闻,然后在煤油灯上烧了再闻了闻。陈六惊呆了,嫂子你哪来的这两块门板。

巧珠说,丢在工地上准备当柴火烧的,俺量了一下尺寸,刚好跟俺家那破门一样,就留下了。

俺师傅教过俺辨别木材的方法,你闻闻这木片香气,没有用火烧它是淡淡的清香,用火烧后它就发出浓浓的幽香,这纹理和黄褐色就是金丝楠木的相,嫂子,你发财了,这是金丝楠木,陈六继续给巧珠解说,这上面可能是原主人不想别人知道它是金丝楠木,特地刷了一层厚厚的红漆,所以后来的主人没认出来才把它放弃。

啊!巧珠也呆住了,这值多少钱?

这要找到识货的主,可以卖到三间两层的楼房钱,要不,俺给你找个主卖了,你们就建两层楼房吧!

巧珠想了想说,俺不卖,俺就请你把它替换掉俺家的那破门。

好吧,嫂子,不过俺要给你伪装一下,不然被懂行的人看到就麻烦了。

怎么伪装?

把它重新刷一遍漆,从外边看就不知道它是什么材料的。

巧珠是充分相信陈六的为人的,于是她说,你看着办吧!俺还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俺想请你帮个忙,等你闲了,给俺找个瓦匠班子,把俺家院墙拉上,至于材料风费,你和瓦匠的工钱,俺一起付给你。

陈六说,这个没问题,钱不钱的等你回家再说。

巧珠掏出八百块,这些钱是肖三利给她没有用完的医药费和她的工资,巧珠把钱递给陈六说,俺赚了一点去,你先拿着,要是不够,等俺回来再还你。

这些钱足够了,如果剩下了,俺给你保管着,陈六接过去说,俺也有一件事想求你呢,俺头胎是个女孩,你是知道的,现在小徐又怀上了,这乡里计生办的人天天来找,不知道哪一天就把小徐抓去引产,你们家人都走了,俺想让小徐住在你们家躲一躲。

这个请求有点过分,河湾有个习俗,怀孕的女人是不能去别人家,谁家来了怀孕的女人就不吉利,一般人是不会同意的。巧珠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她对陈六说,你安好门,买把大锁从外边锁上,别人就不知道里面有人了,你要是想再保险一点,俺两家的山墙是共用的,你就在墙上开个洞,直接可以到俺家,别人更不会知道了。

陈六说,嫂子你想得真周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巧珠说,谢什么谢,你诗旺哥在家干不了重活,你平常也没少帮俺家的忙。

陈六又说,俺会给你家放炮仗避邪。

巧珠说,你诗旺哥说过那些都是迷信,俺不信这个,你就安心让小徐住在里面,给俺生个白白胖胖的大侄儿。

两人说着,小徐已经把面条下好,巧珠端起面条碗狼吞虎咽地吃着。趁着巧珠吃面的时候,陈六交代小徐,门板和这墙上开门的事,你谁都不能说,包括俺娘和你娘。小徐说,不要你交代,俺自己心里清楚。

吃完面条,巧珠来到家。雪光照耀下,巧珠看到房顶西南角上的洞又扩大了。诗旺一直想把这个“天窗”补上,因为没有钱买瓦,一直都没补成,她相信陈六这次会帮她补好。巧珠想,等再赚一年的钱,就把这土坯房子扒掉,盖三间全红砖的大瓦房。到时候,房子跟金丝楠木门板才真正匹配。

婆婆带着白驹一直住在厢房,厢房一半是厨房,一半是婆婆的睡房。为了省掉一扇的门钱,当初诗旺父亲盖厢房的时候只在厨房留一个门。厨房门没有从里面插上,巧珠直接推门进去,然后拐进婆婆住的里间。巧珠在门边灯洞里摸到火柴,划燃火柴点亮煤油灯。婆婆被惊醒,问,谁啊?巧珠说,妈,是俺。九十年代初,淮北地区乡下的人们从意识形态上已经在往城市方面靠近,特别是称呼。娶巧珠进门的时候,诗旺就让她喊自己的娘叫妈。听到是巧珠的声音,婆婆披上棉袄坐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俺憨子哥在工地上被砸死了,俺回家给他送葬的。就是钟北荒地那天,跟你哥一起来帮忙的那个小伙子吧,婆婆问。巧珠说是。那么年轻,连个媳妇都没有讨到就……婆婆哽咽了。

婆媳俩说话 ,把白驹惊醒了,看到妈妈,白驹一脸懵懂,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巧珠。两个多月没见儿子,巧珠想跟他亲近一下,她说,白驹,跟妈去堂屋睡吧!巧珠去抱白驹,白驹哭了起来,俺跟奶奶睡,俺不跟你睡。白驹跟奶奶睡惯了,他已经离不开奶奶。白驹对巧珠生疏,巧珠难过,她自责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她放下白驹,说,妈就在这里陪你睡。

雪光从外间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又折射到祖孙三代人的床前。一米多点宽的床,睡了三个人,虽然有点挤,但还是暖烘烘的,心里也热乎乎的。

三十六

天刚麻麻亮,全伟的小四轮就来接巧珠了。婆婆和巧珠已经做好了早饭在等着全伟。陈六夫妻也早早地起来了。陈六两口子知道,自从巧珠两口子离开家,白驹和奶奶两个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下饭菜是白驹奶奶挖的野腊菜。陈六两口子平时做点好吃的总是送点给他们祖孙俩,奶奶不舍得吃,都给白驹吃。巧珠昨晚说全伟明天早上来接他们娘几个,家里没有一个像样的菜。巧珠走后,小徐就让陈六把家里唯一的一只生蛋母鸡杀了,并且炖好放在锅里。现在把鸡端来,他们陪着巧珠一家人,一起吃了早饭。饭后,陈六夫妻帮着往小四轮上搬东西。白驹还没醒,巧珠就用被子包住他放在小四轮车厢里。

巧珠给陈六留了电话号码,告诉他,是一个熟人商店里的电话,家里有什么急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天刚放亮,冬日的村庄还沉寂着,乳白色的浓雾还未散去,村道上什么都看不见。全伟摇响小四轮,顺着车辙印慢慢地开着。小四轮的轰鸣声再一次把狗们惊醒,它们跟着小四轮后面吠叫着为巧珠送行。冬日的农人都懒床,小四轮的声响和狗叫也没把人们叫出来,整个村庄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徐拽着巧珠的手,陈六跟着后面,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子东头的沿淝大道上,小徐依依不舍地松开巧珠的手,巧珠挥手跟他们告别,说,家里就拜托你们了。陈六说,嫂子一路顺风,你交代的事,俺一定给你们办好。小徐只顾抹眼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巧珠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说,回去吧,家里还有孩子。

亲爱的读者,你如果不是农村人,你是体会不了农村里邻里之间的那种感情。农村有句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在农村,邻里关系就像朋友、亲人,甚至超越亲情友情,那就是一家人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是无法享受到的。在城市,住在同一层楼,甚至门对门的邻居,相互都不认识,更别提有什么感情。

按照习俗,褚憨子是没有成家的人,而且父母都健在,不需要大办丧事,只要挖个坑,找几个晚辈哭两声就可以入葬了。褚佑生却不愿意就这样把禇憨子埋了,他找来禇姓长辈们商量一下,说,憨子虽然没有成家,二十八岁也是成年男人,俺们姓褚的是大门大户,不能就这样草草埋了,让外姓人看不起俺们褚家。大家一致同意褚佑生的意见,并协商好,每家每户在原来十块份子钱的基础上增加十元,这样褚憨子的丧葬费就不会亏。

一般情况人死后三天下葬,现在褚憨子在路上耽误了,只能再停灵三天,头七入土。

停灵的头两天,来帮忙的人可以在憨子家用餐。菜是白菜烩粉丝,主食是馒头。如果不想吃的话,也可以回自己家里吃。

入土分早殡或晚殡,早殡就是吃过早饭就把死者抬下地埋了,晚殡则是吃过中午饭入土。早殡就要头一天晚上待客,晚殡则是当天早上待客,无论早殡晚殡都是两餐饭。早殡,头一天晚上来随份子钱的人,一般第二天都不会再来吃早餐,这样可以节约酒席钱。褚憨子的葬礼也是选择早殡。

丧事(习俗叫白事)酒席比喜事酒席简单多了,只有八个菜,简称八大碗,两个凉菜,两个小炒,两个红烧,两个汤。随着经济的发展,八大碗后来演变成十六个菜的八八席,四个凉菜,四个小炒,四个红烧,四个汤,基本上都是本地产的鸡鸭鱼肉。往后不断在增加,一直发展到四十个菜的五八席。五八席山珍海味都有。

晚上排奠和下葬是少不了唢呐的,请个唢呐班子是必不可少的。

排奠就是按亲疏远近安排祭奠。排奠是一门学问活,一般人来不了,如果排不好会引起矛盾冲突。所以每个地方都有一两个专门从事这个工作的人。头一奠是老亲,既家庭男方最长的表亲,按着顺序祭奠。第二奠是干亲,过去的人都喜欢认干爷,一家老少有几个干爷,干爷也分正干爷和副干爷,这也要按着顺序排。第三奠是舅表亲,也是按着辈分长幼安排。第四奠是亲家公,就是家庭晚辈女性的娘家人。褚憨子两兄弟都未成家,这一奠就没有。第五奠是家族姑姊辈及表亲中的女性家眷,按长幼顺序排。巧珠就排在这一奠。然后才是散客奠。

祭奠的时候,排奠的主持人都站在高处(一般情况都是站在大桌子上)按着名单喊,喊道谁谁出奠。喊法是这样的,有请(姓)老亲家(名字)先生烦劳光奠。一连喊三声以示尊重,下面等着祭奠的人不能太急,一定等到第三声才答应,侯着来……主持人声音拉得长长的再喊,再请(姓)老亲家(名)先生烦劳光奠……等候的人也拉着长长的腔回,有请远亲家……这时主持人又回道,远近都是亲家,请啊!奏乐……灵棚里唢呐响起,祭奠入场者行叩拜之礼。这时也有专门放炮竹人炸响炮竹,祭拜正式开始。祭奠礼多种多样,笔者也搞不清楚。

为应付这种专门的场合,父亲专门教了我一套祭奠礼,叫三拜九叩礼。第一拜,是在灵堂外跪在地上(一般情况主家在跪拜的地方放一排装满稻草或麦秸的袋子)磕三个头,灵堂里有专门回礼的人,称着磕歪头的人,祭奠人每磕一个头,磕歪头人就会回一个头,然后喊一些话。三个头磕完,磕歪头人会喊,有请(姓)亲家(名字)先生进殿行礼。然后祭奠人迈入灵堂,进行下一个程序。第二拜是在灵堂内牌位两米的地方行拜。第二拜除了位置不同,和第一拜一样,只是磕歪头人说的话不一样。磕完头之后,磕歪头的人会喊,请上香。祭奠人走进灵桌前,进行第三拜。第三拜跟前面两拜不一样,祭奠人要跪直身体等待。灵桌右边站着的人,把一双包着红布的筷子递给祭奠人,祭奠人在眼前上下举起三次,然后转给左边等待的人接住。这一下的意思是给受祭人送上筷子。祭奠人再回手接右边人递给的一根包着红布的大葱(有的是芹菜),同样上下举起三次,再递给左边人。这一次的意思是请受祭人吃菜。第三下是接过一杯酒,往地下滴几滴,再举三次,递到左边。这一次的意思是请受祭人喝酒。三次完了,然后磕三个头转身回到第二拜的地方继续磕三个头。最后回到起点跪拜磕三个头。磕完头,回到左边拐角对磕歪头人、唢呐手、放炮竹人以及灵桌边的两个人鞠躬作揖,最后对着主持人鞠躬作揖。这样,仪式才算完成。这套祭礼其实不止三叩九拜,只是一种习惯叫法。还有比这更复杂的,可以举行半个小时,碰到厉害的可以拜一个小时。要是碰到这样的人,唢呐手会累死。这种仪式后来慢慢被简化。

当时习俗是不能让女人行祭奠礼的,女人只能在灵堂外边跪着哭。

等到主持人喊,有请陈老亲家诗旺先生烦劳光奠时,全伟抱着白驹代替诗旺上去了。白驹不知道这是什么场面,吓得在全伟怀里哇哇大哭。全伟抱着白驹匆匆磕了几个头,马上被等着一边的奶奶抱了过来。巧珠却不在场。

三十七

今天晚上是和诗旺约定通电话的日子,巧珠问褚佑生要了村部的钥匙,去给诗旺打电话了……

巧珠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诗旺,诗旺为褚憨子难过。巧珠没有告诉诗旺门板是金丝楠木的,只说门板很结实,以后要是翻建房子两块门板可以继续用。诗旺又内疚起来,俺一个大男人,还不如老婆,出来这么久了,还没挣一分钱。巧珠劝诗旺说,俺是跟着哥哥挣现成的钱,你是自己出去闯荡,当然不一样,你慢慢来,先学学经验。

打完电话,巧珠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全伟的事情。明天就要回南京了,她现在必须跟三叔把话说清楚,要三叔给全伟说一门亲事。三叔正在人群中看热闹,巧珠把她拉出场外,跟他说了全伟身边有个小芳。三叔不以为然,说,她是女孩子,俺家全伟是男孩子,无论怎么样,俺都不吃亏,如若能成事更好,可以省下不少彩礼钱,如果不能成,再给全伟说媳妇不迟。巧珠说,小芳有文化,跟全伟不般配,还有就是她有克夫之相。三叔急着去看热闹,不耐烦地说,就你事多,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一套。巧珠无语。

巧珠还是不死心,她又找到大伯父。大伯父正在和褚憨子父亲一起商议明天下葬的事情。巧珠把全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大伯父气愤地骂道,你三叔那个熊货,一辈子都想巧,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早晚会吃大亏。巧珠说,俺爷,你要出面管一下。俺管不了他,大伯父说,只有你老叔说话才管用,你去找他。巧珠又去找褚佑生,褚佑生说,这事先放一放,等明天把憨子送下地,俺来跟他谈。褚佑生答应出面解决全伟的事情,巧珠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第二天褚憨子刚刚埋下地,全伟就催着巧珠回南京。巧珠说,明天喝了腊八粥再走吧。其实巧珠不是想喝腊八粥,她是想把全伟的事情搞定再走。全伟等不及了,这六七天没能给肖三利送砖头,肖三利电话都追到家里了。褚建明也说,赶紧回去吧,工地上还有一摊子事。巧珠无奈,他们带上褚大憨一起返程了。

全伟不能供应砖头,肖三利急得团团转。张竹心自告奋勇,说,全伟不能送砖,俺租车去拉。张竹心并不单纯为了去拉砖,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那就是报仇。他现在手下有二三十个壶里的壮汉,他要带着他们报自己被推老爷车之仇。

腊月初四,褚建明他们回家的第二天,张竹心租了两辆解放轻卡去半边楼褚建明拆迁工地拉砖。他把工程队的人分成两半,一半在自己工地上等着接砖,另选工程队身强力壮的十几个工友跟车去半边楼装砖。两辆卡车轮番跑,两边都有装卸的,天还没黑就拉回来两万多块砖。拉最后一趟的时候,张竹心对大伙说,先不忙着回去,你们都出来这么久了,该憋坏了,俺带你们去潇洒一下。有人说,俺们回江宁那边不是一样可以潇洒吗!张竹心骂那人,你就这点出息啊,红烧肉吃腻了还要换鸭血粉丝汤呢!张竹心逗得大家哈哈笑。张竹心找来一个锯子,把褚建明他们拆下来的房棱子锯成二尺多长,发给每人一根。又有人说,张老板这是想带俺们吃霸王餐啊!

张竹心把大伙带到西善桥,找了一家鸭血粉丝汤馆,张竹心说,今天俺请兄弟们喝酒,酒喝好才能玩得开心。

西善桥街边几家洗头房,门旁的三色彩条转着圆圈,隔着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依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在涂脂抹粉。几个穿着时尚的中年人,挨家问着价格。一个老头在其中一家门旁讨价还价,价钱没谈好,老头败兴而去,洗头房老板娘冲他吐口吐沫骂道,霍史尼玛,屌是破烂鬼还想弄妹子,回家找你家小丫头玩不要钱。

张竹心找到了原来那家洗头房,走了进去。室内空调挂机口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沙发上坐着的还是原来那四个女人,一个女人抬眼看看张竹心,然后高喊,老板娘,来客人了。老板娘匆忙从后面出来,双手还在系着裤腰带。老板娘笑盈盈自嘲,一个老熟人,非呆欧陪他。一个男人,把帽檐压得很低,从后面出来,说,欧先克了,阿慢慢耍。老板娘附和着他,阿慢得克。老板们送走客人,然后用普通话跟张竹心打招呼,帅哥好面熟!张竹心心里骂,不面熟才怪,老子后门就是在这里被推的,老子今天是来算账的。他假笑着回,老板娘见的人多了,每一个人都是老板娘的熟人。是是,老板娘说,都是熟人捧场,我这才能生意兴隆。

张竹心脱掉羽绒服,露出一身灰色西装,红色的领带挂在胸前。老板娘接过羽绒服挂在墙角的衣架上,然后转身说,看这身衣服,帅哥肯定是个大老板。老板不算大,跟几个妹子耍耍还是没问题的。老板娘诺诺着,问,帅哥想怎么玩?你这里有几个姑娘?四个,老板们回答。少了,张竹心说,俺要八抬大轿。老板娘说,这要是白天客人少的时候,这八抬大轿是没问题的,现在是晚上生意忙的时候,各家都有客人,调也调不来那么多,这样好不好,俺和四位美女陪你五朵金花。张竹心吐了一下舌头,那只能五朵金花了。老板娘怕张竹心不知道价格,说,老板,这价格……两块一个人,张竹心说,是不是这里的行情。老板娘赶紧说是。另外四个女人,也都觉得张竹心面熟,都说,帅哥,好像以前见过你。张竹心笑着骂,你们这些货,哪天身上爬的不是熟人。四个女人也牵强地笑了。

完事后,张竹心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抽着烟,并没有要买单的迹象。老板娘试探地问,帅哥,先把单买一下。张竹心抬头看看老板娘,掏出十块钱扔给她。老板娘说,你这是想吃霸王餐。张竹心冷笑,俺不吃霸王餐,俺吃霸王别姬。老板娘耐着性子继续说,这两块就是两百,你要付一千块钱。张竹心假装糊涂说,说好的每个人两块钱的。老板娘再三解释,张竹心就是不买账,而且还说要走。老板娘一边跟张竹心纠缠,一边给其中一个女人使眼色,那女人飞奔出了店门。

不一会,那女人领着四个彪形大汉进来了,张竹心一眼就认出来还是原来推他后门的四个人。四个大汉也认出了张竹心,说,你小子记吃不记打啊,还想来吃霸王餐。张竹心哈哈大笑,老子今天连霸王别姬都不想吃了,老子要吃清蒸活人。一个大汉骂,我热你个斜麻麻,你奶比的,就搞煞笔捏,哇头日脑的,缺窍啊,还想七银,今晌把你裤裆里尿疙瘩给你摘了,看你还七银不。说着,四个大汉一起围到张竹心跟前。

咣当,洗头房的门被撞开了,十几个壶里人不由分说拿着木棍往四个大汉身上乱砸。四个大汉看事不妙,跑又跑不掉,都趴在地上抱着头任凭棍棒像雨点砸在身上。他们大喊,大哥饶命,老大饶命。张竹心看看打得也差不多了,示意工友们停手。

张竹心现在真的出了一口恶气。他可能是港台电视剧看多了,他学着黑社会老大的样子,让四个大汉跪在他面前,说,你们这些淮安佬,还想在这里当老大,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人的地盘吗?这是俺们淮北人的地盘。四个淮安大汉满脸肿胀,鼻子流血,诺诺连声,是是是,是你们淮北人的地盘。限你们二十四小时在西善桥消失,不然见一次打一次。四个淮安大汉说,我们马上离开。张竹心说,就这么便宜你们了?你们忘了前一段时候的事情了?大汉们说,没忘。那怎么,张竹心问。你推我们老爷车吧!老子一辈子只喜欢女人,对你们老子没有兴趣,你们自己轮流推一遍,就可以离开了。

四个大汉被工友们拉了出去。张竹心把早已吓得哆哆嗦嗦的老板娘抓到跟前,朝着脸扇了几巴掌。你个坑人的下贱女人,以后做生意老老实实,再他妈喊一块要一百,老子把你下面撕碎喂狗。张竹心又冲四个洗头女说,你们这些贱货,做鸡都没有做鸡的德,以后也要规规矩矩做生意,今天老子不欺负你们,十块钱剃一个头,你们把俺的兄弟都带进去吧!

三十八

日子说快就快,转眼就到阳历一九九四年二月四日,这天是小年也是立春时节。

  春节是每一个中国人盼望的日子,每到这个日子,人们都会丢下一年来的艰辛和不快,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哪怕是借钱也要过个好年。

  张天朝却没有心思想着过年,因为他卖芦苇的钱没有拿到手。

  张天朝一天到晚泡在收芦苇人家里讨钱,收芦苇人天天满脸堆笑给张天朝说,兄弟,苏北几个造纸厂都欠着我的钱,我也没法啊!

你没办法,你只有我一个人跟你讨账,我才没办法呢,我有几十个人跟着我讨工钱,他们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

收芦苇人被逼急了,耍起赖来,我欠钱不赖账,等过了春节拿到钱就还你,现在你逼死我,我也没钱给你,你看着办吧!

  张天朝没要到钱,他回到出租屋,就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假睡起来。他太难了。这都小年了,手上没钱怎么行,苇地的承包款甲方催命似的要,还有这些割苇客,可眼巴眼望等着钱回家过年。刘明思已经上岸催他两次了,俺们这些人出门割苇子,到现在还没见到一毛钱,家里连买年货的钱都没有,虽然咱都是表叔爷们,但是没钱总是不行,没钱俺们回不了家,过不了年。

老邮五说话更强硬,虽然开头,你工资给俺们五天一结,后来你说资金周转不过来,是俺老邮五用老脸给你担保的,现在你不能不给俺脸。

还有邮大的船钱,虽然邮大还没跟他提,他知道那是邮四压着邮大不让给他添乱。

老邮五已经上岸,都住在邮四店里,诗旺去安抚老邮五回来,看到张天朝在蒙头睡觉。凭张天朝那种张狂的性格,诗旺知道他一定又没讨到钱,不然他不是这个样子。他把张天朝的被子掀开,说,你这样能睡出钱来吗?

俺不睡,俺有办法吗?

那你就睡吧,等着老邮五来扒你皮再说。

  张天朝甩掉被子折身坐起,瞪着牛眼睛喊,你诗旺怎么滴,想落井下石。

终于把张天朝激将起来,诗旺笑了,张老板,睡觉是睡不出钱来,俺们要想办法把钱搞到手。

看着诗旺胸有成竹,张天朝问,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可以试试。

怎么试?

先去找四哥商量一下再说。

  张天朝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邮四饭店。一路上,诗旺见到路边有碎砖头碎石子,就喊张天朝停车把碎石子碎砖头捡起来。到了邮四饭店,诗旺已经捡了一堆碎砖头石子。

  到来邮四饭店里,满屋都是闹哄哄的邮家军。老邮五看到张天朝,问,张老板。俺们的工钱呢?

张天朝指着身后的诗旺,找他。

你拿诗旺来当挡箭牌忽悠俺们的吧?邮六责问。

你也熊吧,今天不给钱,俺不能跟你算拉倒(跟你没完)。邮福的二愣子劲上路了。

六哥,福哥,今天你们两个帮俺一个忙,保证明天早上让你们拿到工钱。诗旺对他们两个说。

只要能拿到钱,俺兄弟两个陪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邮福说。

别吹牛逼了,邮六说,听听诗旺有什么好办法。

六哥,五爷,诗旺对着邮家军说,你们不想张老板请你们喝酒吗?边喝边聊吧。

喝酒那是当然,张天朝又神气起来,我张大牛逼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钱,今晚让你们喝够,弄不到工钱就不要怪我了。

老邮五看看诗旺,诗旺对他点点头。老邮五说,我地孩来,张老板,你一顿酒就推得一干二净了?

哈哈,张天朝大笑,诗旺管讨钱,我管酒,您老就看好吧。

  今天晚上天空特别晴朗,一轮残月挂在上面,如同大海里游荡着的一条小船。月光下,陈家镇东头,一栋独立的三层洋楼外的马路沿下,陈诗旺和邮六、邮福趴在那里。

  诗旺看看天空,天空静的像一盆水。立春刚到,天气就暖和了,没有前几天那么寒冷。诗旺在心里盘算着,千万别出差错,不然就回不了家,就不能和巧珠团聚了。无论是心灵和生理上,他都渴望一步到南京,马上和巧珠在一起。

  我们不能把人性写的太伟大,而忽略生活本身存在的欲望,我们也不必隐晦生活中难以启齿的故事,因为故事确确实实发生着,存在过,你写不写,他都发生过。

  每到夜深人静,一天繁忙地工作结束,诗旺睡在床上,总是想巧珠,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很多次梦见搂着巧珠—他亲爱的妻子亲绵,然后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画了地图。

  张天朝讨不到钱,大家都回不去,他必须给张天朝出主意,虽然这个主意有点冒险,甚至是违法的,可是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诗旺已经哨过路,楼内这家人,昨天刚刚到上海市里买来了一辆夏利轿车,还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这些东西诗旺听都没听说过,更叫不上名字。诗旺打心里骂这种人,尻你亲娘,俺们连回家过年路费都还没有拿到手,你个贼日的羔子拿着俺们的血汗钱花天酒地,今天不修理你一下,你个熊羔子是不会轻易把张天朝的芦苇款结了。

  三层楼里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一会儿,邮四和张天朝过来了,邮四轻轻对诗旺他们说,电线和电话线全部被剪掉了。

诗旺说,你们走远些,万一俺们被抓了,最多也就关七天,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在这里都有财产,会被罚款的。

张天朝说,那好,俺们就到镇外五里村那里等你们。

诗旺说,好。

邮四又说,万一公安来了,你们就往东南方向跑,你们都穿的防扎鞋,那里有一片刚刚割完的芦苇地,公安不敢跟你们后面追。邮四临走特别交代邮福,你一定听诗旺的话,万一被抓了,千万不能把俺和张老板咬出来。

邮福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说,头可断血可流……

邮六拍邮福一巴掌,就你孬熊能。

  邮四和张天朝走了,诗旺他们三人,各自扛着半塑料袋碎砖头,翻过马路来到三层楼。

  他们散开后,诗旺在楼南边靠着马路的大门口停下,邮六到楼西边,邮福到楼后面。放下塑料袋,诗旺掏出碎砖头,用力朝二楼正中间的玻璃窗砸去。咣当一声,玻璃窗被砸破,碎玻璃哗哗啦啦落入院墙内的地上。楼内有人大喊,综桑,错那娘个比,森经病……邮福在楼后对着有喊声的房间扔出一块碎石子。西边的一个房间里也传出声音,册那,起西伐……邮六对着西边有人喊叫的窗户扔出一块石头。楼内再也没有喊声……

  腊月二十五早晨,陈家镇上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张天朝的手扶拖拉机上挤满了邮家军,他们停在收芦苇人的三层楼外的马路边,对着楼内喊,有人在家吗?

楼内惊魂未定的一家人,蜷缩在一间没被砸破玻璃的房间里,听到外边有人喊,也不敢出来。张天朝加大嗓门大喊,是我,张天朝,张大牛逼。

  听到张天朝自报家门,楼里人好像得到救星一样,眼泪都出来了。这一夜,不时有碎砖头碎石子从外边飞进来,把二楼的玻璃几乎全部砸碎了。他们一家人都住在二楼,三楼和一楼情况怎么样,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也没敢去看。他们想开灯看情况,灯却拉不亮,他们想打电话报警,电话也打不通。他们在哪个房间喊叫,骂人,哪个房间就会飞进更多的砖头石子。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都摸到这间没被砸到的房间,一家人抱在一起如惊弓之鸟。现在确定是张天朝的声音,才敢走出来。收芦苇人踩着满院子的玻璃渣子,给张天朝开了门。

  老张,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张天朝说,你也没约我来啊!收芦苇人自觉此话不当。是啊,他昨天已经回绝了张天朝,说年内没钱,不要再来了,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是受惊过度,感觉张天朝如果是半夜三更来就更好了,他们一家人才不会煎熬这几个小时。唉,收芦苇人叹口气,昨晚哪个赤佬把我祸害了。张天朝进到院子,看到满地玻璃渣子,故作惊讶,这是怎么回事?别提这事了,丢死人了,收芦苇人说。张天朝指着大门外从手扶拖拉机上下来的人说,你看看那里。收芦苇人惊呼,老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干嘛,我又没说不给你钱,只是暂时手头有点紧。

他们都上岸了,准备回家,我送他们搭车,你想办法给我解决一下路费,不然他们走不了……

我暂时真的……

收芦苇人的话还没说完,院外那些人当中有人唱起歌:

  遥远的夜空

  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

  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

  收芦苇人听到这歌声,毛骨悚然。昨晚,就是这个人,一边砸玻璃一边唱着这首歌。张天朝说,你听这歌,他们都想家了,你还是帮帮忙解决一下,让他们赶紧滚回家去,不然,他们在这里会乱搞的。

收芦苇人赶紧改口,好,好,我马上去银行给你们取钱……

  不要评论农民的狭隘性,农民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弱势群体,农民也是最温柔的群体,他们没有太高的追求,能养家糊口,能有口饭吃,他们就满足了,就成为顺民。

三十九

腊月二十五下午,上海火车站。售票大厅里,售票窗口前已经排出一条条长龙,长龙一直排出售票大厅,直到站前广场。买票的人们拥挤着,推搡着,在不锈钢甬道里慢慢往窗口前涌动。有人排在队伍后面,就已经把钞票捏着手里,生怕错过时间后面的人会把自己挤走。有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不时地想往队伍里插,看到他们,人们会自觉靠紧,使其无法插入。几个青年看着无法进入队伍,相视点头离开,往候车室走去。几个青年走后,人群里有个女人对身后的男人说,他爸,你的钱放好没有,别被他们偷去了。放心吧,就是他们把俺卵子摘掉,也拿不到俺的钱。

诗旺已经提前一个星期把大家的票都定好了,他们不要辛辛苦苦去排队,直接在团购窗口拿到了票。

诗旺和邮家军一起进入候车室。诗旺看到,这里就像一个大收容所,收容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健壮的、不健壮的,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都跟诗旺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回家过年。

候车室也像一个巨大的音响处理器。来自全国各地的口音在这里交融,南腔北调在每一个角落里响起。有笑的,哭的,闹的,尤其是小孩子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有些闹心,他们不顾环境本来的嘈杂,硬还要在其中加上些高分贝的尖叫或者哭声。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西装革履、挎着皮包、叼着高档香烟的生意人,还是破衣烂衫、背着塑料袋、满脸污垢的打工人,即便是大腹便便,着装规矩,态度和善的官员,大家都陷进这乌烟瘴气中。

一个三四十岁的母亲,皮肤粗糙,带着两个孩子,抱一个,身边站一个。她身上捆个布包,脚下还放着个破旧的箱子。抱着的大概岁把,不停地哭,女人就从布包里拿出一瓶已冲好的牛奶,但小孩用手推开,不喝,还是哭。站着的大一点的小孩在旁边跑跑跳跳,不停地叫。孩子稍微跑远一点,母亲便大声吆喝,蛋啊,快回来,那边有吃小孩的大灰狼。

有一对夫妻,男的站在自己的行李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不时地看着墙上摇摆着的时钟;女的抱着婴儿,婴儿张嘴嚎哭,女人也顾不得羞涩,撩起棉袄露出雪白的肚皮,婴儿抽泣着吮吸着奶水,然后慢慢睡着了。

有个女孩,个子高高的,瓜子脸,弯眉小口高鼻梁,斜挎着包,包带子绕在胸前,她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绕着带子玩。诗旺经过她身边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女孩这时也抬起头,刚好跟诗旺眼光相对,女孩对诗旺笑笑。

现在的诗旺和两个月前的诗旺判若两人。那时候的诗旺胆小怕事,懦弱无能,被坑被骗浑然不知。现在的诗旺,胆大果敢,心细干练,俨然就是一个领导者。诗旺把邮家军带到一个稍微空旷一点的拐角处,让大家把背包和行李放在中间,大家围坐在四周。诗旺把车票发给大家,叮嘱大家一定要拿好不能弄丢了。然后他坐到邮河山和邮六一起,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本书对邮河山和邮六说,俺看会书,麻烦你们看着那钟表,不要错过时间。邮河山和邮六都说好。诗旺抱着书看了起来。书看久,眼皮有点疲劳,诗旺抬头换个角度让眼睛舒服一些,他扫视一下候车室,看到那个女孩还站在原地没动,还在不停地绕着包带子,神情恍惚地看着地面。诗旺想,这女孩可能是想念家中亲人,也许是想念刚刚分手的情人。

刘明思张凯他们没有跟着诗旺一起回来。诗旺当时买票的时候,就盘算了,收芦苇人不可能一次性把钱付清,他留了一个心眼,把刘明思他们的火车票推后了一天,所以刘明思他们还在陈家镇等着拿工钱。收芦苇人确实一口气拿不出那么多钱,因为他原先也没打算全部把张天朝的芦苇款结清。碎砖头和诗旺的歌声让他不得不给张天朝结清芦苇款。他把全部存款取完还不够,只能到处问朋友借钱。不过,他答应天黑以前一定把钱凑齐。

亲爱的老铁们,你们肯定会问到一个人,那就是花儿,花儿呢……

花儿没有上岸,她不愿意回家。难道她不想孩子和母亲吗?她想。可怜天下父母心,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可爱的儿子,她怎么能不想回家。可是,农村那些长舌妇饶不了她。花儿回家,总有些闲得无聊的女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甚至对着她挤眉弄眼,嗤之以鼻。花儿忍受不了,也承受不住,她只能逃避。眼不见为净,别人看不到她,就把她忘记,也没有人会提起她。她也不想看到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女人,如果她们像自己一样,背负这么沉重的生活压力,她们会怎么样,她们肯定改嫁,肯定抛弃母亲和儿子,去寻找自己快乐的生活。她花儿不会,就是自己再苦,再累,再委屈,她也要坚持,就算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她也要孝敬母亲,为她养老送终,她也要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

诗旺早就知道花儿的心思。那晚,在芦苇堆上,花儿已经跟他说过,过年不回家。诗旺当时也没有劝她回家,他尊重姐姐的决定。这也是花儿姐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从那天分手之后,诗旺再也没有见到过花儿。刘明思的给养都是张天朝亲自送去的,这其中隐情,亲爱读者朋友们肯定能体会到,张天朝不希望他们姐弟在一起。

张天朝也算仁义之人,他没有按天数给诗旺计算工资,他给了诗旺一千块钱。诗旺也没客气,接过一千块钱,抽出五百给张天朝。没等诗旺说话,张天朝先说,你姐早就预料到你要还她钱,她告诉俺,坚决不能要你的钱,她为你花的钱都是自愿的,没有任何图回报的意思。诗旺说,姐姐给俺花钱是应该的,俺这钱不是还她的,这两百块钱是孝敬俺干娘的,这两百块钱是给俺两个小外甥的压岁钱,这一百块钱,你替俺买件羽绒服给姐姐,她的那件棉袄都洗的变了颜色。张天朝听诗旺这么说,再也没有替花儿推迟的理由。诗旺最后说,再多的钱,也还不了花儿姐相救之情。

邮河山靠在墙角发出来鼾声,邮福笑他,诗旺还让你看时间,等一下火车跑了你都不知道。邮河山被吵醒,骂邮福,尻你娘,你爷老了,你不知道吗?邮福是个喜欢挨骂的主,越骂他越笑。邮六献殷勤,五叔,你老人家放心大胆地睡,有俺邮六在,误不了事。其实诗旺一边看书,一边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他时不时抬头看着通向站台的铁栏杆。

终于来了个穿“制服”的,带着串响当当的钥匙站到铁栏杆边,于是,候车室里所有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诗旺喊醒邮河山,大家一起跟着人流往铁门边挤去。铁门打开了,人流就像决堤的洪水,乱哄哄地涌进闸口。诗旺根本不用走,被后面的人推着一直向前,向前……诗旺对身后的邮家军喊,注意镰刀,注意自己的背包。注意镰刀,虽然事先诗旺已经教大家用破布破油纸,把镰刀刀头包住,诗旺还是担心有谁没有包好,万一伤到别人,那样麻烦就大了;注意自己的背包,这是一句隐语,这里有很多小偷,诗旺提醒大家看好自己的钱财。

候车室虽然噪杂,酸臭,但是还是有很大空间,人在里面可以自由活动一下。当诗旺踏入火车车厢内,恐惧感油然而生。诗旺是第一次出门,坐火车也是来的时候在南通半路上坐的火车,那次火车上人并不多。这趟火车,站票比坐票卖的还要多。走廊里简直没有一锥之空地,低头看到的都是一只只各式各样的鞋。座位下面也塞满小孩。邮六以前进柴油,出门联系货源经常坐火车,他比较有经验。邮六在前面带路,大家排成排一起往前挤,终于挤到自己买的座位边,邮六教大家认座位,告诉大家把背包行李放在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大家刚坐定来,刚才候车室里的那个女孩也挤到他们身边的过道上。女孩认出了诗旺。女孩对诗旺说:俺哥,让点空给俺坐一会吧!听到是淮北口音,诗旺对身边邮福说,往里挤挤让这妹子坐一下。两排座位中间还有空隙,坐在诗旺对面的邮六说,就让她坐中间地上吧,不然还会有人挤过来。女孩很感激,连声说,谢谢!谢谢俺几位好哥哥。女孩放下背包,大家把腿收一下,女孩子坐在了他们中间。

香烟,瓜子,矿泉水……叫卖声在人群里传出,走廊里的人群开始做起芭蕾舞的动作,把双脚踮起来,相互推挤着。有个胆大的旅客对列车售货员喊起来,人都没地站了,你还卖什么货。售货员见怪不怪,根本就没搭理那个旅客,继续喊叫着往前挤。

售货车经过,诗旺问,有没有扑克牌。售货员说有,要一块五毛钱一幅。俺的孩来,诗旺想,家里才卖四毛钱一副,这公家生意也宰人啊。邮六笑嘻嘻地说,不要了,俺带的有。售货员翻着白眼看一下邮六,推着售货车继续往前挤去。

邮六拿出两幅扑克牌在诗旺面前炫耀,你不是考虑事情周到吗,这次你就没有俺想的周全吧!邮福看到有牌打,马上来了精神,说,六哥,你也熊吧,赶紧打牌吧。女孩问,你们打什么牌?诗旺回,俺都打八十分,你会?会,当然会。那好,你就和俺一起打。于是,女孩往外又挤了一些空间,邮六又把两个装着棉被的塑料袋放在中间,女孩,诗旺,邮福,邮六,和邮河山五个人在背包上打起八十分。

边打牌边聊天,女孩说她是宿县大营集的。大营集离双桥也就十几里地,但是分属宿州市和蚌埠市,不通客车,女孩只能坐到宿州站下车,再搭宿县去大营集的车回家。

列车开出半个小时,慢慢地,人在晃动中都各就其位。这时,各种怪味又漂浮在整个车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浓烈的脚臭味,那种味道比死尸味还要难闻。邮六气愤地大喊:谁的臭脚,把鞋子穿起来。可能是听到喊声的那人把臭脚装回鞋子里了,脚臭味没有那么浓烈了。“哇,哇”车厢又传出呕吐的声音,虽然闻不到呕吐的味道,听到那种声音也让人恶心。

诗旺他们一直用打牌来抵御这难闻的气味……

夜深了,邮河山困了,说,你喊别人打吧,俺睡会。

邮六牌瘾正盛,说,再陪俺们玩一会,你老不是经常说你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吗?

人老了,说熊呢,邮河山叹口气,唉,想当年俺在五河县挖河,三天三夜连续奋战,被评为全省先进标兵……

邮福打断邮河山,你就会显摆那点事。

尻你娘,一会不挨骂,心里不舒服是吧。

邮六幸灾乐祸地笑了,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车厢里的灯灭了,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一个比一个更洪亮。几个睡不着的年轻人大声的吹着牛逼,声音把婴儿惊醒,婴儿“呜啊,呜啊”地大声哭啼。这又是一场杂乱的交响乐。

天快亮的时候,南京站快到了。诗旺没有惊动睡梦中的邮河山和邮六他们,起身装备下车,那女孩醒了,想跟诗旺道别,诗旺把右手食指竖起放在嘴边嘘着。女孩轻声说:你怎么在南京下。

诗旺说:俺去找俺老婆。

哦,女孩稍微停顿一下,马上站起来帮着诗旺把行李架上的背包拿出来,在他耳边问,俺哥,你叫什么名字?

诗旺想,这事闹的,一起打了快一夜的扑克牌,还相互不知道名字,他随口答道,陈诗旺,你呢?

晴雯,王晴雯。

晴雯,红楼梦里的晴雯,好名字。

俺没文化,这是俺爷起的名字。

四十

火车到了蚌埠,邮家军在邮六的带领下出了火车站,到了站前广场,邮河山抬头深吸一口清新空气。终于到家了,邮河山正激动着,一群小贩从广场的每个角落钻了出来,她们每人抱着一堆烂水果塞到邮家军怀里,说着各种祈求的语言,让邮家军付钱。邮河山被两个女人缠着,无奈地掏出钱塞给她们。

刚刚摆脱小贩的纠缠,又上来一群衣衫褴褛,奇形怪状的乞讨人,围着邮家军继续纠缠。

邮家军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广场边上几个穿着时尚的青年人站在一排,用手示意他们往广场西南角的一条小巷里去。邮河山认为是广场疏导人员,跟着他们进入小巷。小巷是个死胡同,邮家军被堵在里面。青年们的头发话了,俺们是广场治安队的,每人交十元广场管理费。邮六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马上意识到碰到抢劫的了,他身体虽然有点哆嗦,脑子却在快速运转,想着办法。邮福不知天高地厚,和另外几个邮家军一起喊,狗屁管理费,你们是抢钱的。看着事情败露,几个青年干脆来硬的,抢劫就抢劫,每人十几块钱放你们开路,不然,哼哼!青年们都掏出各种利器。

邮六赶忙上去解围,弟兄们,都是在外面混的,容俺们商量一下。几个青年看有门,也没紧逼,他们是要钱不要命,也怕逼出事来,万一出了人命,坐牢的小事,说不定自己的小命就跟着玩完了。

邮六回身给邮河山使个眼色,然后说,五叔,把包裹打开,把诗旺让俺们包着的钱拿出来。邮河山明白了,其他邮家军也明白了,只有邮福一个人还在嚷,凭什么给他们钱。

邮六又转过身,掏出香烟,给每个青年递上一根,嬉皮笑脸地说,兄弟几个,这大前门烟比俺们家里渡江烟好抽多了,然后帮他们一个一个把香烟点燃。邮六这是在拖延时间,让邮家军去解开包裹里的镰刀。其中一个青年喊了一声,让他们快点。邮六说好好,然后又回身对邮家军说,都麻利点,不就十块钱吗,又不是陶不出来。说着邮六退入邮五身后。

在邮六发烟点烟的同时,邮家军迅速掏出镰刀,大家一起举起头顶,白晃晃的镰刀刀刃闪闪发光,邮河山说,你们这群兔崽子,问问俺们的镰刀愿不愿意给你们钱。

这些青年自从在这里干这营生,还是第一次碰到硬茬,他们面面相觑,呆呆地在原地不敢动弹。邮六又从邮河山身后钻出来,冲着青年们说,兄弟们算你们今天白忙活了,俺们打工赚钱也不容易,都是拿命换来的钱,你们就当今天没出摊,俺们两家相安无事,各自安好行不行。带头的青年说,那俺们不要钱了,你们不能在俺们身后砍俺们。邮六说,你们慢慢往后退着走,俺们不会砍你们。带头青年跟其他青年交流一下眼神,然后慢慢往外巷子口退去。邮家军慢慢跟着往前走,邮福在邮家军后面喊,等着俺……

青年们刚刚退出巷子口,一群警察迅速围拢过来,领头的警察大喊,都蹲下……

邮河山录完笔录之后,领头的警察对他竖起大拇指,说,这群土匪,在车站附近作案几十起了,被害人都选择沉默拿钱了事,他们收了钱就迅速逃之夭夭,俺们一直没有抓到他们;今天你们选择自卫,给俺们争取了时间,你们是好样的。邮河山说,俺是老共产党员,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全省劳动标兵,岂能向黑恶势力低头。邮福在人群里嘘嘘,俺爷又嘚瑟了。邮六对着邮福后脑勺给他一巴掌,闭嘴。

这次机警应付劫匪,是邮六这辈子做得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为此感到自豪。

警察特地找来两辆卡车,把邮家军往蚌埠开往双桥集镇的班车上送。从站前派出所到二马路班车停靠站,一路上,街上的人们都翘首观望车上的这群穿着破烂衣服,却披红挂彩的农民工。近半年来在旅客当中流传着蚌埠是个匪城,警察无能,警匪一家等等谣言。周边旅客尽量规避不在蚌埠上下车,出行地都改选靠近蚌埠周边的淮南,宿州,蒙城等地出行。蚌埠是铁路拉出来的城市,没有旅客,蚌埠的经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直接影响了城市的正常运转。这影响太大了,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岂能让几个小毛贼猖狂,于是公安部、安徽省公安厅都在极力督办此案。蚌埠市公安机关实行全市联动,也没有破获的此案,现在却被一群破衣烂衫的农民工帮忙给破获了。警察能不好好宣传一吗?这样可以告诉天下人,蚌埠匪患已除,蚌埠已经是安全的城市,大家可以放心来蚌埠了。

班车回到双桥集镇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车门刚刚打开,外边响起了鞭炮声。邮六带头走出车门。鞭炮形成的白雾中,街心花园站满黑压压的人。刘亳站在车门口,用手使劲地在眼前摇着想驱散烟雾。邮六赶紧上前抓住刘亳的手,你怎么在这里,这些人都是干嘛的?刘亳就势晃着邮六的手说,你小子有两下子,值得表扬,这些人都是迎接你们的,你们为双桥集镇争光了。然后,刘亳顺势甩开邮六的手,把手伸向紧跟着邮六身后的邮河山,说,欢迎俺们的老共产党员邮河山同志,你不愧为俺们学习榜样。刘亳身后是派出所所长陈丕,陈丕说,老邮同志,你们临危不惧,敢于跟劫匪斗智斗勇,真的了不起。邮河山被弄蒙圈了,他不善言辞,他现在也不想表现自己,就说想回家见他的老伴。这些都是小六的功劳,说完他指一下邮六,把陈丕推向邮六,自己钻出人群,忙着去到街边付文学批发部买年货带回家,让老婆子惊喜。其他邮家军也都奔向付文学批发部,只有邮六滔滔不绝地给刘亳陈丕叙述他的英雄壮举。

付文学批发部里本来就有不少置办年货的人,又来了二十多个邮家军,整个商店拥挤不堪。店主付文学单腿站起,高声大喊,都别挤,今年年货充足,都能买到。一个正在付钱的妇女问付文学,这些人都是哪里的?付文学告诉她,这是高皇集的刚刚从上海发财回来的。哦,那妇女说,俺家那口子也是跟着高皇集的张竹心去南京打工了。他还没回来?付文学没有时间跟妇女闲聊,又不失礼貌的问候一下,这就是付文学的生意之道,礼貌待人,让每一个顾客都觉得他是自己亲近的人。打电话回来了,说要二十八到家。付文学又说,俺兄弟回来了,俺请他来店里喝两杯。妇女说,好,俺那口子常说你做生意最规矩又仁义,他回来肯定到你这里买年货的。

妇女的那口子怎么样了呢!

妇女的那口子怎么样了呢!亲爱的老铁们,本文第一部到此结束了,希望你关注《摔碎的月光》第二部

陈姓起名字大全男孩四字陈姓起名字大全男孩2022!

本文创作团队

作者:拾叁月,原名刘刚,中共党员,安徽怀远人,怀远作家协会会员,现定居湖

南常德,常德鼎城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农机人。

作品散见各种期(报)刊,公众号、头条等网络微刊。

校对:洋洋,原名杨丽,作者夫人,幼儿园园长

大军,原名贵大军,鼎城区阳明中学语文教师。

文学指导:落花风,原名邓英,湖南应用技术学院文化传媒学院文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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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为人民服务的,说人民听得懂、听的进的话语。

给文学按上翅膀,飞入寻常百姓家。用普通的语言,写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让普通老百姓都能读懂文学、热爱文学,是《拾叁月文学》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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