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灯下看书。灯光暗且冷。房间空旷而冷清,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夜深了,外面落了雨,凉。
有风吹过,垂下的吊灯便开始摇晃。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我眼中摇曳着,幻化成模糊的影子。
————(复国)
眨眼间,已入宫两年了。
入宫那年,也不过才十三岁,身体还未完全长好。瘦小的身子似乎无法承受层层锦袍,怎么看都像个纸扎的假人儿。
皇上也是十三岁,他长的很好看,干净秀气的脸,黑黑的眼睛。
十五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屋檐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们杀了皇帝。把他从大殿上一直拖出去,衣服撕裂了,脚也被磨破了,整条路上都是他留下的血迹。
我躲在帷幕后面,低低的哭泣。
身边的御林军一个个倒下。
面容慈祥的老人,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命我脱下锦袍,换上破旧的衣服,弄乱头发,脸弄脏:透透,我不能再保护你了,跑吧,跑到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推出墙外,倒在我的身后。
我不停的奔跑,城已模糊不清,看不到繁华,看不到神圣,看不到回忆,只看见大片的风雪萦绕着城墙。
雨雪打在脸上,脚下遍布荆棘、污泥,阴暗的天空布满了血腥的味道。
四周安静的像个墓园。
我跑不动了,躲在装满稻草的马车下面,马车上还趴着被箭射死的农夫,身边尸体遍野。
风雪一直都不曾停。我躲在那瑟瑟发抖,置身于大片的恐惧和绝望中。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一群黑衣人,剥去战死的人身上的盔甲和佩剑,动作麻利,且无声无息。
还是被发现了。
我听见剑出鞘的声音,喉间锋利的剑倒映着苍白、无措的脸。大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黑衣人没有杀我,带着大包大包抢来的兵器、金银珠宝和我,走很远很远的路。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峡谷,一次只能过一个人,头顶的天只有巴掌那么宽。十几个人至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井然有序的走着。
他们齐力推开一块大石头,阳光、花香扑面而来,洒在我身上。
虽历经战乱,虽然仓皇,终究还是十五岁的孩子。我跟着人群蹦蹦跳跳的走着,心中有难以压抑的好奇。
我悄悄的打量着这片淳朴而浑厚的土地,看见绿油油的梯田,和大片大片的桃花包围下的一排排整齐、相同的灰色院落,炊烟在上空袅袅升起。这里的天,高而远、贫瘠却不落寞,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身边茂密的丛林中闪出一个人,捂住我的嘴,将我与人群拉开距离。
我挣扎着,试图呼救,试图逃脱。
可,没有人回头,没有人听到。
透透,别说话,这里的人全都不会说话,知道了你不是哑巴会杀了你,怕你会泄露这个地方。说完,放开了我。
我怯怯的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很黑,盯着我看的时候,让我想起一头善良的鹿。
泪水倏地就溢了满眶。
阿远,你来接的,是吗?你终于找到了我。
他把我拉到怀里,用袖子拭去我脸上乱发与污垢:从现在开始,你只有我一个亲人,可以当我是父亲、是兄长、是丈夫,我要帮你复国。
我们隐藏在这世外桃源里,和这里的人穿同样的衣服、住一样的房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共同的生活在无声的世界。
小小的院落和阿远,便是我的全部。站在门口往外看,是层台累榭的房屋,层层叠叠的山,和头顶的一片蓝天。
渐渐的,已经忘记了乱世,忘记了曾是一个皇后,忘记了曾经在战火中流离。
复国,十五岁的我不懂。
只知道,他看我的眼睛如一口深潭,里面藏着无限的温柔。我安居于这温柔中,不必想、也不用想其他的东西,如平凡人家最幸福的孩子。
他教我写字习武,给我念佛经,读史论;看到我安静看书的样子,用手摸摸我的脸,然后拂过我的眉,捏捏我的鼻子,两人无声的笑;他很帅,脸部的线条很硬朗,眼睛发出灼人的神采和智慧的光芒;他教我如何处世,如何为人,如何写华美的诗文,如天下最渊博的兄长。
他会背我在背上,直到我沉沉的睡去;他会把我高高举起,我无声的大笑着,躲进他的怀里,伸手便是天堂;他对我是如此娇惯、宠溺,如天下最好的父亲。
日落时,他在院中舞剑,长袖在风中飘飞,夕阳如水般注满整个院落。那双眼睛明亮而深邃,泛着温柔的光芒,我陷在里面,一直没不到底。
片片桃花如雨飘落,洒满我们的双肩……
夜间,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缝缝补补,陪他看书。一件衣服包住我的身体,回头,浅浅的笑,看他眼底的爱怜。他静静的看着我,也笑了。
时间久了,累了,便放下手中的针线,睁大俏皮的眼睛趴在他脸上,攀着他的脖子,跳入他的怀中。他抱着我小小的身体,俯下身,轻轻吻上我的脸颊,吻的那样小心,仿佛在吻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的唇是甜的,唇齿间有桃花的香气。
他的眼睛如火,能将我灼伤。
闭上眼,有一种东西,从心里一下子向外剧烈燃烧。
他轻轻解开我衣上的结,白色的绢衣顺着光滑的皮肤一直流淌到地上。
他的身子压上来的时候,感到一阵扑天盖地的窒息,心如鹿撞。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柔软的衾被上掀起层层波澜。
窗外,雪花飞舞……
透透,我要去复国,你等我,接你去做我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我失声痛哭,上前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
十年里,第一次开口说话:
不,我不要国,只要你,不要离开,不要丢下我……
我把你宠坏了,你根本不懂这乱世,并没有任何一个港,是能永远遮风挡雨。我不想你永远都不能开口说话,不想你有丝毫委屈。你一天不能开口说话,我的愧疚就会加重一分,这里的人也迟早会发现你会说话,他们会杀掉你。要保护你,能让你无忧无虑的地方,只有在王上。
天下这么大,在乱世中,有这样一个宁静的避风港,已是不易。说话又怎样?一辈子不说话又怎样?在你的宠爱中老去,在平静中老去,不好吗?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肯留下,就带我离开。
透透,此次若有不幸,便不要等我,便一生不要开口说话,我要你活下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却好像,隔了一个天涯。
我的泪洒在地上,顷刻湮没入土。他听到了我的哭声,无动于衷。第一次,没有心软。
他的目光,从第一次温暖的黑色,变得更深更黑,里面,多了一种哀伤的东西,像剑一样冰冷的穿透我看向外面的世界。
抬头看天,天上有大片的云,它们遮住了我想要的阳光,萧瑟无边……
满山遍野的桃花,映着他孤独、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走向未知的荒凉……
一瞬间,雪倾泻下来,落满了我的双肩……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那边绚烂的桃花,我这边飞舞的雪花,成了我眼睛里最后的影像……
从风中飘来桃花的香气,心不由自主的疼……
————
睁开眼,未央天,雨依旧在下,南柯一梦,却已似历尽沧桑。阿远,亦或是我梦中的阿远,凌晨四点三十一分的梦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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