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西人刘某,世家子弟。家境富饶而性情刚直,喜欢蓄养舞女歌童,豪放而不检点。壮年以团练之职积功被推荐提拔为监司,因此更加盛气凌人,自负狂放。遇到乡党争辩是非曲直,刘某只言片语决断,众人不敢不从。大家认为他武断鲁莽,无不畏惧侧目,而又无可奈何。乡里有甲乙两人,家境都很殷实。甲女端姑和乙子长郎同年出生,在襁褓中就缔结了娃娃亲。长郎天性聪慧,十一二岁就显山露水,能作文章。因世交之故,时常前往甲家,甲夫妇十分喜爱,端姑的前发刚覆额头,眉目如画,两个孩子见面也不回避。虽然不懂人事,但是互相爱慕心切,见到的人都称赞他们是天生佳偶。
不久,太平军南下,甲闻讯,预先带着家眷、装载家资离乡远避,乙一家被掳掠深陷匪寇之中。太平军被平定后,甲回乡,探听乙没有音信,猜测他逃亡流落在外。而这时端姑年已十七了,相貌益发姣好,针线之余还能粗识文字,通晓大义。甲对妻子说道:“乙家大概都葬身沟壑了。端儿年纪渐长,死守终非长久之计,不如择人改嫁为好。”甲妻叹道:“你所言固然有理,我非常喜爱长郎,万一他回来,怎么办?请等候三年,到时端儿年方二十,如果还杳无音信,改嫁未迟。”起初,乙身陷贼营,夫妇相继死去,惟独长郎独自幸存。太平军爱惜他能识文断字,怕他逃跑,派很多人巡逻看守他。
湘军攻克金陵,歼灭太平天国中枢,长郎乘隙逃脱。辗转乞讨回乡,因房子毁于战火,惆怅无所归依。闻甲兵乱之后出资经营良田沃产,相较从前倍加殷实富有,顾念平日和父亲交情深厚,而且是媳妇的父亲,暂时前往相依,应当没有不接纳的道理。来到甲家,甲闻讯大惊,想拒绝接纳。妻子责备道:“你打消了这个主意吧。端儿许配长郎,乡里无人不知。他不来则已,一来就想与之断绝关系,让外人如何评判?”甲不得已,趿鞋而出。长郎见甲,伏地而泣。甲假装面露喜色,携手扶他起身,感慨道:“起初老夫遍探你的音信而一无所得,我夫妇俩望眼欲穿,还以为你再也无法生还了。你能回来,实在太好了,深慰老夫盼望。只不知你父母现在如何了?”长郎又泣说经过。
甲叹道:“既然这样,那你如今无家可归了!虽说如此,女婿犹如半个儿啊,即便长住于此,又有何妨?但是我女儿素来好胜,业已许你为妻,你若无长进,只恐小妮子骄傲,不甘作贫穷人家的媳妇。闻你自幼聪慧能文,今日和你约定,从此你闭门攻读,如能上进,完婚不是更为光彩吗?”长郎起身答道:“这本是孩儿的志向啊。岳父大人教训得是,我岂敢不从。”从此,长郎便在甲家读书,勤奋刻苦,甲借学习为名,待他非常苛刻严厉,绝无半点假以辞色,实则内心憎厌不已,想暗中算计,另寻佳婿,苦于没有机会。适逢刘某丧偶,挑选继室。甲素来仰慕他的财大气粗,闻之大喜,于是亲自前往拜谒,自称女儿端姑,年仅及笄,才貌双绝,愿意嫁他为妻。
刘某也向来倾慕端姑的美名,但侦知她已许配人家,所以不敢萌生妄想。闻甲所言,不由惊诧道:“久闻令爱之名,我知道她自幼许配人家,你怎能戏弄于我?”甲正色道:“在下怎敢相戏?小女本来自幼许给某乙的儿子长郎,听说他在贼营已曾娶妻。倘若他媳妇日后寻踪而至,又将置我女儿于何地?即便没找来,他贫无立锥之地,我也不愿眼睁睁见爱女终身跟随乞丐。如今与他好言相商,已写有退婚文书。因其先父交情,暂且留他在家居住,翁婿的名分早已断绝了!请你切勿顾虑。”刘某大喜,于是彼此欢笑订下盟约而别。次日,刘某差遣媒人纳采下聘,极尽丰厚,择吉日迎亲,为期不远。
甲原本惧怕老婆,想借刘某的蛮横凶暴来制服妻子。订下盟约后,回家转告妻子,妻子怒容满面,不置一词。婚期临近,甲又和妻子商议:“端儿出嫁在即,留长郎在家,终究是藕断丝连。我今晚决意亲自杀了他,以绝后患。”妻子闻言,戟指唾面骂道:“像你所作所为,天良丧尽,猪狗不如。皇天有知,决不宽恕你!”甲假惺惺道:“古人称六州之铁不能铸成一个大错,我今日未尝不懊悔。刘某强横无礼,这你也知道啊,如果反悔,他岂能善罢甘休?现在我已骑虎难下,你纵然对旧婿不忍,也独独不为丈夫考虑吗?”妻子长叹,以袖掩面,恨恨而卧。最初,端姑因父亲憎厌女婿贫穷,心里非常不快。
正好偷听父亲所言,才知已将自己改嫁给刘某,更将对长郎不利,她大惊之下,急忙怀揣钗钏珠宝之物,趁着刚刚一更,悄悄来到书斋。长郎正挑灯夜读,蓦然抬首见到端姑,大吃一惊,叱道:“傍晚你如何来此?我和你虽名为夫妇,然而尚未成婚,你父亲视我如子,我若无礼,便是禽兽啊!瓜李之嫌,不可不慎,你最好赶快离去!”端姑叹道:“哎!我岂是私奔而不知自重的女子!你大祸临头,宜早作打算,不要再像书呆子一样迂腐不堪了。”于是将听到的情形详细告知。长郎闻之变色,长跪求救。端姑沉声道:“事情紧急!自计惟有和你一起逃亡。从后门出,再作计较。”长郎颔首称好。
两人相互扶持而出,商议前往何处,端姑沉吟道:“我父亲有个妹妹早年守寡,我们姑侄相得甚欢。前往投奔,没有不接纳的道理。”长郎叩问住址,端姑依稀记得大概,揣度形势,徐徐前行。拂晓时分,前方树林里出现村庄,端姑喜道:“是这里了。”径直前往投靠。而这个村庄不是别处,正是她改嫁的刘某的宅第。刘某正喜聘端姑,平生愿足。当日早起,督促工匠粉刷墙壁,准备迎亲时以壮观瞻。忽见少男弱女,踉跄犯露晓行,形迹可疑。将他们邀至家中,盘问得知事情始末,不禁大惊。见两人暮夜奔走,气喘吁吁。以袖拂面仔细端详,女子固然美丽动人,男子也清秀温和,刘某登时大喜,安慰他们不要恐惧,将两人接纳藏匿起来,并告诫下人,不要泄漏妄言。
众人窥测到他的用意,发誓不敢外泄。又私下感叹两人的命运何其艰难,刚离虎口,又跌入陷阱,但这是他们自寻烦恼,终究怨不得别人啊!大概甲的妹妹和刘家同在甲家偏东方向,相距各只有十余里。出门就是岔路,本应下行,谁料他们反趋上游,以致出错。当晚,甲被妻子责怪,自知理亏,因妻子含恨而卧,窥伺她熟睡,等到漏下三更,怀揣利刃奔至书斋,四处搜索长郎无果,大惊;返身来到女儿的卧室,也寂静无人,大怒。自认为女儿和长郎一起逃亡,必是投奔到妹妹家。于是急呼七八个仆人起来,一同来到妹妹家敲门。妹妹问道:“是谁?”甲反问道:“兄长的声音小妹也听不出来了?”妹妹拒绝:“夜深了,寡妇独居,即便是兄长前来也不能开门接纳。”
双方出言生硬,僵持很久,甲益发确信女儿逃到这里,命大家破门而入。妹妹怒道:“兄长意欲何为?”甲怒气冲冲道:“你藏人在家,还以为做哥哥的不知道呢?尽早自己献出来,免得我入内搜查。”妹妹极力争辩确无其事,然而面色十分沮丧。甲观察她的神态,更加怀疑。率众人遍搜不得。忽见妹妹房中有个柜子很大,命妹妹拿钥匙开启,妹妹突然横身卧倒在上面,执意不肯。甲对众人说道:“必在里面无疑了。”亲自用力挽起妹妹,喝令众人抬柜子。妹妹无奈,一边哭泣一边咒骂,瞪眼相对,干自发怒,眼睁睁看着大家抬走柜子。
等回到家中,天色微明。甲急取斧头劈锁查验,只见一个僧人蜷缩身子躺在里面,已经死了。大惊之下,踌躇很久,于是买来棺材收殓僧人。派人向刘某报丧,称端姑福薄,不幸得病猝死。刘某装作错愕的样子,对使者叹道:“寒舍正准备迎娶,端姑如何突然暴病而亡啊?烦劳回报主人,我义当前往吊丧。”使者连声答应而去。转天,刘某果然备礼前往凭吊,不胜哀悼。甲叹道:“小女无福侍奉君子,这也是我家的大不幸啊!”刘某长叹道:“自是鄙人福薄,殃及令爱。但是夫妇情深义重,未能亲自收殓,心里实在怀恨遗憾。敢请开棺,让我见她一面,以慰平生之愿。”
甲推辞道:“已经盖棺,您的盛情,我心领了,冒昧地拒绝您的请求。”刘某坚持开棺见人,甲越发极力推却,而且愿意如数退还刘某当初的聘礼。刘某怒道:“你出言糊涂,其中显然另有隐情,莫非是将女儿改嫁他人,故意用一副空棺材来打发敷衍我!”甲因刘某所言直击要害,倍觉惶悚失措,只好再三哀求。刘某勃然变色道:“你实在太狡诈了,我不屑与你争辩,这事非要告到官府不可!”说完拂袖而去。次日,具词控告。知县素闻刘某大名,于是拘甲抬棺,当堂查验,棺内竟是一个僧人。知县大惊,命仵作验尸,仵作报称僧人是因惊恐气促而死。
知县喝斥严刑拷问,甲供称是从妹妹家的柜子里得到的僧人。官府又拘拿他的妹妹,发现人已羞忿自缢而死了。偷情之事不问可知,姑且置之不论。但是刘某始终要求官府审讯甲,要他供出女儿究竟何在。甲无可奈何,表示端姑已和人逃走。官府限期捕拿。逾期无果,刘某又具词敦促衙门。甲自从牵涉官司,家业损耗大半,于是托人说情,愿意贿赂刘某三千两银子,请求罢讼。刘某故意不答应,甲再加两千两银子,他这才勉强首肯。而甲的家产已荡然无存了。
刘某便具状报官,历数甲的所作所为,且称长郎、端姑现在被自己收留在家,可怜他们境遇坎坷,无依无靠,已安排打扫房间,备好嫁妆,择日为两人完婚。又同情他们无以自存,即以甲贿赂给他的五千两银子作为嫁妆资助,以备两人日常生活费用。知县阅过状词,不禁肃然起敬,击节称赞。“一向听闻刘某蛮横凶暴,在本地作威作福;观他对这事的处置,斟酌考虑得尽善尽美,这简直是侠义心肠而近乎于圣贤之道啊,岂是横暴武断之徒所能做得出来的呢!即便相较古代的侠义之士,也不遑多让啊!”
长郎、端姑感激刘某的恩德,待之如父,刘某也视他们为骨肉,两家往来无间。后来甲夫妻穷困潦倒,无所依靠,长郎、端姑将他们接来一起居住,不再念及旧恶了。
里乘子点评:长郎、端姑天生绝配,观察他们所经历的境遇,大多出人意料之外。当初从家中仓皇出逃,离开虎口而自投陷阱,刘某拂面细视,欣喜他们的美丽温柔,接纳而藏匿起来。像这样的居心叵测,不仅当日见者感叹他们命途艰难,即便后世闻者也无不同有此叹啊。等诸事清晰,刘某陈述始末,至此水落石出,始知刘某平日刚直,绝非横暴,又不只当日阅词之官肃然起敬,击节称叹,纵然后世闻者也无不起敬称叹啊。而其中甲妹一段尤其惊奇。假使长郎和端姑当日径直投奔姑姑,必然不免惹祸;幸好误投刘家,身陷险境反而逢凶化吉,足见天道之巧不可思议啊。
刚直,是一种美德;横暴,是一种戾气,表面相似而实则相反。大抵刘某遇是非曲直,只言片语决断,正因其性情刚直,绝不稍加犹疑,这难道是蛮横凶暴吗?乡人忌惮畏惧,没有胆敢不从的,于是称之为武断,而无不侧目,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认为刘某的刚直恰如张僧繇所画之龙,而官员一语褒扬,称他的侠肝义胆近乎于圣贤之道,这简直是画龙点睛的绝妙之词啊。刘某安在?我愿为他牵马执鞭,以表达内心的倾慕之情。讲述此事的人只记得他的姓氏而忘记其名,真是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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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自《兰苕馆外史》中【江西刘某】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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