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别梦依稀
没想到“苏维埃”——新中国终于到来了,没想到我终于看到了人民当家做主这一天。1949年11月11日铜仁解放。不久,我从乡下回到县城,去人民政府见了县政委张庆钊和县长赵信符。他俩没有一点官架子,问这问那,有如老友重逢,彼此无拘无束地谈了许久。没过几天,我被通知参加各族各界代表会议筹委会,1950年春出席铜仁县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一年之后,我终于走出家门,参加了工作,后来又入了党。
自从1961年贺龙回信嘱我撰写革命回忆录之后,来采访我的人也多了起来,而每接待一次采访都是我对过去那段历的一次梳理,都是对依稀别梦的一次追忆。
应该提到,而且必须提到的是,我对别梦的追忆不能忘却两个人,一个是贺锦章,一个是蹇先任。
1963年6月,贺锦章突然从成都给我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我立即写了一封回信。不久,他又来信盛情邀请我去成都作客。锦章是诗人,几十年过去了,始终不失其诗人率然敦厚的气质,他随信寄来了16首感人肺腑的诗作。他写来的诗,我吟诵再三,它极大地震颤着我的心灵,勾起我对当年峥峡岁月的回忆,抚今思昔,真使我老泪纵横。看来,我不能不有所应答。尽管我的诗与锦章的相比,无论诗意还是格律,都相去甚远,但是,总算大体表达了我的感受和心情。为了便于参看,且将全诗以贺、翁顺序排比如下:
第一首:
贺:
心头骤涌事千般,
辗转追思只泪弹。
远地寄诗非卖弄,
望君当作画图看。
翁:
两鬓如丝泪斑斑,
捧读君诗只泪弹。
崭新中国从何诞,
邀君同向画图看。
第二首:
贺:
不堪回首戊辰冬,
同匿深山邃洞中。
最苦寒云愁锁夜,
杀声震地雪腾空。
翁:
白色恐怖遍阴风,
万民倒悬苦渊中。
卧薪石阙肝胆赤,
竞看湘鄂旗凌空。
第三首:
贺:
一门流窜莫家台,
铁网千层拨不开。
正值身当垂死际,
惊人噩耗又传来。
翁:
破命竞上望红台,
满门红葵向阳开。
驰骋泥沙千军叱,
将星殒落巨可哀。
第四首:
贺:
虽经虎口庆重生,
税驾偏无地一盆。
愧我不能庇孀嫂,
任其孤雁独飘零。
翁:
赤膊条条任死生,
为民岂惜血一盆。
沙场生别寻常事,
孤雁思群未飘零。
第五首:
贺:
白劳西去燕东飞,
纵目云天怅久违。
三十三年真若梦,
江山犹是昔人非。
翁:
秣马厉兵旗如飞,
十处求斋九处违。
尔来三十三年事,
多少碧血著丰碑。
第六首:
贺:
茫茫六合尽烽烟,
欲上铜仁足不前。
榻畔有人曾告我,
离肠时被梦魂牵。
翁:
滔滔湘沅卷宿烟,
故国三十三年前。
蜗居黔东谁共我,
欲裹戎装世事牵。
第七首:
贺:
昨宵的的喜临门,
尺一书真抵万金。
急向窗前呼阿受,
倾囊买酒待同斟。
翁:
汗马创业颂辕门,
儿孙守成溅流金。
买酒劝君慢倾囊,
促膝话旧好同斟。
第八首:
贺:
三十年前事可夸,
人将战绩比杨家。
盲风怪雨无情甚,
虐尽冯园万树花。
翁:
贺氏伟绩实可夸,
带将春色到人家。
继起群雄遍东南,
纪元新创处处花。
第九首:
贺:
云山迭迭水茫茫,
阻断新知各一方。
顾我身同分折柳,
自伤零落不成行。
翁:
金瓯破碎心浩茫,
医国圣手涌八方。
试看万千垂杨柳,
横看成对侧成行。
第十首:
贺:
也曾拼死荡狂涛,
父挽强弓子执锹。
莫谓群英凋谢尽,
吾家尚有鹤冲霄。
翁:
农奴死战卷狂涛,
男举红缨女执锹。
历历回首血骨路,
浩气长存贯九霄。
第十一首:
贺:
吾曹委顿似枯藤,
一遇春风色又新。
救全此身原是党,
相期戮力报深恩。
翁:
弱柳孤蒲又枯藤,
摧枯拉朽色青青。
独拜主席运筹好,
新华开元感党恩。
第十二首:
贺:
室有芳兰又贮娇,
操行似我亦无聊。
当须一念虽成错,
尚望生花笔注销。
翁:
忽闻金屋贮阿娇,
革命夫妻歌更高。
此曲合当入丝弦,
横奏笛管竖吹箫。
锦章在这里所说的金屋藏娇的事,指的是与金受章结为夫妻。金是贺植卿的夫人,植卿牺牲后,寡居多年。贺家的男子在革命战争中牺牲得太多了,洪家关贺家的寡妇多达七八十人。锦章在诗中自责,又希望我“生花笔注销”。我觉得受章有此归宿,值得庆幸,安得不为之歌唱呢?
第十三首:
贺:
一事无成鬓已皤,
差欣子女比人多。
君今闪电风云绕,
也算半家老令婆。
翁:
出师未捷鬓先皤,
腰剑长啸泪几多。
军号声声重抖擞,
跨鞍敢匹老令婆。
第十四首:
贺:
阿元还是旧仪云,
对嫂如何敢自尊。
却怪书中言太厚,
竟然将弟作兄称。
翁:
北望巴山起红云,
夜郎如何敢自尊。
前书只欠一字稳,
统称同志最相称。
第十五首:
贺:
难交尚有蹇先任,
几度飞书询死生。
借问黔东邱大嫂,
何时结伴赴燕京?
翁:
患难姊妹蹇先任,
血溅湘鄂共死生。
三十年前情犹在,
比肩杀敌夜夜声。
第十六首:
贺:
未识何时驾到蓉,
几回抬眼望行踪。
如君若问金和我,
不是青青旧时容。
翁:
计日赴京必经蓉,
何须抬眼望行踪。
乡音无改鬓摧者,
重山迢水来黔东。
炎夏过后,秋高气爽,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事假,前往成都。当我正在成都车站月台上张望寻找时,只见一位长者与一位老妇以一种惊异的目光在打量我。我们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眼睛里闪现出惊喜的光芒。这时,只听到一声喊:
“天啊,来了!来了!”
这对苍头老人竟是贺锦章、金受章夫妇,简直叫人不敢相认。彼此相见,悲喜交集,我与受章抱头痛哭,我俩紧紧地搂抱着,泪水汪汪地流着,心在跳,身子在哆嗦,呜咽啼哭之声怎么也控制不住。
“见到了就好,活下来就是福啊!”锦章在一旁不断地安慰着我俩。
是啊,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今天能再度重逢,那真是莫大的幸福。一别33年,当初风度翩翩的贺锦章已是老态龙钟;当年风姿绰约的美人金受章也已两鬓飞霜。我们都老了,但人老心不老,彼此都还是那样的激情满怀。
成都之行,其乐融融。我仿佛又成为贺氏家族的一员,完全沉浸在欢乐愉快的气氛之中。
成都兴会,锦章诗兴大发,写下了十多首优美华丽的诗章。这些诗章,真实地记述了当时的盛况和诗人的心境。他与金受章夫妇乃至他全家老小对我的那份真情,那份挚爱,令我难以忘怀。
其诗题跋云:“淑馨同志今年暮秋访我于成都,诀别已33年矣。一旦重逢,悲喜交集,特赋此以赠。”
一
鹓踪却喜到成都,
日挈荆妻伴胜游。
载酒频寻草堂寺,
趋车两上望江楼。
层层凤阁依城转,
队队鱼船逐浪流。
更有名花千万种,(注)
也披金甲遍山丘。
注:淑馨到时,成都适有四千多种菊花,并作盛大展览会。
二
游罢青溪又碧谭,(注)
一丘一壑更穷探。
生逢盛世神偏爽,
人到花都眼便宽。
酒好何妨乘夜饮,
书多亦可当朝餐。
此间风景真如画,
切莫匆匆整绣鞍。
注:淑馨到成都的第二日,我偕拙荆和孙子,陪游草堂寺、青年宫、百花潭三个名胜古迹。
三
青山如旧水仍波,
其奈年光更递何。
姊妹无从亲笑语,
湘黔有路阻兵戈。(注1)
重来已觉沧桑改,
别后翻惊鬓发皤。
堪叹吾曹同砥石,
一身饱受宰刀磨。(注2)
注1:解放前,我尚在湖南家乡,曾派人访问数次,均被兵戈阻断。
注2:别后我曾陷入黑暗牢狱两次,最后在长沙,身体遭大残毁。淑馨家,亦饱受反动派摧残,其惨痛皆难以尽言。——诗作者注
四
阿受连朝敞笑颜,(注)
安床置酒费周旋。
菜无异味油多放,
茶有清香水再添。
久坐宁知霜下降,
高谈不觉日西偏。
鹳鹃本是同林鸟,
且喜生逢胜利年。
注:我之室人金受章曾与淑馨同生活、共患难计五六年之久,她们私感甚笃。——诗作者注
五
有党方知事可为,
尧天万里现晴晖。
乌江黑水容船过,
叠嶂层峦任辇飞。
我纵衰老心动荡,
君犹健旺气崔巍。
吾人智力虽云少,
点滴乘时应发挥。
六
我也时存俯仰惭,
连年玩福锦江干。
破牢常思层层补,
艰巨尤应重重担。
欲为家庭光德业,
须教儿孙耐风寒。
几行榆树皆成长,(1)
嘱把此诗反复看。
注:我有四子二女,淑馨亦有男孩四人,均参加工作。——诗作者注。
这6首律诗,写得很见功力。风格与他的人格一样,朴质无华,深入浅出。真所谓“浅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浓,老之至而媚”,如话家常,情深意浓。
大抵诗人多有一种率然之性。锦章在诗中不仅坦诚地表达了一位革命老人的嘱托和心愿,也坦诚表示了自己对理想的追求和励志。他有两首名为《秋日三上望江楼》就显露出后一种情绪。他吟道:
万口同声说薛涛,
只因诗价比人高。
春风馆领元无愧,
赢得游车似水潮。
邀朋三上望江楼,
倚栏曾将醉墨留。
我本无心书姓字,
碧纱不必罩墙头。
他多次在口头上,也多次在诗歌中对于自己的人生际遇毫不掩饰地直抒胸臆。他曾将自己的“绝句10首寄肖老兼呈郭老”说给我听,抄给我看。他非常直白地向肖三说:
簸生本不识荆州,
何事凭空句乱投。
冒昧陈情原有故,
衷心欲作孔之牛。
为党从不计死生,
一家精健痛凋零。
依谁对我垂青眼,
除却阿哥更望君。
他对自己的遭遇和期望也坦率地向肖三诉说:
层层剑戟拥南冠,
饱受蜂葵毒蟒残。
莫道沧桑今变改,
一身血泪尚斑斑。
带甲从戎忆旧时,
曾将战绩记于诗。
一篇遥向风前寄,
著绿妆红仗画师。
锦章对自己的诗才未被诗界赏识,因而感喟莫名,歌哭无端,这是可以理解的。临别前夕,他有6首七绝,名为《蓉城夜话》见赠。情真意切,清丽感人。
之一:
一片乌云被荡开,
琼花依旧向阳栽。
昨宵满室飘香藻,
知是黔东鹤带来。
之二:
弟兄姊妹聚蓉城,
恍惚呢喃燕一群。
话到人亡家破惨,
胸中恨似怒潮生。
之三:
红梅蕊上又添红,
回首当年似梦中。
岁月推迁人竟老,
苍颜切莫照青铜。
之四:
相逢即问我如何,
恨比秋山落叶多。
莫谓锦章容貌改,
曾经两陷虎狼窝。
之五:
凉风习习雨凄凄,
汽笛声声促别离。
急得稚孙伸两手,
拦门抱膝又牵衣。
之六:
一语临岐再告君,
吾人对党要忠诚。
相期努力建家国,
莫负阿哥嘱望心。
在成都客居了一个多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北京。我离开成都时,锦章又赋诗两首:
阖家同庆女归宁,
何事冲霄翅又撑。
我本无能偏好客,
几回抬搳挡行旌。
阿受与君本难交,
也曾几度把魂招。
不图孤雁归林后,
又向天南地北飘。
在蓉期间,抚今思昔,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事。有几件事需要提一提。
锦章比我只大1岁,成都相见时他还不到60岁,可是已显得老态龙钟,因此我感到很惊异,相见的第一天便询问了他一句。不料他听了之后,失声痛哭,老泪横流,许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在旧社会两次坐牢,特别是1946年,受尽酷刑,从桑植押往长沙时躺在担架上已是奄奄一息。受章和他的几个孩子默默地跟着担架,一直送出桑植的东门。就在临别之际,锦章叫住红玉说:
“我这一去,可能回不来了。当初你在白龙泉生下来时,我给你取名红玉是为了纪念红色政权;现在,我再送你一个名字:学烈。你要学习革命先烈,继承他们的遗志。”
他到长沙后坐水牢,灌辣椒水,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后来幸被我党的地下工作者救出,才捡了一条命。
“那个陈策勋万恶得很啊!”受章恨得咬牙切齿地说。
“陈策勋后来怎么样啦?”我问。
“死了”,锦章重重地说,“1949年桑植解放后,我当了人民政府的第一任县长,把陈策勋这个罪大恶极的反动分子镇压了,是学禹亲自开的枪,他为革命索还了这笔血债。”
贺学禹是锦章的大儿子。说到镇压了陈策勋,大家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是历史最公正的判决。
有一天,我与受章谈到在阳河时贺龙的来信,我问她:“你记得在阳河时,云卿给我俩的来信吗?”
“记得,那怎么不记得?”她高兴地回答说。
我又问她:
“你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记不全了,有几句是‘我领部队,游击鄂西,虽然艰苦,不足为奇’,是用四言八句写的。”
“我背给你听,你看对不对?”我从头至尾把信背了一遍。
“哎呀,你的记性真好,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一点也不错,快抄出来。”受章高兴地说。
坐在一旁的锦章听了我们的谈话,又仔细看了两遍抄出的文字,说道:
“依我看,这是金家栋的捉刀之笔。”
“何以见得?”我与受章问道。
“你看开头这句话:‘你捎来的信收到了,捎来的鞋穿着了,稍大。’其中这‘稍大’二字,很可玩味。此种笔调,当时只有家栋这种喝过墨水的人才写得出。”
“那么,这封信就不算云卿的信了吗?”受章问。
“算,当然算。我只是说可能是家栋的捉刀之笔,信的内容还是云卿授意的,同意的。”
“依我看,这封信既有‘虽然艰苦,不足为奇’,‘革命成功,自有福幸’这类大气磅礴的话语,也有‘包谷米饭,服味不纯;多吃几碗,提高神精’,‘可恨可恼,大小头人;许久日子,未入我身’这类寓庄于谐的语句。而这些话,也只有云卿才说得出,写得出。未必有人捉刀代笔。”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只是猜测之词。”锦章笑道。
“可备一说,可备一说。”我也笑道。
锦章一直未能实现去北京的愿望。他曾在诗中写道:
成都北去路千盘,
不遇欧苏意不甘。
载酒无从寻郭八,
裹粮有意访肖三。
虽然,他十分期盼去北京拜见郭沫若、肖三,看望蹇先任,但是始终未能如愿。
不过,我倒先后三次去过北京。1965年7月是我第一次北京之行。当时我想,此次赴京,一定要去拜见贺龙。那么,我拿什么做见面礼呢?亲友们也帮着出主意,说这说那,但都不合我的意。我知道,贺龙最喜欢吃棉菜杷,一种用叫棉菜的野菜与二合米做成的食品,当年他知道我做得好,还常常要我做给他吃。这不是说在湘鄂西打游击的困难时候他喜欢吃,而是在他当旅长、师长时就喜欢吃,就像他吸烟一样,是一种嗜好,一种习性。但是,我的这个想法,由于家人们不赞成,只好作罢。
到京之后,一天,捷生陪我去“元帅府”礼节性地拜会了薛明夫人。薛明我没见过,虽是初次见面,但是她很客气。我告诉她:我的孩子在北京工作,接我来京观光。趁这个机会,拜会一些当年的亲友,也想拜谒贺龙元帅。
薛明告诉我说:“很不凑巧,贺龙现在正在东北视察,待他回京之后,一定欢迎您来。”
“来日方长,不着急。”我回答道。
何曾想到,“来日方长”竟不可期待。贺龙还未回京,我已离京了; 1976年我再次赴京时,贺龙已去世3年之久了。
这次北京之行虽然未能见到贺龙,至为遗憾,但是毕竟见到了好些亲朋故旧。在我见到的亲友中,感情最深的自然是先任,而变化最大的也是先任。她比我还小两岁,但竟是满头雪白的银发。不过,她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真所谓鹤发童颜。到她那里,便被她留住了,一住就住了20来天。先任虽然未能像锦章那样留下诗篇,但是,我们朝夕相聚的日子可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真情令人难忘怀。
“文革”即将结束的1976年9月,锦章与我均大难不死,备感庆幸。不过,令人哀痛的是受章却已故去。为此,我邀请锦章来铜仁散散心。10年之别,恍若隔世。锦章在“文革”中被关押了93天,常常不准睡觉,身心遭到严重摧残。此时,他身体十分虚弱,行走都很吃力了。
锦章虽然已垂垂老矣,但是他抚今思昔,吟哦不绝,其中值得一提的主要有两组诗。一组是8首七绝,题为“53年后重过铜仁喜新憎旧感而有作”:
其一
带水襟山也自奇,
铜仁风景胜湘西。
昔日曾游今重到,
好拨蛛丝觅旧题。
注:我1924年曾到过此地。
其二
五十三年不算长,
那知一别发全苍。
旧知惟有江边柳,
为我依然接送忙。
其三
窗前独坐费吟哦,
咫尺长街不忍过。
倘若身经槐树下,
怕听山鸟唤“哥哥”。(注)
注:时先兄锦斋随军驻此,驻在北街,我曾同床共睡达两月之久。
其四
此地当年似洛阳,
鞘鹰未去又来狼。(注)
人民久陷深渊里,
只有党能救死亡。
注:铜仁在解放前,军阀土匪为争夺此地,使人民陷入水火之中,痛苦难以形容。
其五
王谢堂前不可居,
呢喃燕子也知几。
时衔泥草营新垒,
转向工农院里飞。
其六
军阀连年扰此乡,
杀人犹似杀猪羊。
而今报恶归何处,
乱石堆中看下场。
其七
登楼遥望万山中,
厂矿炉烟蔽碧空。
广大工农多勇气,
条条战线显英雄。
其八
我与翁家是旧交,
衰年走访不辞遥。
时逢海晏河清日,
有酒何妨醉一遭。
锦章九月二十日草成,留给淑馨同志存阅。
锦章此次来铜仁,贺龙的冤案早已平反,所以他说“时逢海晏河清日”,心情已较为舒畅。1979年又写了6首七绝,亲笔抄寄给我。照录如下:
一
窗前屈指数年龄,
同是衰残七秩身。
往事追思肠欲断,
干溪血战剩何人?①
注:即指莫家台。
二
垂垂一老卧龙潭,(1)
咫尺琴台纵步难。(2)
尚望吴家兄和弟,
应将我当古书看。(3)
注:(1)我居住成都龙王庙,门前即金河。(2)西门外有司马相如的琴台和卓文君卖酒的酒肆古迹。(3)林贼和“四人帮”夺权时古书皆被烧尽,如有人保存了一本,百倍重视。
三
遥望沅江万壑连,
驱山拨浪恨无鞭。
新桥再会言难践,(1)
不独人怜亦自怜。
(1):系在铜仁留别原句。
按:锦章所云“新桥再会言难践”,即指邀我一起回洪家关看望亲友,重访旧地。他与受章自1950年到四川后便没有回去过,我也非常想去,曾经满口答应,可是,始终未能成行。受章1976年病逝,未了宿愿。1982年8月,锦章回到了洪家关,次年1月病逝,总算是叶落归根了吧。
四
凯里分襟又值秋,①
离情万斛簇心头。
病中拈就思人句,
抛向高空托雁投。
注:我由铜仁归四川,淑馨同志亲身送我于此,现已分别了3年。
前诗意有未尽,在床上再口占两首,如淑馨同志见后,必悲喜交集,昔日痛苦,今日幸福,必萦绕于心。
五
依谁打倒蒋朝廷,
老鼠登盘却自称。
建国元戎皆啄尽,
四条疯狗甚精鹰。
六
拨雾排云仗祖鞭,
阴霾大地现青天。
相期祝愿人长寿,
共度陶唐幸福年。
贺锦章1979年10月于成都
末了,他又有一段附笔:“一病经年,百事荒废,连字也不能写了。勉口占此诗,十分生涩。见笑于人,自知不免,希淑馨代为我词。章又及。”
他一方面庆幸自己在“文革”中大难不死,遭祸而能全身苟活,另一方面欢庆粉碎“四人帮”,再度萌发与老友欢会的期望。全诗写来,情之所至,理之所在,浑然天成。
对于他写给我的诗,既喜欢读,又怕多读。我常常被其情挚意切的诗句所感动,潸然泪下。
自从1963年我与锦章、受章夫妇重逢之后,锦章以他那史笔一样的诗才写下了几十首抚今思昔的诗章,以上记述还不是它的全部,有的诗从略了,也有的诗遗失了。
我之所以大量地征引他的诗章,那是因为他的诗充分代表和反映了我们这些过来人的情感和愿望。在我看来,他的诗,不仅是写给我看的,也不仅是写给我们这些同辈人看的,而且也是写给后来人看的,是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遗产。对于后来人,最要紧的就是一句话:不要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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