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萍
寄居六朝古都南京有些年头了,最不习惯的是甜甜腻腻的淮扬菜,实在难以安抚我食辣之胃口。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寄居异乡,体会最深。每个人儿时的饮食习惯将影响一生,很难更改,犹如口音,终生携带,打上深深地烙印,如影相随。正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我出生在吴头楚尾的萍乡,是个出辣王的地方。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怕不辣,湖南人辣不怕。萍乡人呢,辣不死!许多地方号称能吃辣,多是文辣,甚至有的地方将辣椒当配料,只能算是花式吃辣,唯有萍乡人吃辣是实实在在的武辣,只要辣不死,就再来一碗辣。
辣椒在萍乡早已不是一种普通家常之菜,早已成为一种文明,一种精神,深植在乡亲的血液里,流淌成一种霸蛮之气。
辣椒,造就了萍乡人的性格:勇敢、大气、热烈、豪迈、坚定、执拗。吃得辣、耐得烦、霸得蛮、不信邪,是萍乡人身上的印记。过去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萍乡人:吃下一碗辣,敢把地球抖三下!李畋吃碗辣,火药装进竹子把鬼炸;安源矿工吃碗辣,挥起岩尖把路矿两局砸!萍乡农工吃碗辣,秋收暴动闻天下!
有个南京朋友到萍乡,这样描绘遇辣之旅。从萍乡北站下车,空气中飘荡一股浓浓呛鼻的辣味。餐馆吃饭,桌上一片红,每道菜不敢动筷,好不容易搛点菜塞进口,立马火烧火燎,咬牙下咽,双眼是泪,胃里发烫,嘴里干渴,酷似上刑场。最后上道汤,想清下口腔之辣味,天啊,汤上也飘着红辣椒。
显然是夸张,没他形容这么玄乎。萍乡做的汤里一般是不放辣椒,同样讲究清淡。除非有人喜欢辣汤,撒点辣椒粉进去也有可能。当然,不吃辣椒的人到了萍乡,就是用炒过辣椒的锅做汤,也会觉得有辣味,主要是心理作用。
层林尽染的深秋,一个食辣如命的胃,辛苦地跟着我来到南京,空气中飘荡糖炒栗子甜甜腻腻的味道,食堂的菜中四季难见辣椒的影子,每顿只得靠老干妈辣椒酱凑合一下。
刚进紫金山下大院时,北门九华山隧道口边有家叫食客的饭店,老板在萍乡做过生意,店里有几道辣菜是萍乡做法,味道不错,隔几天就要去尝尝。院子里的湖南人和四川人也闻味而至,生意一度红火。后来不知何故,食客关门歇业了,让我在风中失望许久。伫立在店门口,脑海里全是家乡爱吃的菜肴,回头连连叹息。人在异乡,吃口辣何以这么难?
时隔不久,后宰门海院门口冒出家小饭店,专营湘菜,味道正宗,食辣之客争相而来。每晚店里一桌难求,人气十足。闲聊得知,店老板是湖南人,来南京走亲戚,全城难见一家湘菜馆,就试着在此开了一家。想不到的是,店里生意兴隆,回头客甚多。老板辛苦干了两年多,大赚一把,收手不干了,将店转交给南京亲戚打理,菜品从此一落千丈,辣味变甜味,不久关门歇业了。
后宰门边的辣味忽然消失,空气重飘甜甜腻腻的味道,又一次让我在风中零乱失望,犹如亲人的陡然离去,十分留恋,只得四处找寻家乡熟悉的味道。寻寻觅觅,好是失望,偌大的南京城难见一食辣之店。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好消息——江西人在东大影壁开了家赣菜馆,店面两层,楼上全是包间,楼下大厅加两个包间,其中一个是萍乡厅,小是小点,可坐在里面品着辣菜,还是蛮亲切的,终究又有个地方可以安暖自己的胃了,自然是幸事。
江西人开店,请的是江西厨子,食材多是家乡的,尽管没有萍乡之辣,但口味还是接近,店里生意不错,每天寄居在南京的江西老表在此相聚聊天,打牌喝酒,互通信息,口音亲切,有种回了家的感觉。想不到两年之后,赣菜馆在寒风中消失在了巷子的深处。
萍乡人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餐无辣。辣椒是萍乡人生命里的火焰,没有辣椒,就如火红的玫瑰,失去了艳丽的色彩,不再鲜活灵动。没有辣椒,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无精打采。
一日,喜鹊窗外叫,是不是有好事到?中山门外顾家营边,忽然飘出浓浓喷香的辣味。一路追着这熟悉的辣味,发现是来自“赣饭人赣菜”的店里。门口的红色招牌喜气洋洋,像悬挂一串扎眼的红辣椒,大气干练。店名煞是特别,江西人吃饭吃赣菜,没有赣菜难下饭;赣饭人品赣菜,赣饭才合胃口,更能找到回家的感觉……店家大抵是此意,或许还有更多更深之意。
循辣进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气势磅礴的五百里井冈,黄洋界,五指峰,一种亲切感扑面而来。店里两层,装修讲究,全是江西元素,楼下是大厅加两个包间,取名龙虎厅和武功厅,楼上两个包间,分别是井冈厅和三清厅,皆是江西四大名山,江西人见后倍加亲切。南京流行掼蛋,楼上设有专门打牌地方,宽松方便,开心惬意。
老板姓吴,早先在汤山开店,一直经营赣菜,后搬迁至此。聊天中得知,店里请的厨子和配菜的都是地道的萍乡人。大厅冰柜里,贮存全是萍乡本地正宗食材。厨房的案板上,摆放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辣椒,还有腊肉、腊鸡、腊肠等香味四溢的腊货。如今物流方便,萍乡的食材头天打包,不出意外,第二天就能进南京城,最迟三天就到。客人想吃什么,只要提前预订,基本都能满足。
看到熟悉的食材,听到亲切的口音,激动不已。打量食谱,多是萍乡菜,价格实惠,招待客人,家庭聚会,来此方便。
扫码点好菜,上二楼坐下,喝着茶,掼着蛋,静静等待一场家乡风味实足的盛宴,心里如初恋般的感觉,甜滋滋的。窗外是喧嚣的街市,满是市井的味道,而里面却是人间烟火味,正宗的家乡味。苦苦找寻,终于找到了食辣的地方,可以安暖胃,又可化解乡愁。梧桐树枝大大方方伸了过来,似是欢迎我这个食辣之客。
菜很快上齐,萍乡小炒肉,红中有绿,绿中有白,香味四溢,让我胃口大开,味蕾翻滚,似乎回到了家乡;小炒干塘鱼,鱼香辣也香,是下酒下饭上等之菜。井冈山烟笋,菜面点缀几根白嫩的肉丝和几片芹菜,红白搭配,秀色可餐;莲花血鸭,香中带甜,还能品出正宗老东酒之味,搛块鸭子尝尝,味道正宗,骨碎爽口,香中有辣,不愧为江西之名菜。
小炒鱼块,家乡扣肉、煎豆腐、萍乡炒粉……菜一道道上,一道道细品,乡友们和我的心情一样,忘了今夕是何夕,忘了身在何方……
身处异乡的人,有时很容易满足,吃到家乡菜成了一种奢侈,一种幸福,一种莫名的体验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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