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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房子

在下上高中之前，家里的春联都是爷爷手写的。爷爷教过书，是他们那一代人里面难得的知识分子，他的字不说远近闻名，在周边几个村子里还是挺有名的。每年放寒假，大概除夕前几天的样子，爷爷就会从他房间拿出早就买好的一叠红纸，还有几支不知什么年代的毛笔出来，这几支毛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反正在下记事起就有了。终年挂在爷爷房间的墙壁上吃灰，只有写春联的时候才把他们请出来。

我们家的房子是典型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方农村里砖木房子的格局。方方正正，进门是厅堂，后面是厨房，与厅堂只一墙之隔。左右两边各有前后两间小房间居住用，卧室与厅堂用木板墙隔开，为了增加强度，立了两三根柱子。这几根柱子过年的时候也要贴上春联，加上大门口的一对，算下来大概要写5、6幅，这工作量着实不小，难怪每年爷爷写春联的时候几乎要花大半天的时间。

写春联第一件事是要会裁纸，把从街上买来的大块红纸裁成合适的大小。在下不懂书法，不知道裁纸是不是有什么窍门，只看见爷爷把那叠红字折来折去，不一会儿红纸上就有了大小合适的格子痕迹，接下来只要裁一下边就可以用了。后来在下看爸爸也是这样弄，看起来很简单，就也学着折起来，结果却总是乱七八糟。到现在在下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折好的。

每次写春联，爷爷先把厅堂里平时吃饭用的八仙桌清空，裁好纸，铺好，毛笔蘸好墨汁，先在旧报纸上试试色泽浓淡，差不多了，就在铺好的红纸上写，一气呵成。他在那头写，在下在这头帮他扯着，写完一个字在下就往自己这边扯过一点来。春联的内容是从日历上抄下来的，这个倒跟现在的差不多，无非是一些“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的吉祥话。每幅都是2、30厘米宽，一米五左右长，一连写5、6幅，因为字句太普通，上面的内容在下现在着实没什么印象了。

写完了大的对联，爷爷会换一支小一点的毛笔写几张小的四字条幅，贴在大门上的是“开门大吉”“出行大利”；贴在鸡笼上的是“金鸡满笼”；贴在牛棚的是“六畜兴旺”；比较特别的是贴在厅堂两边墙壁上的，东边贴的是“东成西就”、“南通北达”；西边墙上贴的是“童言妇语”、“百无禁忌”，这几张条幅在下在别人家里从来没见过，只有我们家有，所以印象很深。

印象深刻还有一个原因，爷爷写这几张条幅是用繁体字写的，当时在下还在读小学，“东成西就”“童言妇语”“百无禁忌”什么的还勉强能认，唯独那个“南通北达”的“达”字认不出来，达的繁体字是“逹”，在下望了半天，脱口而出：“南通北建！”，一边在脑海里琢磨“南通北建”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想到爸爸在一旁听了在下说“南通北建”，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也不讲什么原因。后来每次有客人来家里吃饭，爸爸就指着那张“南通北建”要在下念，念完之后照例是满堂大笑。很长时间里在下都一脸狐疑，直到上了初中，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南通北建”，是“南通北达”啊！

写完了小的条幅，春联就差不多写完了，只剩下厅堂里正对大门的墙上要贴的四个大字了，这个位置是厅堂的核心位置，有居高临下之威，相当重要。当时不知道是什么风气，农村房子的这个位置流行挂一种长方形的玻璃画，用配好的方框框起来，玻璃画的内容无非是一些迎客松啊、江山日出啊、八仙过海之类的，色彩很鲜艳，但是毫无美感。我们家的这个玻璃画里面还嵌了一个时钟，走了很多很多年，到在下上大学的时候终于寿终正寝。钟虽然坏了，但玻璃画的核心地位无可撼动，一直高悬在墙上的正中位置。爷爷要写的四个大字就是准备贴在这个玻璃画后面。

这四个大字每张纸大概是5、60厘米见方，真真是字如斗大。爷爷写的时候把纸调整成竖排的菱形形状再写。这么大的纸，刚才用的那两支毛笔都不堪用，而要用一种叫“排笔”的玩意，样子有点像刷油漆的刷子（或者就是刷油漆的刷子也未可知），蘸足了墨，写好之后在下一看，笔画太粗，横七竖八地没什么精神，不如小字那么好看。这时爷爷又拿了小的毛笔来修，哪个地方缺墨了，哪个地方笔画转折不连贯，一顿涂涂抹抹下来，那几个字顿时像换了新衣服一样神采奕奕，贴上去之后一看，好家伙，“吉星高照”，真真是蓬荜生辉啊！

有点纳闷的是对联的内容每年都换，虽然也还是在那堆吉祥话里换来换去。这四个斗大的字却永远只在“吉星高照”和“紫气东来”之间切换，再没有别的内容。开始这四个大字每年都要换新的，后来有一年换上新的“吉星高照”后，就再也没换过了，好在他贴在里面，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而且躲在玻璃画后面，好几年过去了，除了红纸有一点点褪色，整体跟新的也差不多，就那么一直贴着。

这四个大字写完，爷爷写春联的工作才宣告结束，晾干后再收起来，腊月二十八或者二十九再叫爸爸和在下把他们都贴好。

爷爷的毛笔字不知道是什么体，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体或是他自创的一体，在下后来在各种字帖里从来没见过，乍一眼看去比较圆润，但细看一些笔划又觉得比较刚直，整体的字形略微有些纤细。依稀记得爸爸有一次和别人聊天，谈到爷爷的字，爸爸说“我们可以写得跟他一样好，但做不到像他写的那样每个字都那么匀”。在下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回老师要在下帮他抄教案，在下带回家里抄，抄着抄着就跑出去玩去了。回来的时候看见爷爷趴在桌上帮在下抄，见在下回来了，他不好意思对在下笑了笑说，“很久没写字了，写得不太好”，就搁笔继续让在下抄，在下一看他的字，跟他的毛笔字又有所不同，纤细娟秀，也没有体，但确实很“匀”，很好看！

后来爷爷年纪太大，写不动了。加上过年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卖春联的，爷爷就再没写过春联了。偶尔有一两回村里人上门带着红纸请爷爷写几个字，爷爷也都是叫爸爸代劳。爸爸的字也很好，但奇怪的是也没有体，或者他也自创一体，而且跟爷爷的字完全不同。爸爸的字在下很难形容，骨骼清奇，充满了阳刚之气，但阳光的有点诡异，虽然好看，但每个字的形状都写得差不多，不熟悉他的字的人刚看的时候需要花点时间辨认。

如今连爸爸也不怎么写毛笔字了，哥哥的字虽然很好，但在下从未见过他写毛笔字，自然也从未写过春联。在下别说毛笔字了，普通硬笔字也仅勉强可看，我们家写毛笔字的传统怕是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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